看到老狗開口,王七麟把八喵給拖了出來:別整天喵喵喵了,跟着人家學說話。
八喵輕蔑的看了眼大白,優雅的舔了舔爪爪:好狗不跳,好貓不叫!
謝蛤蟆撫須輕嘆,他蹲在大白跟前與它對視問道:“你爲什麼執着於像個人?你可是靈獸,修煉後自有大機緣,無需做人。”
大白沉默下來,它用爪子摘掉斗笠,額頭又皺了起來,看起來很頹然。
過了一會它看看王七麟三人,張開嘴像是要說什麼,可是又搖搖頭站起來繞起圈子。
這就像是人在苦悶下的踱步。
謝蛤蟆道:“有什麼話,你與我們說吧。天狗,老道士我修道數十載,自認還算芒寒色正。我身後這位乃是九洲有數的青年俊傑,更是黜邪崇正、抱誠守真,你瞧,他已經擁有一隻靈獸,並將它養的很好。”
王七麟拎着八喵頸後皮展示給大白,徐大說道:“走幾步,下來走幾步。”
八喵裝死。
但大白看到它修長的尾巴後點了點頭。
它重新坐下來,狗嘴張開吐出人言:“我本是一座道觀的護門獸,可是十二年前發生一樁事,我受了重傷、修爲盡失,化作一條小狗崽。然後老倪救了我,苦心苦力的將我保護至今。”
“然,他命不久矣,壽數將盡。但他很疼孫子並剛有了心心盼盼的孫女,在人世間尚有許多事宜掛念,不能死掉。”
“於是我想化作他的樣子,等幾日後陰差來勾魂的時候騙過陰差,替他去死,以報答活命之恩、養育之恩。”
“你們說,這行不行?”
王七麟大吃一驚,這結果竟然跟他們的猜測南轅北轍,這老狗確實成精了,可是並非想要害掉人命自己做人,而是要替主人去死!
他看向謝蛤蟆想問問這事怎麼弄,卻發現謝蛤蟆道袍抖動,雙眼紅了。
這麼感動嗎?
他正納悶,謝蛤蟆卻問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天狗護門,你是神霄派的護門神獸對不對?十二年前神霄派一日之間被人滅掉滿門,你在現場經歷了此事?你知道是誰幹的?你看到是誰幹的了,對不對?”
大白仔細端詳他,像是在回憶他的身份。
謝蛤蟆有些悸動的將零散的頭髮捋到腦後,說道:“我去過你們神霄派,並且得到萬長青掌教師兄親傳五雷神咒,你記得我嗎?但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與我師、師弟一起上的你們神霄縱橫山,你有印象嗎?”
大白搖搖頭,道:“十二年前一場血戰,我雖然僥倖逃生,可是修爲大減、元神破碎,記憶變得很亂。抱歉了道長,我只記得我在道觀時候的一些生活場景,那場血戰卻沒了具體記憶。”
謝蛤蟆大感失望,一下子駝了背,頗有些失魂落魄。
這是王七麟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樣的情緒。
一直以來謝蛤蟆都像閒雲野鶴,江湖處處走,無甚要發愁。
他問道:“道長,你想知道什麼滅門慘案?這種事聽天監肯定有詳細記述,以後我幫你查查,沒有天衣無縫的案子,如果你有需要,我們到時候再去現場看看,只有案宗和現場,那一定可以找到兇手!”
謝蛤蟆黯然的點點頭,他強打精神道:“你不必管我,王大人,你先與天狗來談談就好。”
王七麟兩手一攤無奈了:他怎麼談?他哪知道天狗的計劃行不行的通?
謝蛤蟆說道:“這點行不通,天狗,人的命數自有天定,你改不了。再說,倪家老爺子只是凡夫俗子,怎麼值得你以身替死?”
天狗輕聲說道:“當然值得。”
它擡頭看向天空,湛藍的天空一如十二年前的那個夏天。
當時太陽也很烈,可它元神破碎眼看要死了,絲毫感覺不到溫熱,只覺得渾身發冷。
這時候一個挎着個工具箱的老人抹着汗走來,他蹲下將小狗抱了起來問道:“你是被人虐待了嗎?怎麼會這樣?唉,真是造孽!”
它當時修爲散去只剩下本性,碰到陌生人的接觸嚇得往後縮。
老人笑道:“別怕,我是老天爺派來救你的,你跟我走吧,我能救活你。”
“唉,你身上好冷,我捂着你。”大熱天老人將一條髒兮兮、血淋淋的小狗塞進懷裡。
“宋家媳婦,你家還有羊奶麼?我撿了條沒斷奶的小狗,你賣於我一些。”老人回家後先給它傷口敷藥,然後急急忙忙出去給它找吃喝。
“這條狗以後就是咱家的一個了,老四你不能嫌棄它,就像你以後可別嫌棄你爹老了。”老人摟着狗對兒子說道。
“走吧,老白,這個家咱待不下去嘍,咱爺倆出去住,人家說你成妖怪了,其實還不是想找個由頭讓咱走?那咱不死乞白賴,咱走。”老人給狗梳理着毛笑道。
“老白,這幾天我身子骨不大對勁,赫赫、赫赫,胸口悶,老喘不上氣來,唉,怕是到壽限嘍。”老人躺在牀上努力喘着氣說道。
……
大白倚着門斜躺下,它偶爾在夢裡會回憶起當初在山門修煉的日子。
那時候的日子很逍遙,很自在,可是也很清冷。
跟老人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久了它才明白。
天狗並不喜歡修煉,並沒有修得大道的執念。
天狗喜歡與人在一起,共度一生,無論轟轟烈烈,無論平平淡淡。
王七麟勸說道:“其實人這一輩子,就是個輪迴,老人死掉也不代表就此消失。你既然與他在一起,應當知道他的品性,或許下輩子他會投個好胎,有更好的日子。所以你看開點,不必過於執着。”
天狗咧嘴笑了笑,沉默的點點頭。
王七麟看出它意興闌珊,然後自己情緒也有些低沉,他伸手想去摸摸天狗的腦袋,天狗伸出爪子擋住他的手拒絕了。
八喵很生氣,一下子跳了起來:我爹擼你狗頭是瞧得起你!我爹最會擼了,你是前世修的福分纔有被他擼的機會!
王七麟看它張牙舞爪要去跟天狗開幹,便伸手將它抓着塞回懷裡。
八喵不滿,還一個勁往外竄,拖不住了,一定要幹架。
王七麟掏出陰陽魚玉佩塞進它嘴裡,八喵這才善罷甘休,它給了天狗一個超兇的眼神:打主人看貓,守着我你對我爹尊敬點。
大白看到陰陽魚玉佩後一愣,又擡頭看向王七麟。
這時候外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老四你咋來了?你待在這裡做什麼?”
倪老四吱吱嗚嗚的說道:“哦啊,爹啊,爹你回來的,嗯,你今天回來的這麼早?不是,你這纔出門沒多久,咋又回來了?”
“我回來拿個東西——嘿,你個狗崽子吱吱嗚嗚的什麼意思?家裡門怎麼開了?草你娘!你是不是找人來抓大白了?”蒼老的聲音迅速變得氣急敗壞。
王七麟示意徐大出去先擋住老爺子,他衝大白說道:“事情你應該心裡有數了,我們不便久留,後面怎麼做你自己抉擇吧,但我不建議你做無用功。”
天狗點點頭道:“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做無用功。”
王七麟站起來要走,天狗忽然說道:“你等一下,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天狗沒再說話,而是跑進屋子裡叼出來一條小狗。
純白色小奶狗。
胖乎乎的小奶狗瞪着黑漆漆、水潤潤的眼睛好奇的看向王七麟,張開嘴叫了一聲:“6!”
王七麟這才明白剛纔聽到多次的‘666’是哪來的!
天狗將它放到王七麟跟前,小狗搖晃着拇指長短的小尾巴繞着王七麟開始轉圈,一邊轉圈一邊666。
“你要把它送給我?”王七麟試探的問道。
天狗前爪搭在一起向他作揖,道:“請你照顧它,拜託了!”
小天狗有很強的學習天賦,立馬跟着坐下翹起前爪也要來作揖,但它還太小,只會用屁股蹲在地上不會用後腿撐住,一下子沒坐穩,整個狗像被人推了一下子的枕頭似的倒在地上。
“666!”
王七麟震驚的說道:“這可是靈獸啊,我我、你信任我?”
有點受寵若驚了。
天狗沒回答,說道:“幾日後陰差到來,我會陪他一起上路。所以,請你照顧它,拜託了。”
王七麟愕然:“你幹嘛非得這麼執拗?這前後兩個選擇,都不是好選擇。”
天狗道:“這也是我很早生出來的想法,只是現在堅定了這想法。我其實在十二年前就該死掉的,又享受了十二年的生活,足夠了。”
怪只怪老人給了它太多的感情,它已經習慣了老人在的生活,如果老人不在,那它自己有什麼意思呢?
何況,老人會死,它也會死,既然都註定會死,那就一起上路好了,互相陪伴着上路,起碼不會孤單寥落。
它是修煉有成的靈獸,道心牢固,做出選擇後便不會再改變。
小奶狗還不知道自己被親孃給送人了,爬起來還往它跟前猛湊。
天狗摁住它伸出舌頭輕輕舔舐它的腦門,從腦門一直舔到尾巴,將它全身舔了一遍。
這是最後一次。
然後,它將小奶狗推給了王七麟,自己走向門口搖着尾巴去迎接老人。
小奶狗迷惑的眨眨眼,歪歪頭狐疑的看看王七麟,用爪子扒拉他的手想讓他放開然後去找娘。
王七麟抱住它,說道:“別掙扎了,以後你是爺的崽了。”
小奶狗不懂事,又是掙扎又是叫:“666,66!”
王七麟從八喵口裡拿出陰陽魚玉佩給小奶狗,小奶狗好奇的嗅了嗅,趕緊抱着舔了起來。
八喵大怒,竄出來伸爪。
王七麟攔住它安撫道:“先讓給小朋友舔一舔,沒事,它還是八喵的。”
八喵:(個_個)
他抱着小狗走出去,門外一個清瘦的老漢摟着大白給它撓脖子上的毛,他看到王七麟懷裡的小奶狗想說什麼,大白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胸膛,他便黯然的低下了頭。
老漢大約明白了怎麼回事。
他又不傻,自家老狗的反常他都看在眼裡。
聽天監上門,結果沒有處理老狗而是帶走了老狗突然生下的小狗,這已經能說明一些事了。
王七麟衝他笑了笑,說道:“老叔,有緣再見。”
老漢急忙站起來說道:“好的,大人,多謝大人。”
他慌慌張張回了兩句話,然後看着小狗又忍不住說道:“大人,這狗還沒有斷奶哩,你回去得餵它吃羊奶,小狗小貓吃羊奶最好了,吃別的奶就會拉肚子。”
王七麟道:“我會好好養大它的。”
老漢咧嘴一笑,搓搓手不知道再說什麼。
王七麟衝他擺擺手離開,他也不想留在這裡,有些傷心。
老漢和老狗站在門口遙望着他們,王七麟讓小奶狗回頭看,小奶狗看着母親身影發出‘666’的叫聲,但等走遠了它便抱着陰陽魚玉佩開心的舔了起來。
老狗卻一直看着它的身影消失。
陰陽永隔了。
王七麟儘量走的慢,他對倪老四說道:“你家狗沒問題,它從未想過害你家老爺子,它全心全意的愛護着你家老爺子。但你家老爺子壽命要到了,你這幾天別做工了,帶着孩子好好陪陪他吧。”
倪老四震驚:“我爹他、他身子骨還很好啊!”
謝蛤蟆道:“因爲大白將自己的生機渡給了他,否則他已經起不來牀了。總之,這幾天你去陪着他吧,你們在一起的日子沒有幾天了。”
“信我們好了,這種事我們怎麼會騙你?”
倪老四頓時失魂落魄,拐過街角便蹲在牆根捂着臉哭了起來。
三人回到驛所,黑豆看到王七麟抱着一隻小奶狗回來高興的不行:“舅舅,咱們要養狗了嗎?”
王七麟道:“不,是舅舅要養狗了,不是咱們要養。”
徐大嬉皮笑臉的走過來說道:“七爺,你看你有玄貓了,你把這狗給我養好不好?你知道的,大爺也喜歡小動物,你給大爺一個養小動物的機會。”
說着他伸手要去摸小白狗,小白狗嫌棄的讓開,吐出玉佩衝他噴:“六六,六六六!”
“滾蛋,滾蛋。”王七麟翻譯,“你滿手冤魂,它不讓你碰。你去養你的鶯鶯燕燕吧,別養狗。”
黑豆驚奇的說道:“舅舅,狗不是汪汪汪的叫嗎?爲什麼它一直在喊六?”
王七麟說道:“因爲它是一隻好學的小狗,一直在學算術,已經學到六了,黑豆學到幾了?”
黑豆撓了撓屁股道:“豆還有事,娘叫豆呢,我我我去找綏綏姨。”
他狂奔而去:“駕!駕!”
王七麟也納悶,他問謝蛤蟆道:“天狗的叫聲就是這樣嗎?挺別具一格啊。”
謝蛤蟆點頭道:“不錯,就是這樣叫,《山海經·西山經》中說過了,‘陰山,有獸焉,其狀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兇’。所以先前我才問倪老四,是不是他家的狗從不叫喚,因爲天狗叫聲與尋常的狗迥異,會被當做奇聞傳出去。”
“像縣城這種地方,認識天狗的人或許很少但不是沒有,要是讓他們知道有人家裡養的狗會發出‘六六六’的叫聲,自然會認出這是天狗,會將它買走奪走,這樣不可能被普通人家養十多年。”
老白跟着倪家老爺子的時候已經修爲有成,它知道禁忌,所以從來不叫。
王七麟懷裡這隻小狗還是個傻狗,只會瞎叫喚。
像它舔了一會玉佩後又叫了起來:“六六六,六六六!”
聲音嘹亮,一邊叫喚一邊在牀上轉圈子。
王七麟問道:“你是想你娘了嗎?”
小舔狗撇開腿撒了泡尿……
吃飯的時候黑豆拎着一包奶跑了進來:“舅舅,舅舅,綏綏姨讓我給你這個,我跟她說你養了一隻小狗,她就去找了一些狗奶。”
王七麟隨口問道:“她怎麼知道這小狗還要喝奶呢?”
黑豆搖搖頭。
狗奶還溫熱,他拿了個小碗倒進去,小奶狗‘biaji-biaji’的舔了起來。
見此黑豆心滿意足的笑了:“跟大爺吃飯的動靜一樣,怪不得大爺想養它呢。”
過了一會金大爺跑來喊道:“七爺,綏綏娘子來了,說是來送點東西。”
王七麟急忙整理衣冠,道:“快快有請。”
很快綏綏娘子提着一包點心走進客廳,她笑道:“我剛烤了一些芙蓉酥,用牛油烤的,所以很香,給阿公阿婆送一點來嚐嚐,若是喜歡下次我可以多烤一些送來。”
王七麟接過去說道:“太感謝你了,他們肯定喜歡吃。噢,我的意思是下次我去買吧,不要送了。”
綏綏娘子抿嘴笑了笑,說道:“我就要送,不值錢的一點點心,賣給你又沒有多少錢,送給你能賺一些人情呢,所以肯定還是送你更合算。”
“另外,我聽說你剛養了一隻小狗?能讓我看看嗎?”
王七麟將小白狗抱了出來,綏綏娘子伸手輕輕撓它的小狗頭,小狗看看她作勢舉起爪子來推開她的手指。
但是,當它看清綏綏娘子的樣子後便改了決定,用前爪抱住她的手指湊上去討好的舔了起來。
從姿勢能看出來,是條好舔狗。
王七麟笑道:“它還挺喜歡你的,其他人要摸它但它就不讓,甚至不讓我摸。”
綏綏娘子笑道:“可能因爲我與狗一起長大的,小時候我家鄰居養了好多狗,我沒有什麼朋友,於是就與它們一起玩。有時候我受到同族的欺負,還是它們去幫我打架呢。”
她又問道:“你有沒有給它起名字?”
王七麟道:“那個,想過了。”
綏綏娘子好奇的問道:“叫什麼?”
王七麟說道:“這個名字我不能直接說出來,我得給你說一下講究,否則你理解不了它的含義。你看,八喵喜歡喵喵叫,我排行老七它排行老八,於是我給它起名叫八喵……”
“九六?!”綏綏娘子驚呆了。
小奶狗擡起頭:“六六六!”
王七麟更吃驚:“你這都能推斷出來?不錯,這狗排行老九,又喜歡‘六六六’的叫——這名字不錯吧?”
綏綏娘子露出虛假的笑容:“好名字好名字!但以後你有了孩子,你不要給他起名。”
小奶狗繼續高興:“六六六!”
她逗着小奶狗玩了好一陣,臨走時把帶來的一個小鈴鐺綁上紅繩給小奶狗掛在脖子上,說道:“小狗不懂事,喜歡亂跑,這樣有個鈴鐺就好了,起碼知道它去了哪裡。”
小奶狗又去舔鈴鐺,可惜舔不到,於是它翹起一條腿開始舔屁屁。
後面王巧娘喊他去吃午飯,黑豆激動的衝母親說道:“娘,舅舅養了一隻小狗,這麼小的小狗,它可好玩了,一戳它屁股它就喊‘六’。娘,狗爲什麼要喊六啊?娘,我也想養個小狗。”
王巧娘溫柔的撫摸着兒子的翹天辮說道:“豆啊,咱家情況你知道,家裡糧食少,只能養活一個崽,那你決定是養狗崽還是養你這個貪吃崽?”
黑豆叫道:“我纔不貪吃!”
他低下頭想了想,又擡起頭嚴肅的說道:“娘,爹會殺狗吃肉,咱不能養狗,會被殺掉吃肉的。”
王七麟哈哈大笑,說道:“大姐,你有沒有發現黑豆特別聰明?”
黑豆謙虛的說道:“我娘很笨,她沒有發現。”
王巧娘用眼神掃視客廳:“咦,掃帚呢?”
黑豆叫道:“娘你能不能疼疼我?你看舅舅疼八喵疼小狗,你怎麼不疼我呢?”
王七麟道:“你娘很疼你,她要是不疼你,她就用這個來抽你了。”
說着,他將妖刀抽出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