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醒還沒有醒來。
又是那個很深很深的夢,在夢裡有一雙很深很深的眼睛,像兩個千年冰封的深潭,黑色的潭水凝固爲冰塊,那是一雙神秘的瞳孔。
不,這不是夢。
他的額頭滲出了一些汗珠,一些奇怪的感覺如電流一般,刺激着他夢中的大腦皮層。他感到那雙眼睛,還有那個影子,就站在他的牀邊,冷冷地看着他。
甦醒這纔想起來,他是睡在自己的牀上,房間裡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其他人。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很快他感到自己的呼吸也有些困難了,他必須睜開眼睛,必須——
黑暗的房間裡,他看到了一雙眼睛。
果然是那雙夢中的眼睛,深邃明亮,清澈見底。電光火石的工夫,四目相對,兩雙眼睛都露出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恐懼。
這是一雙女人的眼睛。
短短一瞬,甦醒的腦子裡只掠過了這一個念頭。這是他自己的房間,在漆黑的深夜裡,他一個人睡在自己的牀上。這個時候,卻無緣無故地出現了一個神秘的女人。
與這強烈懸念相伴隨的,是對未知的恐懼。甦醒的手顫抖着伸到了牆上,按下了開關,燈亮了。
當光明重新回到甦醒的瞳孔裡,他卻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那雙眼睛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這不可能,他確信剛纔有一個女人的身影站在他的牀邊。雖然是在黑暗之中,但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雙眼睛。他知道那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因爲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雙眼睛。
甦醒跳下了牀,發現房門正虛掩着,剛纔有人進來過。他匆忙地穿上鞋子衝了出去,跑下狹窄的木樓梯,來到下邊的小巷中。
夜色是如此迷離,眼前的一切都有一種詭異之氣,彷彿已是在另一個世界。他似乎看到前面有一個影子在晃動,於是便緊緊地跟在後面。他想起小時候父輩們總是告誡他,不要在深夜追逐來歷不明的黑影,否則會撞到鬼的。但甦醒已經來不及多想了,如果真的是一個女鬼,他倒想見識見識。
他很快就靠近了那“鬼影”,卻發現那好像不是一個成年人的體形,而是一個小孩。這樣反而令甦醒更害怕。
當他就要碰到那個背影的時候,那個孩子忽然回過了頭來。
旁邊正好有一盞路燈,白色的燈光打在了孩子的臉上。甦醒看到了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小男孩,在一張削瘦蒼白的小臉上,卻長着一雙傳說中重瞳般的眼睛。
甦醒立刻定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男孩,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這是一個幻影,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意識有些模糊了。
小男孩緊盯着他的眼睛,甦醒立刻產生了一種心被揪住的奇怪感覺。他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被一個小孩子嚇到了。
“你的笛子呢?”
小男孩發出了稚嫩的童聲,但語氣卻是幽幽的感覺,似乎是來自另一個空間。
什麼?甦醒張大了嘴巴,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了某些東西,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白色的路燈下,他的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刷白。
他還想問那男孩幾句話,可喉嚨裡卻像是吞進了一隻蒼蠅的感覺,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了。
正當甦醒呆在那裡的時候,那個小男孩扭頭就跑,像森林裡的精靈一樣,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你的笛子呢?”甦醒的心裡默唸着剛纔小男孩的話,腦子裡卻不斷地浮現起那雙眼睛。
眼睛……笛子……眼睛……
整整一個後半夜,甦醒都沒有睡好,心裡的那根弦一直都緊繃着,他生怕那個黑影會突然出現在他牀邊。不到清晨六點,他就起來了,趴在窗口眺望着外面,遠處正建起一座座高樓,也許用不了一年,這裡就會給拆遷了。半年前他買下了這套房子,也許自己是瘋了,爲什麼要買一套說不定馬上就要拆遷的老房子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至少他不是爲了要賺動遷費,而是一種難以控制的衝動。
甦醒來到房門前,仔細地檢查了門鎖,沒有給撬過的跡象。他清楚地記得臨睡前房門是鎖好的,他不可能開着門睡覺。既然如此,那個女人又是怎麼進來的呢?他又看了看窗戶,也關得很好。然後,他甚至爬到了閣樓上面,窗戶也關得死死的。這就奇怪了,既沒有開門,也沒有開窗,難道她能如魅影一般穿牆而過?
眼前又浮現出她的眼睛,當他們四目相對的瞬間,甦醒立刻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身體彷彿被X光射線穿透了似的。他可以肯定,在深夜裡有陌生人闖入了他的房間,他想他應該報警。但在打電話之前,他先翻了翻自己的存摺和現金,結果一分錢都沒有少,房間裡看起來也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甦醒猶豫了一會兒,最後他決定不報警了。
他還是心存不安,他想到了那個小男孩,怎麼會出現在深更半夜的路燈下呢?究竟是真人還是幻影?但甦醒確實聽到了小男孩對他說的話——“你的笛子呢?”
笛子?甦醒覺得似乎有一股電流通過了他的身體,而且還伴隨着強烈的噁心感。
他不斷對自己默唸着:我的笛子呢?最後,他想到了一個詞:潘多拉。
甦醒終於想起什麼來了,記憶讓那隻潘多拉魔盒浮出水面。他衝到了一隻大櫃子前,打開了最底下的櫃門,他的手在櫃子裡摸了好一會兒。謝天謝地,它還在。
那東西摸在手裡的感覺是那樣特別,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彷彿又涌到了眼前,鼻子裡好像又聞到了那股醫院裡特有的氣味。一切都開始腐爛,除了這隻盒子。
他取出了這隻寶藍色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
時間在盒子上彷彿凝固了,甦醒輕輕地撫摸着盒子表面,感覺那是一個老人身體和靈魂的一部分,它應該隨着那老人一起走進墳墓。或者,盒子本身就是一座墳墓。
現在,是打開墳墓的時候了。
潘多拉魔盒又一次被打開了,然而——
盒子是空的。
甦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顫抖着捧起盒子。不,沒有笛子,什麼都沒有,盒子裡空空如也,這只是一隻空盒子。
“千萬,千萬不能吹響這支笛子。”
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這句話,這是老師臨死前的警告,可老師爲什麼不把它帶進墳墓呢?現在,這支笛子已經不翼而飛了。難道它有獨立的生命?自己會從盒子裡飛走?
或者,是昨天晚上的那個女人。
張小盼還沒有回家。
他失蹤到現在已經將近四十八小時了。儘管張名已經報了警,但他還是找遍了兒子可能去的任何一個地方。令他失望的是,包括學校和同學們,沒有一個人見過他的兒子。張小盼就像是泡沫一樣,被風吹到了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名給遠在日本的前妻打了電話,還沒等他說完,前妻就在電話裡劈頭對他一陣痛罵,然後就掛斷了電話。他不知道前妻會不會爲兒子的事情回來,但他寧願那個女人永遠留在日本。他們離婚已經三年了,經過漫長的官司,張小盼最後留在了父親身邊。但兒子似乎對此無動於衷,他並不在乎照顧自己的是父親還是母親,張名一直對兒子的冷漠感到憂慮,但他無能爲力。這會是兒子失蹤的原因嗎?他不知道。在張名十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死了,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年了。清明節那天,他第一次帶兒子去給爺爺掃墓,張小盼在爺爺的墓前卻顯得異常恐懼。
張名不明白,兒子從來沒有見過爺爺,爲什麼會害怕呢?他的腦子裡浮現起了三十年前父親臨死前那一晚的情景。父親在不斷地吐血,長年累月的肺病早已讓他奄奄一息,他抓住兒子張名的手,張名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父親的手是那樣的冰涼,那感覺就像是骷髏。那晚,父親貼着張名的耳朵說:“你還記得我說過的故事嗎?”十歲的張名點點頭,他當然記得,從他記事起父親就不斷地告訴他那個故事。父親又咯出了一大口血,就連張名的手上也沾上了父親的鮮血,他恐懼萬分地看着垂死的父親,他明白死神已經附在父親的身上,隨時都會把他帶走。父親繼續說:“笛聲會把你帶走,把你的孩子帶走,把你的孩子的孩子帶走。”說完,父親又吐出了大口血,幾乎噴到了張名的臉上,然後就斷氣了。
“笛聲會把你帶走,把你的孩子帶走,把你的孩子的孩子帶走。”張名永遠不會忘記父親死前的話。現在,這個可怕的預言成真了。
他感到自己的喉嚨被什麼扼住了,呼吸越來越急促,他衝到窗邊,打開窗戶呼吸着外面的空氣。月光出奇地明亮,照射在他驚恐的臉上,在一片銀色中,他似乎見到了一個孩子的背影。
兒子回來了?張名睜大了眼睛,幾乎把半個身體探出了窗戶,他的手抓着窗外的鐵柵欄,向樓下的花壇望去。在皎潔的月光下,他確實看到了一個孩子的身影。
不,那不是他的兒子。
站在樓下花壇裡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披着長長的黑髮,穿着一身白色連衣長裙。冰涼的月光灑在她的眼睛裡,反射出一道冷冷的光。
張名能聽到自己上下牙之間碰撞的聲音。要不是有鐵柵欄在,他恐怕已經從窗戶裡掉下樓去了。那個小女孩正在冷冷地看着他,那幽幽的目光絕對不是她那年齡的小孩子所能有的。月光在她身體周圍,覆蓋上了一層奇特的銀色,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之下,宛如是黑色的舞臺上表演的白色幽靈。
他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恐懼,把身體從窗戶外抽了回來,然後飛快地跑出了房間,按響了隔壁葉蕭的門鈴。
葉蕭很快就打開了房門,他的眼圈紅紅的,好像還在熬夜。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張名說:“出什麼事了?”
“葉警官,你去看看窗外。”
張名驚恐的神色和語氣讓葉蕭莫名其妙,他對張名說:“你這些天是不是太緊張了?”
“不,你去看看窗外。”
葉蕭拗不過他,只能走到窗前,低頭向外面看了看。張名緊跟在他身後說:“看樓下的花壇。”
幾秒鐘以後,葉蕭回過頭來,皺着眉頭說:“你看到了什麼?”
“一個小女孩。”
“你自己看看吧。”
張名也把頭探出了窗外,然而,樓下的花壇裡卻什麼都沒有。外面的月光依然明亮,除了花影婆娑,什麼都沒有。
“不可能。”
他又衝出了葉蕭的房間,來到了樓下的花壇裡,藉助着明亮的月光,仔細地搜尋着。他就連花叢深處也不放過,結果只驚出了一隻白色的野貓,從花壇中掠過。張名回頭望着樓上自己的窗戶,難道剛纔真的只是幻覺嗎?
雖然花壇裡什麼都沒有,但張名似乎能感受到那個小女孩的目光,他伸出手在空氣中猛抓了幾下,只感覺一陣奇特的風從他的指尖劃過。
他猛然回頭,發覺在某個黑暗的角落裡,一雙眼睛正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