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十四年六月十二,流民圍城,是夜,陸川起火,城破。”
在後世的關於大趙朝的歷史中,這只是很不起眼的一行字,之所以會被記錄下來,也只是因爲,在之後的大混亂中,這是第一個,被攻破的縣城。
後人來看這段歷史,只會想當然的認爲,在民不聊生的情況下,那縣城自然是守不住的,具體的情況,後人不知道,也沒有心想去知道,不過就算是當時的人,其實也是迷糊的。
呂勇是迷糊的,被推爲魏瞎子的石虎是迷糊的,就連楊毅也是迷糊的,她當然是做好了準備,不過在她想來,這要城破,怎麼也要再耗個一兩天,畢竟到目前爲止,這陸川還沒有斷糧,而這陸川的縣令,雖不是多能幹的,但從下午的種種安排來看,也不能完全說是昏庸的,當然,這魏瞎子的旗號一打出來,是有些失控,可是隻要這縣令能沉住氣,也還是沒有問題的,爲了怕那縣令沉不住氣,她還特意寫了封信令水元鑫送到了縣衙。
不過她沒有想到的是,水元鑫雖然把信送到了,可是呂勇並沒有見到這封信,因爲這封信先到了尤成百的手上,尤成百此時正一心二心的勸呂勇出城,又哪會讓他見到這封信,當下就丟到了水池中。
而他們這邊一出縣衙,那邊謠言就迅速的傳遍了全城,縣令跑了,城門破了,魏瞎子要打進來了,而伴隨着這些的還有火光,也不知道是別有用心的人從中用事,還是當地的混混趁亂行事,當然更有可能的是兩者結合,總之就是當呂勇來到楊毅所在的客棧的時候,局面已經是無法收拾了。
“楊大人!楊大人!本官現在就全靠你了!”
一見到楊毅,呂勇就拉着她的手,身體向前傾,幾乎要趴在她身上,楊毅後退了一步,楊剛擋在她身前,孫錦在旁邊道:“呂大人有話好好說。”
“楊大人!”呂勇又上前一步,“現在城中一片混亂,還望楊大人能伸一把手,救我一救!”
而在呂勇來求救的時候,趙一曉正在勸說石虎趁機進城。
“這和我們先前所說的不同……”
石虎還有些猶豫,趙一曉道:“現在這個情況,證明陸川已經失控了,哪還會有人給我們送糧?若我們現在不進城,那城中的糧食就要被搶光燒光了!”
石虎沒有說話,趙一曉又催道:“石兄,就算我們什麼都不做,這劫城的名號我們也是少不了的!”
他這話一出,石虎隱隱的想到了些什麼,但此時一團混亂,他也顧不得細想,看着陸川那邊沖天的火光,他就覺得有一團什麼東西,也在胸中慢慢的燒起。
“石兄!”
趙一曉再次催道,石虎一咬牙,手一揮:“進城!”
在看到陸川的火光的時候,城外的流民也有了騷動,其中有害怕的,也有意動的,在聽到進城的口號的時候,有人當下就跑了過去,而有人則向後退了兩步,更多的人是選擇觀望,不過慢慢的,向城內跑的人越來越多了——那裡有糧食,有吃的,去晚了,就都被別人拿走了!
陸川的城門本是關緊的,但在火起的時候,就有城中的人想往外跑,陸川兩個城門,北城門的還能堅守崗位,而南城門那邊卻已經開了。
這南邊的城門原本是這守門的城守想將自己的家人送出去,但門一開,哪還能關的上?這個要送家人,那個也要送家人,再之後,就是大門的徹底洞開,而城外的流民也向這邊涌來,他們倒也不管那些從裡面出來的人,只是一個勁兒的向裡衝,往外面來的人先前還有些顧慮,見這個樣子,當下更多的人都向這邊擠來。
兩邊,一邊想向外,一邊想向裡,開始還好,要向外的人少,又都是機靈的,倒不衝突,等到向外的人也多了起來的時候,兩邊就撞在了一起。
開始還只是推搡對擠,再之後就是動手,兩邊正好對立,一邊想着要逃命,一邊想着要搶糧食,誰都不肯相讓,當這邊拿出鍋去敲打的時候,那邊也拿出了菜刀,情況徹底的失控,進城出城演變成了一場廝殺。
趙六一有些麻木的揮舞着手中的木棍,真的來說,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好像殺了人,在以前,他是連豬都不敢殺的,他天生長了一個大個子,力氣也大,村中殺豬,都要他這樣的男丁先將豬捆了,之後再動刀,但他只幹過一次,還是半路就跑了,他不忍心,他無法看着一個生命從自己的手中消失。
爲此,村中人沒少笑話他,說他是一個妞兒,他也爲此暴怒過,可是,還是動不了手,但是他剛纔,殺了一個人。一個人被他用木棍活生生的敲死了!
但是他的二伯先被對方殺了,他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二伯被對方一刀劈在臉上,他的二伯是對他最好的,幾乎將他當兒子看待,他爹有三個兒子,對於他這個沒出息的老二也不怎麼看重,他娶媳婦都是他二伯幫着蓋的房子,他本來都要娶媳婦了,卻碰上這樣的蝗災!
他又一次麻木的舉起了手中的木棍,跟着前面的人往城裡擠,他要進城,他要吃的,他要活下去!
到底還是城外的人多,城內的雖也不少,但有一些去了北門,有一些還在家中躲着,而此時城外往裡攻的大多是年輕力壯的男子,而城裡往外跑的卻都似乎拖家帶口的,兩相對比,最後還是城外的人佔了上風。
而當城外的人擠過了城門,就如洪水擠過了堤壩,後面的人源源不斷的往陸川涌了進去,然後分散到各個大街小巷,鋪子的門被砸開,窗戶被砸破,火勢蔓延,到處都是哭喊聲和慘叫聲。
趙六一不知道自己具體都做了些什麼,他就知道跟着前面的人,去砸去搶,他的眼前一片紅光,他現在已經不能說是麻木了,而是另外的一種狀態,在別人的慘叫中,在那種東西的破裂中,他突然感覺到一種強烈的興奮,在這一刻,他就覺得好像掌控住了一切,他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狀態,但是他就覺得,什麼都怕自己,自己是最強大的!
他嗷嗷的叫着,卻突然發現走不動了。
“一!”
“二!”
“一!”
……
在一片雜亂中,這個整齊的聲音是突兀的。趙六一一開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漸漸的,他看到,前面的人都在倒下,而那個聲音卻越來越大。
“一!”
孫錦大喊着送出自己的長槍,然後又在下一句叫喊中收了回來,和上一次不同,這一次,他已經沒有迷茫,沒有恐懼,雖然還有一些害怕,可更多的還是興奮,不是因爲殺人的興奮,而是因爲自己是強大的興奮。沒有人能擋住他的腳步,以前的林家軍不能,現在的流民更不能!
“二!”
帶血的槍頭在火光中閃着光。
“一!”
集體的向前邁步,集體的向前送出長槍,又一排拿着菜刀、鐵鍋、木棒的流民倒了下來,在倒下前,他們試圖反抗過,試圖對抗過,可是就算是真的一比一的相對,他們也不會是紫竹寨的對手,更何況在這種早就練習了無數遍的長槍陣面前了,如果說林家軍的人還能給紫竹寨的人造成輕微的傷亡的話,那他們只能撓癢癢了。
的確是這樣,因爲面對林家軍的時候,紫竹寨的人只有統一的黑衫,而現在他們卻有了鎧甲,這鎧甲當然是林家軍貢獻出來的,在渝州的時候他們不好用,來到這裡還有什麼顧忌?當然,這些鎧甲紫竹寨的也不能全用了,畢竟林家軍當時是騎在馬上的,有馬匹幫着減輕了自己的負擔,好在這種鎧甲也不是那種統一的重凱,而是可以分拆開的,所以紫竹寨的人要用的時候,只要帶着幾塊關鍵部位的鎧甲就好了。
一方武器精良,一方最多隻有菜刀;一方訓練有素,一方沒有任何訓練,如果是在空曠的地方,流民仗着人多,也許還能和紫竹寨的人打一個人海戰,不過在這陸川縣內,在有街道的妨礙下,再多的人,也沒有用處——其實就算在空曠地帶,流民也不見得真能施展人海戰術,這種戰術雖然粗糙,其實是要求參與者有很強大的精神力和掌控力的,畢竟犧牲這種事,不是人的本能。而在歷史上,從來不缺幾個人追着幾十、乃至上百人跑的例子。
最初,在流民們還處在狂熱狀態的時候還能做一些抵擋,而當他們前面的人紛紛倒下的時候,他們的血也冷了下來,理智也就回歸了。
“有朝廷的軍隊在啊。”
“跑呀——”
在有第一個人做帶頭的時候,後面的人立刻跟了上去,潰逃幾乎在瞬間就形成了,而紫竹寨的人也沒有去追趕,只是按照楊毅的吩咐停留在那裡。
遠處的街道上不斷有慘叫聲傳來,而這裡卻靜寂的只能聽到呼吸聲。
“精兵良將,果然是精兵良將,楊大人果然是……”呂勇愣了愣,正要上前拍馬,但話還沒說完,就被楊毅抓住了領子,他瞪大了眼,驚駭道,“楊大人,楊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