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夏王的死轟動全天下,然而到了最後,也不過是化爲一坯塵土。
夏楚悅每日守在靈堂,癡癡望着江夏王的遺體,之前鳳斐已命人給江夏王擦洗過身體,夏楚悅又親自做了一遍,洗頭,擦身,穿衣,三日小殮,她爲他穿上常服,五日大殮,她爲他換上官服,親手將他送入棺中。
天氣熱,怕他的身體受不住,靈堂裡四個角落放着許多冰塊,凡是來祭拜者,無不感到陰氣森森。
焚香跪拜後,便匆匆離開。
漸漸坊間有傳聞,江夏王死於非命,死得蹊蹺,死不瞑目。
知道真相的人緘口不語,不知道真相的人聰明的亦不多言,愚蠢的則加入探討大軍中。
七日,江夏王下葬。
靈柩從江夏王府出,繞城一週,城中百姓出門相送,目中含淚,有在家中偷燒紙錢,也有在家中偷穿麻衣。
龍蘭百姓心目中最崇高的神,隕落,從此永別。
戰功赫赫的江夏王,沒有死在戰場上,也不是死在敵人的手裡,而是忽然莫名其妙暴斃,聞者無不唏噓。
喪葬隊從南門出城,向南行十里,葬在那裡的一座山頭。
周圍的山多瘴氣,常人不得進,夏楚悅不想太多的人去打擾江夏王,不管是別有用心或者只是祭奠他。生前,他未有安逸寧靜的生活,死後,她要爲他達成心願,安詳長眠于山中。
“天黑了,回去吧。”
她站在江夏王的墳前,一站便是一天,從日出到日落。
鳳斐陪在她身邊,看着一動不動的樣子,心生不忍。
夏楚悅沒有動,也沒有回答他。她愣愣望着墳前的石碑,腦海中回放着江夏王生前的音容笑貌。
她不是他真正的女兒,卻從他身上感受到了濃濃的父愛;從相聚到分離再到重逢,兩人真正相處的時間不到一個月。
在那座守衛森嚴的院子,他笑着和她說,等以後出去了,就找塊山水好的地,蓋一間屋子,種種花,養養鳥,夏天樹下乘涼,冬天屋外曬太陽。
只可惜,這個小小的願望永遠也不可能實現。
他說,等出來以後,要好好考驗一下風飛,如果過關的話,就把女兒交到對方手中,她第一次成親,他沒有親眼看到,她第二次嫁人,他一定要親手扶着她上花轎。
他說等她以後有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他都要教他們練武,有武傍身,他人莫欺。
他還說……
在那間充滿藥味的房間裡,每回他清醒的時候,總會和她絮絮叨叨地講以前,更多的是談將來,他憧憬的未來是那麼美好,美好到她想早一點破開那道門,逃離那個囚牢,卻沒想到,推開門,踏出門,會葬送他的命。
天上飄下零星雨點,漸漸連成雨絲雨簾,落在她的臉上,沾溼她的面頰。
眼角晶瑩,雨淚交融。
鳳斐看着她悲傷垂淚,明媚璀璨的眸子此時閃爍着沉沉幽光。
過了許久,兩人的頭髮衣服都溼透了,他即便不忍打斷她的悼念,也不得不攬住她的肩膀,輕聲哄道:“天黑了,江夏王該睡了。”
夏楚悅動了動嘴脣,似要說什麼,但是沒有說出來,她輕輕推開鳳斐,擡起手解下白色外衫,蓋在墳上,“爹,你安心睡吧,你放心,我不會衝動行事的,仇人會有報應,而我,也會好好活下去,開心地活下去。”
說完,她轉過身,腳步一深一淺地離開。
鳳斐脫下自己的外袍,緊步上前,將袍子罩在她的肩膀上。
二人漸漸遠,獨留孤墳在原處。
……
體恤夏楚悅痛失親父,皇帝不但賜予江夏王“忠武”諡號,且如當年一樣保留了江夏王府,夏楚悅依然住在江夏王府,一切好像回到了出嫁前,然而大家都明白物是人非,一切都回不到原點上。
夏楚悅明白,皇帝如此作爲,不過是想要安撫自己罷了,自己一個女子無依無靠,皇帝的施捨如同水中浮萍,救落水的她一命。若是換成其他人,或許會將那段被囚禁的日子埋在心底,一輩子都不說出來。但是她夏楚悅做不到,她必要尋個時機,將狗皇帝的作爲訴諸天下。
一切似恢復了平靜,江夏王離世的悲傷在皇帝壽辰即將到來的沖刷下漸去。
下個月,八月金秋,碩果累累的時節,亦是喜事不斷的一個月。
皇帝五十歲壽辰、永寧公主與風國舅大婚、中秋佳節。
三件喜事接連而來,人們的注意力漸漸從江夏王的逝世轉移到這三件喜事上。
皇帝五十歲壽辰必定會辦得空前盛大,到時候不但各省大臣會回京賀壽,各國也會派使節來訪。
幾個月前便開始籌備,卻因爲江夏王的逝世而中斷,眼下離壽辰當天已不到一個月,所有的事情都必須加緊籌備,原本此事由寧王一手掌管,而今皇帝卻轉手交給了太子。
太子欣喜若狂,龍希寧卻也沒有太過失意,因爲他被另外一件事困擾,一連數日,都在想着那件事。
低頭看着手裡繡着精緻麒麟踏雲紋的香囊,像劍一般直挺的長眉向中聚攏着。
該相信她嗎?
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蕭芳蕊被劫的那一天,他匆匆回府,看到府中慘景,他彷彿看到了那個女子持劍砍殺的畫面,雖然沒人看到她,但他知道,劫走蕭芳蕊的人一定是她派來的!
她想殺了蕭芳蕊嗎?
原先皇上便讓他秘密處置蕭芳蕊,由她出手,其實更好,但是心卻不由自主地痛,連蕭芳蕊那樣一個無太多罪孽的人,她都不放過,那麼自己呢?如果有機會的話,她一定會親手把劍刺入自己的胸口吧……
正在黯然神傷時,她忽然出現在他面前。
她說,有一筆交易要和他談。
呵,曾經的夫妻,到了如今,只剩下交易了嗎?
他平靜地聽着她講述所謂的交易,中途,他無數次想打斷她,最後都忍住了,直至聽完她的話,他也沒問出心中欲出的問題。
問不問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清楚,她的答案會是什麼,問了只會叫自己失望乃至絕望,不問,至少還能心存幻想。
只是,她說的交易實在可笑,那時候,他確實笑了,眼裡嘴角臉上滿是嘲諷,他記得他當時裝作不在意地問:“這個想法是你想出來的嗎?”
他多麼希望她回答不是,她卻回道:“是!”
回答得毫不猶豫,回答得那般乾脆。
“憑什麼?本王爲什麼答應你去娶一個本王不想娶的女人?”
那個叫蕭芳菲的女人,初識覺得美好,不知從何時起,也變得和其他女人一樣,心腸歹毒,他怎麼能去娶那樣的女人?更何況,她揹着自己做了那麼多可怕的事……
蕭芳菲竟然親手射死了江夏王!
蕭芳菲把蕭芳蕊引去了那座院子,造成了混亂!
如不是蕭芳菲,自己與夏楚悅還有複合的可能!
而她,夏楚悅,竟然要自己去娶蕭芳菲,那樣一個虛僞,惡毒,殘忍的女人!她怎麼能……怎麼說得出口!
“你原來就想娶她不是嗎?娶了她可以得到蕭家的支持,而且,皇上欠我的一個條件,我也會轉贈給你,一舉兩得,何樂不爲?”她面無表情地說,連對他笑一笑都不肯。
“沒有蕭芳菲,沒有你的一個條件,本王也可以奪得那個位置;況且,娶她再休她,對本王弊大於利。這個交易,本王不接受。”他冷着臉拒絕了她。
他想看她會怎麼應對,悻悻然離開?或者怒指他大罵?又或垂淚肯求?
都不是!
她在沉默半晌後竟然從袖中掏出了一個精緻的香囊,對他說:“加上我呢?”
“什麼?”他怔住,一時沒回過味來。
“娶了蕭芳菲,再休她,娶我,這個交易怎麼樣?”
她依然沒有什麼表情,而她的提議卻叫他突然怦然心動。
娶她……娶她……
他以爲,這輩子再也不可能讓她回到自己的身邊,但是那一天,她主動把機會帶到他面前,縱然明白這只是一個交易,她並非愛自己而肯嫁給自己,但那又如何呢?只要她呆在自己身邊,日久生情,她會像曾經的她一樣,愛上自己,把自己當成唯一。
心中激盪,他幾乎馬上開口打算答應她,到了嘴邊,改了口:“容本王考慮幾日,考慮清楚了會回答你,這個香囊就先擱在本王這裡吧。”
他奪走她手中的香囊,他當那是她給他的定情信物。
今天,已經是第八天,他還沒給她答覆,而她也沒有急切地追問他。
她是不是反悔了?
又或者自己不去找她,她也不願放下驕傲再來找自己一次?
“可惡的女人!”
他拽緊手裡的香囊,恨恨地道。
下一秒,他鬆開手,小心翼翼地將被捏皺的香囊展平,輕輕撫過香囊上面的麒麟,嘴角忍不住上揚。
隨後,他動着嘴瓣喃喃自語:“你真心也好,使詐也罷,這一次,你休想再逃離本王一步!”
……
江夏王府。
夏楚悅穿着幹練的短打,滿頭大汗走回自己的院子。
紫竹立刻迎上前,接過她手中的劍:“小姐,藥湯已經準備好了。”
夏楚悅點點頭,進了房間,脫去衣服,泡進冒着熱氣的褐色藥湯裡。
這種藥湯,可以促進血液循環,排熱解毒,對她修煉內功有助益。
靠人不如靠己,她如今只想變強,還有報仇。
泡了一個時辰的藥湯,她擦乾淨身子,換上乾淨的白色裙子。
以前,她便偏愛素色的裙子,如今,她穿得更素,全是白的。在她報仇雪恨前,她也只會穿白的,頭飾亦是白色。
從屏風後走出來,便見到自己的牀上坐着個男人。
她並不意外,在她泡在藥湯裡的時候,便察覺到屋子裡多了個人,能夠悄無聲息避開速雲和影衛的人,只有鳳斐一人。
“嘖,看到我,你不是應該稍稍表現出一點吃驚的嗎?”鳳斐不滿她淡漠的神情,這樣的她看起來太飄渺,好像隨時有消失的可能。
那種感覺讓他心慌,他不想被她排斥在外,更不願她突然消失。
“找我有事?”她神色不變,瞅了他一眼,徑直走到桌邊,拿起一卷書。
“找你就是事。”鳳斐雙手撐着牀板,下巴微擡,眼睛半眯,睨着她。
“聽說永寧公主追你追得緊,你沒事別老往我這兒跑,省得她哪天殺上門來。”她捧了書坐到椅子上,視線落在書上。
鳳斐眼睛一亮:“你吃醋了?”
夏楚悅聞言頭也不擡:“腦洞不要開太大。”
腦洞?腦上有洞還能活?
鳳斐不明白夏楚悅的話,不過聽得多了也就習慣了,聯繫前面的對話,大概也能理解夏楚悅的意思,不由輕嘆口氣。
目光在屋內轉動,瞥見桌上的紅色請帖,便問:“明天的賞荷宴,你可會去?”
“不去。”
“不去也好。”鳳斐心裡暗歎可惜,明天丞相夫人主持的賞荷宴,就是寧王向蕭芳菲表明心意的日子,相信定然是出好戲。不過以她的身份,去了難免成爲他人的談資,倒不如不去。
賞荷宴,說白了就是相親宴。
當年有高僧給蕭芳菲算過一卦,十八歲前不宜出嫁,否則災禍降門。而早在年少時,蕭芳菲便與龍希寧情投意合,暗許芳心。因此,蕭芳菲十七歲回京,對自己的婚事一點兒也不急,一開始蕭家也不急,因爲芳名在外,才貌兼備,她一回京,求親的人幾乎要踏破蕭府門檻。
然而眼見着蕭芳菲要十九了,卻還沒定親,這可急壞了蕭家。
爲了給女兒找個好夫婿,蕭夫人才辦了賞荷宴,給京城裡頭三品以上官員家中未婚才子佳人下帖子。
大家自然明白蕭夫人的用意,雖然被人當槍使了,但是以丞相夫人的地位,請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說不定真能在宴席上找到心儀對象,於是也就欣然接受了丞相府的帖子。
夏楚悅作爲郡主,且如今未有良人,也成了受邀對象。原本蕭夫人並未打算請她來,是蕭芳菲囑咐蕭夫人給夏楚悅遞的帖子。
而那張帖子,夏楚悅看都沒看,賞荷宴這天,她自然也沒去。
沒去卻不代表什麼都不知道。
當天宴會結束後,鳳斐便跑來繪聲繪色地給她講了賞荷宴上發生的事。
其他充當背景的男女不在故事中,最精彩的是小姐們泛舟賞荷,小舟不慎倒翻,船上五美人落水,寧王英雄救美的橋段。
寧王只救了一人,而那人正是蕭大小姐!
夏楚悅聽着鳳斐的講述,摩挲着下巴忖道:“男人做起戲來,比女人還厲害。”
鳳斐眨眨眼,一臉無辜道:“我對你可是掏心掏肺,不信你看看。”
夏楚悅瞥他一眼,心裡則淌過暖流。
這段日子活得渾渾噩噩,如果不是他三天兩頭跑來找刺激,逗自己開心,也許,自己仍沉浸在自責中不可自拔。
說到底,都是爲了自己,也難爲他被自己甩臉色還能一如既往地來找她。
事情按着夏楚悅與鳳斐的預測那樣,第二天,寧王救美的傳聞像是風一樣刮遍全京城。
關於寧王喜歡蕭大小姐的流言更是滿天飛。
同時也哭紅了無數懷春少女的眼。
而之後幾日,寧王頻頻往蕭府跑,雖然明面上說是與蕭家嫡子蕭騰飛談事,但是人們都會不由自主地往旖旎浪漫的方面想。
寧王與蕭騰飛是好友很多人都知道,但是之前可沒那麼頻繁往來,不是衝着蕭小姐去的還真衝着個大男人去不成?
果不其然,只過了兩天,便有消息傳出,有人去蕭家求親,遞了帖子,又取了蕭小姐的庚帖,而那人最後進了寧王府。
接着,便傳出轟動全城的消息。
寧王要大婚了!
寧王要娶王妃了!
寧王要娶蕭丞相的嫡女蕭芳菲爲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