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冠

點香一爐,煮茶一盅。貼花黃,理紅妝。日日夜夜不曾歸,年年歲歲君不還?汝思擁天下,庸師冕帝冠。

——by酒釀香餑

夏風席捲着藕塘中剛剛出芽的綠尖兒的清新香氣混雜着種種說不出的刺鼻氣味,倒也不會讓人掩面捂鼻。興許是昨夜下過雨,今早的晨霧比往日裡更加溼潤,籠罩着草葉已經發黃腐爛的茅草屋,一陣柴稻黴氣瀰漫在屋子內。

今兒個可來了稀客!往日裡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倒來了個公子。若不是看着身段極好,開門時又偷偷的瞅了一眼,以我這睜眼瞎的目力定要認爲他是個討債的地主。

我招呼他進了屋,又將西風瘦牽到小棚裡。平日裡是不會騎馬的主兒,本想着蓋個小棚養養牛,奈何性子懶惰竟是不願做着苦差事,只盼種些菜充飢。也罷畢竟之前在國公府被慣的不成形,連做點小事都犯懶。

西風瘦背上的馬鞍好生精緻,我雖目力不及,看不太清,但隱約能看見鞍子上縫了牛皮,就連打邊的布料都是摻銀線繡的。想來也是個大戶人家。我不禁仔細地摸了摸那馬鞍,西風瘦踏了蹋蹄子喘了口氣發出“呼嚕嚕”的聲響。馬鞍那邊角上還繡着一朵小白花。

那公子見我許久不進屋便早早的起身站在門口,待我轉身時他也進了屋找了一處坐下。我的茅草屋長年沒有收拾,地上早已一片狼藉。我的眼睛不好,在桌上摸了好久才找到茶壺。剛想倒茶給公子卻又想起初夏早晨喝涼茶可不是我卜蘇子的做派便又笑了笑道了聲“我去溫茶。公子稍等。”

公子聽到我去溫茶便叫住了我。“可有酒否?”

他的這句話可把我問懵了。我的手緊緊的握着茶壺。

“紹興黃?”我下意識地還是說了那句話,既是我知道我本該推掉的。

公子理了理衣服上地褶子,“看不清也不爲難你。每次你都因爲看不清把酒灑在衣服上。改日再來拜訪”

“我是不是該叫一聲…吾皇?我本以爲,你還在漠北部攻打羌族,沒想到卻來我這一介布衣的草房,也不怕髒了您的衣服?”我望着他,卻只能望到臉的輪廓,我看不出他的表情。

“漠北部叛亂,虎賁將已領兵。我只是,想再喝一次卜蘇子溫的紹興黃。”

“卜蘇子…從未溫過酒。”

十年前,我以國相嫡女的身份順利參加殿試升入太學。待學有所成以後,父親原本想把我許給小王爺做正妃,可我與小王爺本是友人,再者我也知道小王爺在意江南蘇家丫頭。私下就約見商量好了在合八字時生出些事端,這樣親也就定不下來了。之後我便自己做主求了皇帝坐上了太學女傅的位子。

平日裡的差事無非是教導王公貴族家的世子公子學上那庸俗的君臣之禮,我估摸着這羣小子裡也沒幾個讀過春秋,左傳之類“書生”稀罕讀的玩意兒。大多都是去找孟少夫學習兵法或是找文相卿請教治國之道,怎會找個無知婦人請教國家大事?我也在內心自嘲。

轉眼已在太學呆了三月有餘,雖和這幫小子一般大,卻也因爲平日裡的師生關係拘束出了“師威”這種東西。這羣小子平日裡可是夠鬧騰的,因爲皇帝給我面子,我的課他們不得早退,否則早就在馬球場上撒歡了。今日聽聞皇帝給這幫小子出了道題,竟叫他們一個個地木然了。

我拿着一捧書卷,輕輕地放在案几上。又沏了一杯茶慢慢地展開書卷。我的眼睛在小時候與一個小公子游玩時被傷過,目力遠不及一般人。若是放在大街上還指不定能不能找到國相府的大門。已經半個時辰過去,我只叫他們自己鑽研。我不禁笑出聲來,這幫小子,平時讀的“治國之道”去哪兒了?這茶已經涼了,本是不大介意的。

“你們倒是夠蠢笨的。若是平時多看看農桑志何苦坐在這裡對着書卷發愁?”我抿了一口茶水,突然眉頭一皺又緩過來微笑道:“這酒,滋味不錯…”我掃視了整個學堂,只發覺一人神色古怪。可又轉念一想,這四皇子生性懦弱,雖有慧根,也沒那麼大的膽。定時被人欺負了。

待到下學後,平日裡唯唯諾諾的四皇子竟找了我。他長得倒是白淨俊朗,可做事卻縮手縮腳。剛見到我便作了一禮。道一聲:“女傅。

今日,想請教女傅關於淮南鹽區的水患一事。另外,關於那茶壺裡的酒…”

我輕笑一聲,“無妨。先道淮南水患吧。淮南鹽區作爲本朝重要的產鹽區,因特殊的環境水患頻仍。若是想把一個坑裡的水運走,做好的方法便是導淮治黃,修堤建閘,挑河疏港,圍圩疏港。可明白了?”

我看不清他的臉,可我卻知道他將會是我最好的學生。因爲,他是第一個來向我求教的。

而在十年後,依舊是初夏。草棚裡,我望着他。“懂了嗎?那時我想扶持你,可沒想到你卻無師自通,坐上了帝位。我卜蘇子可從未教過你弒父奪君!而你….一壺紹興黃便騙了我一輩子。”手裡的茶壺被捏的緊緊地,衣袖被迸濺出的茶水沾溼。

“卜蘇子…..不,女傅。你可曾想過,一個性格懦弱的人,又豈能在殺人如麻的皇宮裡生存?是..暮謙是一開始就騙了女傅。可是,女傅,若不是您我也沒有今天。”

那一夜是我生命中最後悔的一夜,暮謙喝了酒,徑直地走向太學偏房。那本是我在太學居住的屋子,已經戌時,碩大的太學裡也就我一人。而他,跌跌撞撞地走進太學府,我看見他剛想開口訓斥他便被擁在懷裡。他的力氣大得嚇人,我推不開他只能任由他抱着。他的身子滾燙,眼神迷離。口裡還喃喃的喊着:“卜蘇子…卜蘇子…”

他的胸膛貼着我的臉,一隻手按着我的後腦,一隻禁錮着我的雙手。屬於他的滾燙氣息撲面而來,他輕輕地擡起我的下巴就着酒氣就吻了下去。不知道是因爲關係,還是因爲別的。那時的我只想逃開他。他的脣很涼,帶着酒氣,像是紹興黃。他欲吻欲深,漸漸鬆開了我的手開始解我的衣襟。他吻着我的的脖子一路向下,輕輕啃咬着鎖骨。我意識到雙手被完全鬆開便拿起牆上的佩劍一把推開他,劍鋒剛好對着他的喉,只要一劍他便會命喪黃泉。

“你我之間,不可逾越!此次我不追究,你走!”我捂着衣襟,他卻開始仰天長笑。

他的衣服半開,扶着頭髮。因爲喝了酒臉上泛着一絲潮紅。“卜蘇子,原來你也是個薄情人。”他抓住劍刃,手掌被割出一道口子。“卜蘇子!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我知道那年傷了你的眼睛是我的不好。”他抱着我,淚水從他的臉上滑落。

“卜蘇子,待我實現了我的夢想,你答應嫁我可好?”

“好….”

而十年之後,我在草棚看到的,已經不是那個原來的暮謙了。他弒父奪君,剃除亂黨,殺伐決斷毫不留情。

“卜蘇子,我希望你以我恩師的身份,爲我戴上這帝冠,你可願意?”暮謙拿出了一個精緻的玉盒,裡面,是本朝的帝冠。“卜蘇子,我的夢想已經實現了。隨我回京都吧。”

我擦了擦淚,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給了那個十年前的回答:“好….”然而,一個種子卻在我的內心生根發芽,悄悄地長大。

半月後,新皇登基。我以新皇恩師的身份爲新皇加冠。大清早地便被侍女催促起來梳洗換衣。好生華美的衣服,白色的絲綢上用金線繡着蝴蝶。鏤空的花紋裡用玉石填滿。這一身衣服套上估計得有四五斤重。待貼好花黃,理了理妝容。望着銅鏡裡的自己,我今生今世都沒有如此動人過吧。殊不知,這一身衣服和妝容我本是決定要帶着去陰曹地府的。

漫步在通往大殿的白玉階梯上,我不禁握緊了袖中的匕首。他來了,是暮謙。身着龍袍,漫步走上臺階。我從宦官手中接過帝冠。帝冠上各種玉石綴滿在金絲網羅上。

“卜蘇子,請加冠。”

我握緊了帝冠,迅速的抽出匕首往暮謙身上刺去。他臉色大變迅速握住我的手。

一旁的宦官大驚,見我要殺暮謙便大喊道:“卜蘇子!你想幹什麼!快!放箭!

”原來,城牆上早已埋伏好了弓箭手。侍女將暮謙拉走,暮謙好似瘋了一般喊着:“等等!”

可惜已經晚了,那一箭正中心脈。我的胸口好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吐在了那華貴的帝冠和衣服上。

暮謙抱着我,雙目發紅對我喊道:“卜蘇子!!!爲什麼….”

我微笑着閉上了眼,還是沒忍心殺你…卜蘇子好累,卜蘇子想睡一會兒。暮謙幫我….幫我,咳咳咳!溫一杯….紹興….黃…..好嗎?

你想坐擁江山,你做到了,你想俘虜我的心,你做到了。可是,那一盅茶始終涼了。人生本就如此,不能擁有全部。所以,請不要爲我悲傷,卜蘇子好想念原來的暮謙。——卜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