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哭了?”老人走到她的跟前說。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淚水已控制不住地涌了出來。池翠連忙搖了搖頭,擦去眼淚,輕聲地說:“我只是感到……感到太意外了。”
池翠的心已經降到了冰點,面對肖泉的父親,她應該說些什麼呢?難道要對老人說她在兩個月以前,和他已經死去一年多的兒子有過一夜之緣?這算什麼?人鬼情?有誰會相信這種事呢?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不,她只能把這一切都埋在心底。
“你想看看他的靈堂嗎?”老人問她。
老人點點頭,打開了一扇房門。池翠記得兩個月前肖泉帶她來到這裡,當時她想要打開這間房門,卻被肖泉攔住了。那時候她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房間裡藏着什麼東西。現在,她終於明白了。
她跟着老人走進了這個房間,這裡果然是靈堂,房間的中央設着靈位,在一塊像是神龕的東西里,正供奉着肖泉的遺像和牌位。
池翠走到肖泉的靈位前,看着那張遺像,黑白照片裡那張清瘦的臉龐,宛如活人一樣呈現在她面前。她呆呆地看着遺像中肖泉的眼睛,那雙迷人的眼睛,即便成爲了黃泉下的幽靈,這雙眼睛依然能誘惑她,征服她,最後,毀滅她。
她閉起了眼睛,幾乎跌倒過去。老人哀嘆着說:“肖泉活着的時候,這間是他的臥室,你看在牆上還掛着他過去的照片。”
池翠好不容易纔控制住自己。她強打精神往牆上看去,在那些舊照片裡的,是肖泉的過去。照片裡的他是一個憂鬱的少年,在他的眼睛裡,藏着某種讓人顫慄的東西。
瞬間,池翠的腦子裡劃過了七歲那年的夏天,夾竹桃燦爛地綻放,在那堵神秘的圍牆前,那個奇特的少年。現在,這個少年就站在牆上的舊照片裡——肖泉。
就是他。在她七歲那年的噩夢裡出現的神秘少年,原來就是肖泉。
一切早已經註定了,她的生命將被他毀滅。
池翠不敢再在他的靈堂裡呆下去了,她衝了出來,大口地喘息着。忽然,她又回頭對老人說:“伯父,我還有一件事想問您。”
“肖泉的骨灰入葬了嗎?”
老人點點頭,悲傷地說:“一年前就入葬了。你是想到他的墓前去看看吧?”
說罷,老人把肖泉的墓地告訴了池翠。
“謝謝,打擾你了。”池翠還沒有失去理智,她再也不想停留在這裡了,“再見。”
她幾乎是小跑着離開了這棟樓房。夜色將至,繁華的馬路上燈紅酒綠,她飛奔着衝進了茫茫人海之中,周圍是那麼多的面孔,卻沒有一張是她所需要的。
沒有人能拯救她。
清晨七點,她找到了那座位於東郊的公墓。沿着一條鄉村小道,池翠緩緩地踏進了墓園,眼前出現了一排排墓碑。周圍是一片蒼松翠柏,再往外是飄着白色蘆花的葦叢。冬日的陽光還沒有照射到這裡,她聽到幾隻鳥在樹梢上鳴叫的聲音,一陣輕幽的風掠起了她的頭髮。
她離那塊墓碑越來越近了。
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快了起來,她的心裡還存着一絲幼稚的幻想:她希望那塊墓碑上的名字不是肖泉,或者墓碑上的照片不是他。但片刻之後,池翠的幻想就立刻破滅了,她看到了那塊墓碑,碑上寫着“愛子肖泉之墓”,下面刻着立碑的時間“1995年12月”。
在墓碑的上方,鑲嵌着一塊瓷質的照片,肖泉那雙誘人的眼睛正在墓碑上盯着她。池翠彷彿感覺到了肖泉目光的溫度。她伸出了手,輕輕撫摸墓碑上肖泉的照片,她的手指從墓碑光滑的表面劃過,就好像在撫摸他的臉龐。
“肖泉,早上好。”
她輕聲地對着墓碑說。然後,她低下了頭。墓碑下面埋着的就是肖泉的骨灰。她想,他能聽見她的話。
“你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捉弄我?你在一年前就已經死了,你爲什麼不安靜地躺在墳墓裡,爲什麼要從墳墓裡跑出來找我?”
一陣風嗚咽着捲過墓地,這是肖泉的回答。
池翠搖搖頭。她閉上眼睛,側耳傾聽風的聲音,肖泉的聲音就在風裡,可是她聽不清,她大聲地對風說:“我聽不清,肖泉,你在對我說什麼?”
她永遠都不會聽清一個逝者的語言。
池翠忽然打開了她的包,取出那塊繡着笛子的手帕。她把手帕放到肖泉的墓碑前說:“你爲什麼要把這塊手帕送給我?是因爲它沾過我的鼻血,還是因爲手帕上繡的笛子?”
說到笛子,她忽然想起了肖泉說過的那個重陽之約的故事。他在暗示,幽靈的暗示?
所有的墓碑都在看着她。
太陽出來了。
陽光照耀在肖泉墓碑的照片上,池翠忽然有些害怕了。她感到墳墓裡的那些人都要跑出來了,她緊張地氣也喘不出來了,趕緊離開了墓地。
蘆葦在風中搖曳。
她該去哪裡?
從墓地裡出來以後,池翠就拎着一隻箱子,在這個城市裡四處遊蕩。早上她已經退掉了她租的房子,因爲在那間房間裡,她總是能聞到肖泉的味道,感覺到那晚發生的事。她不能再在那裡住下去了,否則會發瘋的。池翠也不再去書店打工了,她不能忍受每天晚上九點半的時候,那種強烈的渴望和幻想:他還會來嗎?這個念頭以及不斷產生的幻覺一直折磨着她。每當她聽到書店裡的腳步聲時,她的眼前就會浮現出肖泉的幻影。但那只是影子,只是空氣,只是虛幻。
池翠無處可去,只能任由時光帶着向前走。她茫然地走進那條熟悉的小巷,那棟久違了的房子。終於,她敲響了父親的房門。
門開了,父親冷峻的目光注視着她。
“進來吧。”
這是池翠從小長大的房間,常年都處於陰暗之中,狹小而潮溼,還有許多個夜晚的噩夢。清晨,一絲微光射進她的眼睛裡,從瞳仁的深處,映出了一點反光。她似乎能直接觸摸到這光線,她知道,這光線來自於她身體的內部。她走下了牀,總是在陰暗的房間裡關着的皮膚呈現一種病態的蒼白,彷彿是透明的玻璃,一碰就會變得粉碎。
她已經有很久沒有回家了,昨天回到家以後,父親的態度依然冷淡。她知道父親並沒有原諒她,可能,永遠都不會原諒了。她徑直回到小時候的房間裡,就這樣度過了一夜。
現在,池翠打開了窗戶,寒冷的風像一把把利劍送入了她的體內。她立刻感到了一陣頭暈和噁心,她捂着嘴,滿臉痛苦地衝出了房間,躲到衛生間裡去了。
這一切立刻就被父親看到了,他不安地看着女兒把衛生間的門重重地關上,然後從裡面傳來她痛苦地乾嘔的聲響,接着是抽水馬桶和水龍頭放水的聲音。終於門打開了,池翠那張面無血色的臉和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還有驚慌失措的神情都讓父親一覽無餘地收入眼中。
父親輕聲地問:“怎麼了?”
此刻,他的語氣是曖昧的,相當曖昧。池翠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父親的忍耐到此爲止了,他面色鐵青地點了一支菸,然後直盯着女兒的眼睛,他希望女兒自己說出來。
可是池翠卻無話可說,她該說什麼呢?難道要她告訴父親:一個已經死去一年多的男人,卻在兩個月前使她暗結珠胎,他會相信嗎?
父親的臉上呈現了一種絕望的表情,他終於直截了當地問了:“那個男人是誰?”
池翠也在心裡默默地問自己,他是誰呢?是人——還是鬼?
一個耳光重重地扇在了池翠的臉上。臉上火辣辣的疼,但她忍住了,她忽然覺得自己堅強了起來。她冷冷地看着父親,瞳孔彷彿是透明的,她想要以此來向父親證明什麼,但這沒用。
父親看着女兒倔強的眼神,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恥辱感,彷彿是他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剝光了衣服一樣,他搖着頭說:“你忘了,你全都忘了。從你小時候,我就一直在對你說,不要一個人出門,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晚上八點以前必須睡覺——”
池翠打斷了父親的話,就像是小學生背書一樣,把父親下面要說的話都說了出來:“睡前要把門窗全部關死,睡下以後就絕對不能再起來,一直到天亮。”
父親再次以一個耳光贈送給了女兒。
池翠搖搖頭,幾滴鼻血流了下來。她仔細地看了看父親,突然有了一種陌生感。她一把推開父親,奪門而去,離開了這個家。
她不會再回來了。
這座城市已經好幾個冬天都沒有下過雪了,細小的雪粒緩緩地從天空飄落,像薄薄的煙霧般瀰漫開來。雪花輕輕地落到了池翠的頭上,再慢慢地融化,變成冰涼的水,滲入她的肌膚。
池翠仰起頭,茫然地看着雪花飛舞的天空,一朵雪花飛進她的眼睛裡,模糊了她的視線。等她停下的時候,醫院的大門就在她眼前。她在醫院門口停頓了許久,像雕塑一樣站在風雪中。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耳邊響起了許多奇特的聲音,誰在對她說話?是夾着雪粒的風嗎?她不再猶豫了,快步走進了醫院。
在掛號臺前她等了很久,直到周圍沒有人的時候才走上去。她用圍巾遮着自己的面孔,低着頭輕聲地詢問着。掛號的護士似乎已經見怪不怪了,輕描淡寫地爲她掛了號,並回答了她的問題。
池翠依舊低着頭,來到三樓的一條走廊裡。她坐在一張長椅上等候排隊,周圍坐着幾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她們都低着頭不說話,她們也都明白彼此來這裡的目的——從自己的身上拿掉一塊肉。
而更通常的說法是:把孩子做掉。
“做掉”?池翠在心裡默默唸着這個詞——聽起來更像是在月黑風高夜,野店荒郊外殺人的勾當。比一般的殺人更殘忍的是,這是母親殺死自己腹中的孩子,再也沒有比血親相殘更罪惡的事情了。
她感到了深深的罪惡與恥辱。可是,她沒有其他的選擇,這原本就是一個錯誤,就讓他(她)錯誤地來,再錯誤地去吧。
如果要拿掉他(她),那麼現在還來得及,這是池翠最後的機會了。兩個多月大的胎兒,不,應該算是胚胎——還不能算是“人”。現在拿掉它,無論如何是不能算殺人的,池翠想。
她擡起頭來,看到前面的人越來越少,很快就要輪到自己了。忽然,耳邊嗡嗡地響起了一陣聲音,那聲音非常奇怪,像是嬰兒的臨死前的哭聲,哭得那樣撕心裂肺,那種感覺直接滲透進了池翠的大腦。隨着嬰兒的哭聲,她的眼前出現了一片黑夜中的森林,一團火焰熊熊燃燒,火堆前是巨大的祭壇,一個披着白衣的少女躺在祭壇中央,一個薩滿巫師坐在她身邊跳着狂亂的舞蹈。然後,一把刀對着少女的腹部,深深地切了下┤ァ…
“池翠。”醫生在裡面的房間叫她的名字。
她慌忙地站起來,立刻就感到眼前一黑。瞬間,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能看到一隻眼睛。那隻眼睛正躲藏在她的身體內部,從內向外地監視着她。池翠終於看清楚了,那隻身體內部的眼睛射出了憤怒的目光——他(她)不是一個小小的水泡或魚卵,而是一個具有獨立思維的生命,他(她)介於人類和魔鬼之間。
突然,她聽到一個來自她體內的神秘聲音,直接對着她的大腦說:“你不能——不能殺死他(她)。”
“池翠。”醫生繼續在叫她。
但她已經聽不到了,她只聽到來自體內的聲音,那是盛開的夾竹桃被風吹拂的聲音,是遙遠的夏天雷鳴的聲音,是黑夜裡悠揚的笛聲……
幻影覆蓋了眼前的一切。池翠看到自己走在長長的地道里,四周一片漆黑,一個孩子的背影,像鬼魅般在前面小跑着。她想追上那個孩子,追上他(她),當她的手指將要觸到孩子的後背時,那孩子突然回過頭來。
——地獄的大門開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