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逃跑了。
半個小時以前,精神病院給楊若子打了電話,告訴了她這個消息。剛放下電話,她的眼前就立刻浮現出了羅蘭的樣子,心底隱隱有些不安。
現在,她用了最快的時間抵達了精神病院。剛走進住院樓的走廊,她就見到了羅蘭的主治醫生。醫生面色鐵青,用沉悶的聲音對楊若子說:“我不知道該不該給你打電話。”
“當然應該打,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告訴我,她是怎麼逃跑的?”
“是今天早上發現她不見了,經過院裡基本的勘察,可以判定是她自己逃跑的。主要原因還是護工對她太大意了。平時羅蘭都非常安靜,從來沒有過要逃跑的企圖,所以一直都對她疏於防範,結果讓她輕而易舉地逃了出去。”
“最近她有沒有反常的舉動呢?”
醫生看了看楊若子,猶豫了一會兒說:“實際上,從你上回來看過她以後,她就有了一些反常,似乎精神上更加鬱悶了。楊警官,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那天你是不是對她說了些什麼?”
楊若子心裡一沉,是因爲自己把卓越然的死訊和紫紫的失蹤,都告訴了羅蘭的原因嗎?她一時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也許,是她受到了你的話的刺激。”醫生不想讓她難堪,便主動收住不說了。
“我不知道。”楊若子把頭側向了另一邊,把剛纔的那種口氣收斂了起來,輕聲地問,“除了我以外,最近還有沒有人來看過她?”
“昨天中午,又有一個男人來看過她。”
“本來不準備讓他見羅蘭的。但他說自己是羅蘭的表弟,所以我們就把他放進來了。”醫生拿出一本簿子遞給楊若子,“這是昨天的探視記錄。”
她看到記錄上寫着甦醒的名字,立刻就記了下來。然後她問道:“我能看看羅蘭的病房嗎?”
“當然可以。”
幾分鐘後,楊若子走進了羅蘭的房間。
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灑了進來,透過鐵柵欄窗戶投射在她的臉上。現在,楊若子可以理解羅蘭在這裡住了一年多,會是怎樣的一種感受了。精神病院是另一種監獄,誰被判定爲精神分裂,就等於被判了無期徒刑。
楊若子在羅蘭的牀上輕輕地坐下,伸出手撫摸着潔白的牀單。看起來羅蘭在逃跑前,還特意地把房間打掃了一遍,房裡所有的擺設都乾乾淨淨的,幾乎纖塵不染。她拉開了羅蘭的牀頭櫃,裡面有幾張紫紫的照片,記錄了從這小女孩剛出生,一直到六七歲的樣子。這些照片在陽光下發出奇特的反光,楊若子輕輕地撫摸着它們,手上有一種細膩的感覺,就彷彿真的觸摸到了紫紫的皮膚。
她忽然一驚,連忙把手從照片上縮了回來。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腦子裡瞬間又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感到了一陣深深的恐懼,連忙搖了搖頭,努力要讓自己忘記那些記憶。
櫃子裡還有其他一些東西,那是羅蘭的日常生活用品。除此之外,就是一本厚厚的日記。
當楊若子拿起這本日記的時候,她忽然有一種預感:這是一把鑰匙。
她看了看窗外的陽光,只感到自己的瞳孔裡有一道白光穿越。然後,她緩緩地打開了日記,進入了一個女人最隱秘的內心世界。
陽光漸漸地淡去了,江風越來越強勁,葉蕭按照甦醒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棟江邊的樓房。
用了很長時間,他才敲開了房門,一個鶴髮童顏的老人出現在了他面前。老人用一種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精悍目光注視着葉蕭,然後用那濃厚的鄉音說:“請問你找誰?”
葉蕭先是一愣,然後立刻回答:“是風老先生嗎?我是甦醒介紹來的。”
“甦醒——”老人的記憶力奇好,馬上就想起了這個名字,“就是那個爲報社寫文章的年輕人?”
“請進吧。”老人點了點頭,然後非常客氣地把葉蕭迎進了房間。
葉蕭走進裡面幽雅的客廳,仔細地環視了一圈,不禁讚歎着說:“現在已經很少能夠看到佈置得這樣有品位的房間了。”
“不過是一介老朽而已。”
葉蕭實在不習慣老人的方言:“請問老先生您是哪裡人?”
“海南人。”
怪不得那麼難懂,葉蕭剛要說話,老人已經把一杯茶端到了他的面前。葉蕭禮節性地啜了一口茶:“風老先生,我是爲了‘夜半笛聲’的傳說而來。我想知道,爲什麼你對這件事知道得如此詳細?”
“因爲當時我是報社的記者,全程報道了鼠疫事件與夜半笛聲事件。我爲這些事寫過大量的新聞報道,並接觸過許多當事人。”
“您見過那位神秘笛手嗎?”
“當然見過。”老人似乎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而且歲月越是久遠,印象卻越是清晰,他的口音也越來越難以聽懂了:“當他到當局毛遂自薦以後,許多報紙都對此做了報道,不過大多帶着嘲諷的意思,認爲他只不過是個騙子而已。我也見到了他,是一個高個子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非常普通的中式衣服,他的面孔長得很普通,是那種容易被忽略的人。”
“您就見過他這一次?”
“不,當他後來成功地消滅了鼠害以後,我曾經專門採訪過他一回。那時候,他住在一家小旅館裡,等待市政當局答應給他的鉅額獎金。那一次見面給我的印象很深,他絕不是別人傳言中陰森可怖的人,看上去顯得彬彬有禮。他的談吐也非常文雅,怎麼看都是一個極有教養的人。我問他是從哪裡來的,他卻微笑着沉默不語。我提出請求,能不能看看他的笛子,他爽快地答應了。”
“是風笛還是竹笛?”葉蕭立刻聯想到了花衣笛手的傳說。
“是一支竹笛,中國傳統的樣式,笛子的名字叫——小枝。”
老人用方言緩緩說出“小枝”兩個字,葉蕭聽着總覺得非常彆扭,他催促着問:“後來呢?”
“後來我們就隨便閒聊了起來。令我很意外的是,他居然對我說起了《聊齋》故事。”
“《聊齋》?”葉蕭忽然想到,這全部的事件都像是《聊齋》一樣詭異。
“是的,他對我說了一個《聊齋》中《瞳人語》的故事。講的是一個書生,因爲****而雙目失明,眼睛裡居然生了兩個小‘瞳人’,結果最後成了一目重瞳。”
聽到“重瞳”兩個字,葉蕭立刻聯想到了池翠的兒子,那個六歲的小男孩,是他第一個發現了卓越然的屍體。葉蕭的腦子一下子有些亂了。
老人繼續說下去:“我至今仍不明白,他爲什麼要說這個故事。最後我問他,如果當局不給他黃金,那他會怎麼樣?他先是想了想,然後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說:我會讓傳說中的故事重演。”
“他要報復?”
“我卻覺得這好像不是報復的語氣。當時,我以爲他只是想通過我這個記者之口,威脅一下當局而已。”老人又長嘆了一聲,搖着頭說:“我沒有想到,幾日之後他居然真的讓傳說重演了。”
“這是一場悲劇。”
“是的,對許多人來說,這都是一場莫大的悲劇,也包括我。”
“爲什麼?”
老人的表情第一次顯得激動起來,他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了。一下子讓葉蕭感到有些害怕,他擔心老人過度激動引發疾病他可擔待不起。他連忙把茶杯端到了老人嘴邊,老人啜了一口茶,才稍微好了一些,他輕聲地說:“謝謝你,年輕人。我猜你一定是個警察吧?”
“你怎麼知道?”葉蕭有些吃驚。
“警察都有一些職業習慣,我這麼一把年紀了,當然看得出來。”
“風老先生,爲什麼對你來說這也是場悲劇?”
“那個時代的人都早結婚,雖然那年我才二十五歲,但已經有一個五歲的兒子了。”
葉蕭看着老人憂傷的眼睛,立刻就明白了。
“難道——”
“對。我五歲的兒子,也被那可怕的夜半笛聲帶走了。那是第一個夜晚,我一聽到笛聲響起,就立刻從牀上跳了起來。這時候已經晚了,我兒子早已不見了蹤影,我不顧一切地衝到外面去尋找他,但卻毫無結果,只聽到那可怕的笛聲。”
“他再也沒有回來嗎?”
老人痛苦地搖了搖頭:“再也沒有回來過。他就像空氣一樣消失了。沒過幾個月,我那年輕的妻子就因爲悲傷過度,犯了肺癆病而死去了。直到今天,五十多年過去了,我都是孑然一身。可以說,夜半笛聲把我的家給徹底地毀滅了。”
“也許,我不該問您這些問題。”
“沒關係,反正我是離入土也不遠的人了。”老人忽然苦笑了一下。
“風老先生,非常感謝你提供的信息。再見了。”
葉蕭禮貌地向老人點了點頭,然後迅速離開了這裡。
已經接近黃昏時分了,葉蕭接到了楊若子的電話,要求立即和他碰個頭。但他現在還要找一個人談話,他和楊若子約定,晚上直接到她家裡談。
還是按照甦醒給他的地址,他找到了那位退休管道工人的家,按響了門鈴。
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給他打開了門,看上去七十多歲的樣子,老人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盯着他。碰到這種情況,首先就是要讓別人信任你,葉蕭立刻拿出了證件放到老人面前。
“公安局的?”老人顯得很意外。
“老伯伯,我能和你談談嗎?”
“當然可以。”對於警察,老人還是比較信任的。
葉蕭走進了房間,與剛纔那位風老先生的家相比,這裡就顯得寒酸了許多,一個典型的單身退休工人的家,幾件簡陋的舊傢俱,斑駁的牆壁,散發着一股陳腐的氣息。
“老伯伯,最近有沒有一個叫甦醒的人來找過你?他自稱是爲報社撰稿的。”
老人立刻就想起來了,用標準的本地口音回答:“一個月前,一個年輕人來找過我,想問我關於夜半笛聲的事情。”
“您也親身經歷過嗎?”
“是的。”老人微微嘆了一口氣,魁梧的身軀就像泄了氣一樣立刻萎縮了下來,他緩緩地說,“那年我才十五歲。我有一個十歲的妹妹,就在那天晚上被笛聲帶走了,從此再也沒有找到過。”
“甦醒說您還知道一些其他的事情?”
“我不知道那和夜半笛聲有沒有關係。自從那件事以後,我就聽說了‘鬼孩子’的傳聞,還有那棟可怕的舊房子。五十年代後,我成爲了一個管道工人,主要是在地下鋪設煤氣管道。那時候的煤氣管道與現在不一樣,因爲地下修有很多防空洞和地道,煤氣管道通常就在這些地道里鋪設。”
“地道?”葉蕭有些奇怪,他對此尚一無所知。
老人奇怪地問:“你不知道嗎?我們這座城市的地下有很多地下管道,就像人的肚腸一樣複雜。我聽說那是在四十年代,日本人爲了軍事備戰而修建的防空地道。那些地道究竟有多少條,誰都說不清楚。總之,就像是一個地下迷宮一樣。”
“地宮?”葉蕭忽然想到了《病毒》中的“她在地宮裡”,他的心底一陣顫抖,原來,所謂的“地宮”就在我們的腳下。
“你說什麼?”老人可不明白地宮的意思。
“不,沒什麼。您繼續說。”
老人點點頭,剛纔被葉蕭打了岔,他只能再用很長的時間來回憶:“有一回,我們幾個工人在地下修建一條管道。正好是順着一條舊地道的路線,所以並沒有費多少力氣。但那時候我們中間一直在傳有關‘鬼孩子’的事情,雖然表面不敢說,但心裡面都很害怕,特別是像我這樣丟失過妹妹的人。當我們修到一條地道深處的時候,卻發現前面被磚頭封住了。幸好那些磚頭堆得不那麼結實,也沒有用水泥合起來,我們就把那些磚頭一塊塊地搬掉,那好像是一堵薄薄的牆。我正好在最前面,當我取下中間的那塊磚頭時,突然從磚頭間的縫隙裡,射出一道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