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全城最棒的
馬索首度提出要喬接管他西佛羅里達州的事業時,曾經警告過他那裡很熱。但在1929年8月的一個早晨,當喬踏上坦帕聯合車站的月臺,還是對迎面而來的熱浪沒有心理準備。他穿了一套夏季薄款毛料格倫花格紋西裝,背心已經收進行李箱內,當他站在月臺上,等着腳伕幫他搬行李下車時,外套已經搭在手臂上,領帶也拉鬆了。等到抽完一根菸,他全身已經被汗水浸透。下車前他本來把氈帽摘下了,擔心熱氣會害得髮油融化,沾到帽子的絲料襯裡,但胸部和手臂不斷冒汗,他又把帽子戴回頭上,免得太陽曬得頭皮發痛。
白色太陽高掛在天上,把雲朵一掃而空,天空乾淨得彷彿雲從來不曾存在過(或許在這邊的確如此,喬不知道)。不光是太陽,還有那種叢林的溼氣,他覺得自己彷彿被裹在一個鋼絲球中,被扔進一鍋油裡,而且每隔一分鐘,爐內的溫度就會又往上調高一格。
其他走下火車的男人都像喬一樣,把西裝外套脫掉了;有些人還脫了背心和領帶,捲起了袖子。有的人戴着帽子,有的人摘下來扇風。女人們則戴着寬邊的天鵝絨帽、鐘形女帽,或是寬前檐女帽。有些人不慎選了更沉重的質料和帽子,身穿縐紗連身裙和絲質披巾,看起來不太開心。她們臉部發紅,精緻梳理過的髮型坍塌或捲曲,有幾個腦後的髮髻都披散到頸背了。
你可以輕易分辨出當地人——男人戴着平頂寬邊草帽,身穿短袖襯衫和華達呢質料的長褲。他們腳上是最時興的雙色皮鞋,顏色比火車乘客們穿的要鮮豔。女人則戴着草編寬邊垂檐帽,身上的衣服式樣非常簡單,很多是白色的,就像經過他面前這位姑娘穿的,平凡無奇的白色裙子和白色開襟上衣,而且還有點破舊。不過,上帝啊,喬心想,衣服底下的那具身軀——在薄薄的衣料底下移動,像是違法者要在清教徒發現之前趕緊逃出城。喬心想,那是幽暗而豐饒的天堂,遮住了動作如流水般順暢的四肢。
炎熱的天氣想必害他比平常遲緩,因爲那個女人發現了他正在看她,這種事他在波士頓從來不會被抓到的。不過那個女人——是個黑白混血兒,說不定甚至是黑人,他無法判斷,但膚色確實很深,是深古銅色——譴責地看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或許是因爲天氣太熱,也或許是坐了兩年牢,喬的視線無法從她穿着薄衣的身軀上移開。她的臀部有如音樂般懶洋洋地起伏,背部的骨頭和肌肉也隨之和諧律動。上帝啊,他心想,我坐牢坐太久了。她又硬又黑的頭髮在腦後盤成一個髮髻,但是有一綹鬆開落在頸子上。她回頭狠狠看了他一眼。他趕緊趁目光射來之前低下頭,像個九歲的小男孩被人逮到在校園裡拉一個小女孩的馬尾。然後他納悶自己幹嗎覺得羞愧。她回頭看了,不是嗎?
他再度擡頭看時,她已經消失在月臺另一端的人潮中。你不必怕我,他想告訴她。你永遠不會讓我心碎,我也永遠不會讓你心碎。我已經不會再心碎了。
過去兩年,喬不但已經逐漸接受艾瑪的死,也接受了自己不可能再愛上另一個女人。有一天,他可能會結婚,但那將是個理智的安排,以提高自己在這一行的地位,同時讓自己有繼承人。他喜歡這個字眼——繼承人。(勞動階級擁有的是兒子,成功人士擁有的是繼承人。)同時,他會去嫖妓。或許剛纔狠狠瞪他的那個女人,就是個假正經的妓女。若是如此,他就一定要嚐嚐她的滋味——一個漂亮的黑白混血妓女,正適合一個犯罪王子。
等到腳伕把行李都搬下車後,喬給他的小費鈔票也已經染上週遭的溼氣了。之前他只知道有個人會來火車站接他,卻始終忘了問起那個人要怎麼認他。他緩緩轉身,想找個看起來很不體面的男人,結果卻看到那名黑白混血女子回頭沿着月臺走向他。另一綹頭髮從她的太陽穴邊垂下,她一手把頭髮從顴骨處撩開,另一隻手臂挽着一名拉丁男子的胳膊,那男子戴着平頂寬邊草帽,黃褐色絲質長褲打着長而鮮明的褶邊,無領白襯衫的扣子扣到頂端。天氣這麼熱,那男人的臉上卻毫無汗水,他的衣服也是一片乾燥,連緊扣在喉結之下的襯衫頂端也不例外。他移動時跟那名女子一樣,都帶着微微搖晃的節奏,那種韻律在他的小腿和他的腳踝上,甚至在他輕快地從月臺上彈起的步伐中。
他們走過喬旁邊時講着西班牙語,又急又輕,那女子很快瞥了喬一眼,快得他懷疑是自己想象出來的,但他覺得不是。那男子指着前方月臺上的什麼東西,用西班牙語迅速說了幾句,然後兩個人低聲笑了,走過他旁邊。
他正要轉身,再找找看誰會來接他,忽然有個人猛地把他抱起來,彷彿他輕得就像一袋髒衣服。他低頭看着抱住他腹部的那兩隻粗壯的手,聞到一股混合了生洋蔥和名牌香水“阿拉伯酋長”的熟悉氣味。
他被放回月臺上,轉身看到他的老朋友,這是他們在皮茨菲爾德可怕的那一天分手之後,第一次見面。
“迪昂。”他說。
當年胖乎乎的迪昂,如今更魁梧了。他穿了一件香檳色、四顆釦子的條紋西裝。粉紫色的襯衫是白色領子,跟血紅底、黑條紋的領帶形成鮮明的對比,腳上穿了黑白雙色尖頭繫帶鞋。如果找個眼睛不好的老人,要他在一百碼外指出月臺上的黑幫分子,他顫抖的手指一定會指向迪昂。
“喬瑟夫。”他拘謹而正式地說。他的圓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又把喬抱離地面,這回是從正面抱,而且雙臂箍得很緊,喬有些擔心自己的脊椎。
“很遺憾你父親的事。”他低聲說。
“很遺憾你哥哥的事。”
“謝謝,”迪昂說,帶着一種奇異的開朗,“都怪那些罐頭火腿。”他放下喬,露出微笑,“早知道就幫他買兩頭豬了。”
他們在熱氣中步下月臺。
迪昂接過喬手中的一個手提箱:“老實告訴你,當初左撇子道納在蒙特利爾找到我,說佩斯卡託幫要我來替你工作,那時我還以爲是騙局。但接下來他們說你跟那老頭一起在坐牢,我心想,如果這世上有人能迷倒那個惡魔,那就非我的老搭檔莫屬了。”他粗壯的手臂攬住喬的肩膀,“能跟你重逢,真是太棒了。”
喬說:“很高興在外頭呼吸自由的空氣。”
“查爾斯城那裡……”
喬點點頭:“或許比傳說中還糟。不過我找到了勉強過下去的辦法。”
“我相信。”
停車場裡的陽光更強烈了,從碎貝殼地和汽車上反射出來,喬一手遮在眉毛上,但沒什麼幫助。
“天啊,”他對迪昂說,“你還穿了三件套西裝。”
“秘訣在這裡,”迪昂說着來到一輛瑪蒙34型汽車旁邊,把喬的手提箱放到碎貝殼地上,“下回去百貨公司時,把所有合身的襯衫全買下來。我一天要換四件。”
喬看着他的粉紫色襯衫:“這種顏色的你找得到四件?”
“有八件呢。”他打開後車門,把喬的行李放進去,“只要走幾個街區就到了,不過天氣這麼熱……”
喬伸手要開乘客座旁的門,但迪昂搶先了。喬看着他:“你別鬧了。”
“現在我是你的手下,”迪昂說,“喬·考克林老大。”
“少來了。”喬覺得很荒謬,他搖搖頭,爬上車。
他們駛離火車站時,迪昂說:“伸手到座位底下。你會找到一個老朋友。”
喬照辦了,摸出來一把薩維奇點三二口徑自動手槍。握柄上有印第安人頭像,槍管三英寸半。喬把槍放進長褲右邊的口袋,告訴迪昂他需要槍套,有點不高興迪昂竟沒有想到要帶一個來。
“你要我的嗎?”迪昂說。
“不用了,”喬說,“不要緊。”
“我的可以給你。”
“不用了,”喬說,覺得要花點時間才能習慣當老大,“我只是想趕緊要一個。”
“天黑之前,”迪昂說,“不會再晚了,我保證。”
這裡的車陣移動得很慢,就像其他的一切。迪昂開着車駛入伊博市,天空不再是一片死白,而是被工廠冒出來的煙染成一種紅褐色調。雪茄,迪昂解釋,構成了這一帶街坊。他指着那些磚造建築物和高高的煙囪,以及比較矮小的建築物——有些只是霰彈槍木屋,前後門都開着——裡頭的工人正躬身坐在桌前卷雪茄。
他迅速念出一堆西班牙文名字——艾爾·瑞羅荷和古耶斯塔班-雷、布斯蒂略、賽萊斯蒂諾·維加、艾爾·帕萊索、拉·皮拉、拉·特羅查、艾爾·納蘭哈爾、裴爾費多·加西亞。他告訴喬,所有工廠裡最受人尊敬的職位就是朗讀者,他會坐在工坊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朗讀偉大的小說給辛苦的工人們聽。他解釋說,雪茄工人的西班牙文叫tabaquero;那些小工坊是chinchals,英文稱爲鹿眼;而煙囪飄出來的食物氣味則大概是bolos或empanadas。
“你聽聽,”喬吹了聲口哨,“講起來溜得像西班牙國王。”
“在這一帶非講不可,”迪昂說,“還有意大利語。你最好溫習一下。”
“你們會講意大利語,我大哥也會,不過我從來沒學會過。”
“嗯,希望你還是跟以前那樣學得很快。我們之所以在伊博發展,是因爲這個城市其他地方都不會來煩我們。據他們所知,我們只是骯髒的西班牙裔和骯髒的意大利佬,只要我們別製造太多噪音,雪茄工人也別再罷工,鬧得老闆們報警,搞得大家傷腦筋,那麼他們就隨便我們。”他轉上第七大道,顯然是一條主要幹道,人行道旁是加了護牆板的兩層樓建築物,有寬闊的露臺和鍛鐵棚架和磚造或灰泥的正面,讓喬回想起兩年前他在新奧爾良度過那個失憶的週末。大道中央有電車軌道,喬看到一輛有軌電車從幾個街區外駛過來,車頭消失了一會兒,然後在熱浪中重新出現。
“你會以爲我們都處得很好,”迪昂說,“其實不見得。意大利人和古巴人都不跟其他人打交道。可是黑古巴人恨白古巴人,而白古巴人覺得黑古巴人只是黑鬼,兩者又都瞧不起其他族裔。所有的古巴人都恨西班牙人。西班牙人認爲古巴人是一羣高傲的蠢貨,打從1898年美國解放他們之後,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古巴人和西班牙人都瞧不起波多黎各人,而人人又都貶低多米尼加人。意大利人只尊敬那些搭船從意大利來的人,美國佬有時還真以爲誰在乎他們的想法。”
“你真的稱我們是美國佬?”
“我是意大利人啊,”迪昂說,左轉進入另一條寬
闊的大道,不過這條路沒鋪柏油,“在這一帶,當意大利人很光榮的。”
喬看到藍色的墨西哥灣,還有港口的船隻和高高的起重機。他聞得到鹽、浮油、低潮的氣味。
“坦帕港。”迪昂說着比了個炫耀的手勢,他開車沿着紅磚街道往前,路上不時有冒着柴油廢氣的堆高機擋着路,還有起重機高高吊着兩噸重的棧板經過他們頭頂,包着棧板的繩網影子投在他們的風擋玻璃上。汽笛響聲傳來。
迪昂停在一個下凹的裝卸貨區上方,兩人下車,看着底下的工人拆開一大捆印着“危地馬拉,埃斯昆特拉”的粗麻布袋。從氣味判斷,喬知道有些裝了咖啡,有些裝了巧克力。六個男人立刻把貨物卸下,剛纔那輛起重機吊着繩網和空棧板後退,男人們則穿過一道門消失了。
迪昂帶着喬走向梯子,開始往下爬。
“要去哪裡?”
“去了就知道。”
到了裝卸貨區底部,那些男人已經關上門。他和迪昂站在一片泥土地上,聞起來有各種曾在坦帕陽光下卸過的貨品氣味——香蕉、菠蘿和穀物;石油、馬鈴薯、煤氣和醋;火藥;臭爛的水果和新鮮的咖啡,腳下的泥土被踩得吱嘎響。迪昂手扶着梯子對面的水泥牆,手往右推,牆也跟着右移,一道門忽然從縫隙裡冒出來,但喬站在兩英尺外,看不到縫隙在哪裡。迪昂在門上敲兩下,等了一會兒,嘴脣默數着,然後又敲了四下。門裡傳來一個聲音:“誰啊?”
“壁爐。”迪昂說,門開了。
裡頭是一條走道,細窄得就像門裡等着的那個人,他穿的襯衫原來可能是白的,但已經長年被汗水染黃了,下身是棕色丹寧布長褲,脖子上圍了一條方巾,頭上戴着牛仔帽,一把轉輪手槍插在長褲的腰帶上。那牛仔朝迪昂點了個頭,讓他們進去,又把牆推回原處。
迪昂走在前面,走廊窄得他雙肩都擦過牆面,喬跟在後頭。一盞暗淡的燈從上方一條管子上懸下來,每隔約二十英尺有一盞燈泡,半數都不亮了。喬很確定他看見了走道盡頭的那扇門,他猜大概是在五百碼之外,也可能是他想象出來的。他們在爛泥中跋涉,頭頂往下滴水,在地上形成一個個小水窪,迪昂解釋說,這些隧道常常淹水,有時早上會在裡頭髮現死掉的醉鬼,都是因爲前一天蠢得想跑進去偷偷打個盹。
“真的?”喬問。
“真的。知道更糟的是什麼嗎?有時他們還會被老鼠啃得亂七八糟。”
喬看看周圍:“這大概是我這一整個月聽過最噁心的事情了。”
迪昂聳聳肩繼續走,喬看看牆壁上下,又看向前方的走道。沒有老鼠。還沒發現。
“皮茨菲爾德銀行搶來的那些錢。”迪昂邊走邊說。
喬說:“很安全。”在他們上方,他聽得到電車輪子的哐當聲,接着是緩慢而沉重的蹄聲,他想應該是一匹馬。
“在哪裡很安全?”迪昂回頭看他。
喬說:“他們怎麼知道的?”
上方傳來幾聲喇叭聲,還有一具引擎加速的聲音。
“知道什麼?”迪昂說,喬注意到他的頭更禿了,黑色的頭髮兩側依然油光濃厚,但往上變得稀疏了。
“要在哪裡偷襲我們。”
迪昂再次回頭看他:“他們就是知道啊。”
“他們不可能‘就是知道’。那個地方我們觀察了好幾個星期。警方絕對不會追到那邊去,因爲沒有理由——那裡沒人住,也沒有什麼東西需要保護。”
迪昂的大頭點了點:“好吧,反正不會是從我這裡知道的。”
“也不是從我這邊知道的。”喬說。
快到隧道盡頭了,那是一道拉絲金屬門,上頭有個鐵嵌鎖。街道上的聲音轉爲遙遠的銀器叮噹聲與瓷盤堆疊聲,還有侍者走來走去的匆忙腳步聲。喬從背心裡掏出他父親的懷錶,按開來:中午12點。
迪昂從他寬大的長褲裡拿出一個很大的鑰匙圈,先開了門上的幾道鎖,拉開門閂,再打開嵌鎖。他把那把鑰匙拆下來,遞給喬:“你收着。以後用得到的,相信我。”
喬把鑰匙放進口袋。
“這是誰的地方?”
“原來是奧米諾的。”
“原來?”
“啊,你看了今天的報紙嗎?”
喬搖搖頭。
“奧米諾昨天晚上被射了幾個洞。”
迪昂開了門,他們爬上一道梯子,來到一扇沒鎖的門前。他們開了門,進入一個潮溼的巨大房間,裡頭是水泥地、水泥牆。沿牆放着幾張桌子,桌上的東西一如喬的預期——發酵槽和抽出器,曲頸甑和本生燈,燒杯、大桶和濾勺。
“用錢所能買到的最好設備,”迪昂說,指着固定在牆上的幾個溫度計,上頭有橡皮管連接到各個蒸餾器,“你想要淡一點的朗姆酒,就要分離出76攝氏度到86攝氏度的部分。這一點真的很重要,免得有人,你知道,喝你的酒喝死了。這些寶貝絕對不會犯錯,它們——”
“我知道怎麼製造朗姆酒,”喬說,“事實上,阿迪,坐了兩年牢之後,隨便你說什麼材料,我都知道怎麼從裡邊榨出酒來。就算是你那該死的鞋,我大概都有辦法蒸餾出酒來。不過我在這裡沒看到的,是製造朗姆酒最基本的兩種東西。”
“哦?”迪昂說,“什麼東西?”
“糖蜜和工人。”
“我之前該提的,”迪昂說,“這方面我們碰到問題了。”
他們經過一間空的地下酒吧,又對着另一扇關起的門講了“壁爐”而進入,來到了東棕櫚大道一家意大利餐廳的廚房。過了那個廚房後,他們進入用餐室,找了一張靠近街道的桌子,旁邊有一個很高的黑色電扇,看起來很沉重,像是要出動三個男人外加一頭公牛才搬得動。
“我們的配送商最近沒把貨送來。”迪昂打開餐巾,塞進衣領裡,撫平了罩住領帶。
“看得出來,”喬說,“爲什麼?”
“我所聽到的是,運輸的船一直在沉船。”
“你剛纔說配送商是誰?”
“一個叫蓋瑞·L.史密斯的。”
“艾爾·史密斯?”
“不,”迪昂說,“L。中間名的縮寫。他堅持講的時候要加。”
“爲什麼?”
“南方的規矩。”
“不是渾蛋的規矩?”
“也有可能。”
侍者送來菜單,迪昂點了兩杯檸檬水,跟喬保證說會是他這輩子喝過最好的。
“我們幹嗎還要配送商?”喬問,“爲什麼不能直接跟供貨商打交道?”
“這個嘛,供貨商有很多,而且全是古巴人。史密斯去對付古巴人,省得我們麻煩。他也負責對付南方各州。”
“運輸商。”
迪昂點點頭,此時侍者送來了他們的檸檬水。“沒錯,從這裡到弗吉尼亞州的各地黑道。他們把酒運到佛羅里達州東岸去,然後沿岸北上。”
“可是那些貨的損失量也一直很大。”
“是啊。”
“沉了那麼多船,有那麼多卡車出事,不光是運氣背吧?”
“是啊。”迪昂又說,顯然他也想不出能說什麼。
喬喝了檸檬水,不確定這是自己喝過最好的,就算是,那也只是檸檬水而已。要他對檸檬水感到多興奮,實在很難。
“你做了我信裡建議的那些事情嗎?”
迪昂點點頭:“完全照做了。”
“結果有多少跟我預料的相同?”
“比例很高。”
喬看了一下菜單,想找他認得的菜。
“試試燴牛膝吧,”迪昂說,“全城最棒的。”
“跟你在一起,什麼都是‘全城最棒的’。”喬說,“檸檬水、溫度計都是。”
迪昂聳聳肩,打開自己的菜單:“我的品位好嘛。”
“就吃這個吧。”喬說。他合上菜單,截住侍者的目光。“我們好好吃一頓,然後去找蓋瑞·L.史密斯。”
迪昂仔細看着手上的菜單:“沒問題。”
蓋瑞·L.史密斯辦公室外的接待室桌上,放着那天早上的《坦帕論壇報》。盧·奧米諾的屍體坐在一輛汽車上,車窗被擊碎,座位上染了血。在黑白照片裡,死者看起來照例很不體面。標題是:
知名黑道人物遇害
“你跟他熟嗎?”
迪昂點點頭:“挺熟。”
“你喜歡他嗎?”
迪昂聳聳肩:“他不是那種爛人。有兩次見面時他在剪腳指甲,不過去年聖誕節他送了我一隻鵝。”
“活的?”
迪昂點點頭:“沒錯,活到我帶回家爲止。”
“爲什麼馬索想除掉他?”
“他沒告訴你?”
喬搖搖頭。
迪昂聳聳肩:“他也沒告訴我。”
有好一會兒,喬什麼都沒做,只是聽着時鐘滴答聲和蓋瑞·L.史密斯的秘書翻着一本《影劇雜誌》厚硬的紙頁。那秘書叫羅小姐,剪了露出耳朵的波浪卷鮑伯短髮,身穿銀色無袖對襟襯衫,一條黑色絲領帶垂過胸前,像是應驗了喬的祈禱。她坐在椅子上幾乎不動的模樣——只是微微蠕動——搞得喬把報紙合上,拿着給自己扇風。
老天,他心想,我真需要找個人上牀了。
他身子再度前傾:“他有家人嗎?”
“誰?”
“誰。”
“盧?有啊。”迪昂皺眉,“你問這個幹什麼?”
“只是好奇而已。”
“他大概也會在他們面前剪腳指甲。他們會很高興以後不用再幫他掃那些指甲屑了。”
秘書桌上的對講機響了起來,一個尖細的聲音說:“羅小姐,請那兩個小夥子進來。”
喬和迪昂站起來。
“小夥子。”迪昂說。
“小夥子。”喬說,甩甩兩手,撫平頭髮。
蓋瑞·L.史密斯一嘴小牙齒,像玉米仁,而且幾乎一樣黃。他見兩人進門時露出微笑,羅小姐在後頭關上門,但他沒站起來,微笑也不太熱誠。在他辦公桌後方,百葉簾遮掉了大部分的天光,但還有幾絲透進來,讓整個房間帶着一種黃褐色的亮光。史密斯一身南方紳士的穿着——白西裝、白襯衫,外加一條細細的黑領帶。他帶着一種困惑不解的模樣看着他們落座,喬認爲那是恐懼。
“所以你是馬索的
新大將。”史密斯把桌上一個雪茄盒朝他們推,“請自便。全城最棒的雪茄。”
迪昂咕噥了兩聲。
喬搖搖手錶示不要,但迪昂動手拿了四根雪茄,三根放在口袋裡,第四根咬掉尾端,吐在手裡,然後放在桌子邊緣。
“什麼風把兩位吹來的?”
“我奉命要稍微瞭解一下盧·奧米諾的業務。”
“但不是永久性的。”史密斯說,點燃了自己的雪茄。
“怎麼說?”
“你是接替盧的。我那樣說,是因爲這裡的人喜歡跟認識的人打交道,但是沒人認識你。沒有不敬的意思。”
“那你建議誰來接手呢?”
史密斯想了一下:“瑞奇·波捷塔。”
迪昂聽了擡起頭:“波捷塔連帶一隻狗去撒尿的本事都沒有。”
“那就德爾莫爾·希爾斯吧。”
“也是個白癡。”
“那麼,好吧,我可以接手。”
“這個主意不壞。”
蓋瑞·L. 史密斯攤開雙手:“只要你們覺得我是適合的人選。”
“有可能,但是我們得知道,爲什麼前三批貨都被劫走了。”
“你的意思是去北邊的那些?”
喬點點頭。
“運氣不好嘛,”他說,“我只能這麼說。這種事難免的。”
“那爲什麼不改路線?”
史密斯拿出一支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筆。“這個想法不錯,你是考克林先生,對吧?”
喬點點頭。
“很好的想法。我一定會考慮的。”
喬看了他一會兒,看着他在透進百葉簾、照着他腦袋的光線中抽着雪茄,看得史密斯開始露出困惑的表情。
“那供貨的船爲什麼這麼不穩定?”
“啊,”史密斯輕鬆地說,“都是那些古巴人。我們根本控制不了。”
“兩個月前,”迪昂說,“一個星期有十四趟船過來,三個星期後是五趟,上星期連一趟都沒有。”
“那又不是攪拌水泥,”蓋瑞·L.史密斯說,“每次只要加上三分之一的水,就能得到同樣的濃稠度。我們有不同的供貨商,他們的行程安排都不一樣,而且他們那邊的蔗糖供貨商搞不好在鬧罷工,或者開船的駕駛員生病了。”
“那還有別的供貨商啊。”
“事情沒那麼簡單。”
“爲什麼?”
史密斯一副厭倦的口氣,好像被要求跟一隻貓解釋飛機的力學原理。“因爲他們都要讓同一幫人抽成。”
喬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筆記本,翻開。“你說的是蘇亞雷斯家族嗎?”
史密斯看着那本筆記本:“是啊,第七大道那家‘熱帶保留區’餐廳是他們的。”
“所以他們是唯一的供貨商。”
“不,我剛纔說過了。”
“說過什麼?”喬眯起眼睛看着史密斯。
“我是說,他們的確供應一些貨給我們,不過還有很多其他供貨商。比如有個跟我來往的,恩內斯托?有隻木頭假手的老傢伙。你相信嗎?他——”
“如果其他供貨商都聽一個供貨商的,那就表示只有這個獨家供貨商了。他們定出價格,大家只好乖乖照付,對吧?”
史密斯只是惱怒地嘆了口氣:“我猜是的。”
“你猜?”
“事情就是沒有那麼簡單。”
“爲什麼?”
喬等着。迪昂等着。史密斯又點了雪茄:“還有其他供貨商。他們有船,他們有——”
“他們是底下的轉包商,”喬說,“如此而已。我想跟最源頭的承包商打交道。我們得儘快跟蘇亞雷斯家的人碰面。”
史密斯說:“不行。”
“不行?”
“考克林先生,你不瞭解伊博市做事的方式。我負責跟艾斯特班·蘇亞雷斯和他姐姐打交道。我跟所有中間人打交道。”
喬把桌上的電話拖到史密斯的手肘邊:“打給他們。”
“你沒聽懂我的話,考克林先生。”
“不,我聽懂了。”喬輕聲說,“拿起電話來,打給蘇亞雷斯姐弟,跟他們說我和這位同事今天晚上會去‘熱帶保留區’吃晚飯,我們真的很希望他們能把最好的桌子留給我們,另外,等我們吃完飯,希望能跟他們談幾分鐘。”
史密斯說:“你何不先花兩天,瞭解一下這裡的做事習慣呢?然後,相信我,你會回來謝謝我沒打這個電話。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去找他們,我保證。”
喬伸手到口袋,掏出一些零錢放在桌上。然後是他的香菸,他父親的懷錶,接着是他那把點三二手槍,放在吸墨紙前,指着史密斯。他從煙盒裡拿出一根,看着史密斯拿起電話,要求接外線。
喬抽着煙,史密斯朝電話裡講西班牙語,迪昂翻譯了一點,隨後史密斯掛斷電話。
“他幫我們訂了9點的座位。”迪昂說。
“我幫你們訂了9點的座位。”史密斯說。
“謝謝。”喬蹺起二郎腿,“蘇亞雷斯家是姐弟檔,對吧?”
史密斯點點頭:“沒錯,艾斯特班和伊薇麗亞·蘇亞雷斯。”
“現在呢,蓋瑞,”喬說着,捻起腳踝襪子上的一根線,“你直接幫阿爾伯特·懷特做事嗎?”他拿着那根線,鬆手,讓線掉到蓋瑞·L.史密斯的地毯上,“或者你們之間,還有個我們不知道的中間人?”
“什麼?”
“我們在你的酒瓶上做了記號,史密斯。”
“什麼?”
“只要是你蒸餾的酒,我們都會做記號,”迪昂說,“兩個月前開始的。在右上角標了幾個小點。”
蓋瑞朝喬露出微笑,好像他從沒聽過這回事。
“那些中途被劫走的貨?”喬說,“幾乎每一瓶最後都出現在阿爾伯特·懷特的酒吧裡。”他把菸灰點進史密斯桌上的菸灰缸裡,“你要不要解釋一下?”
“我不明白。”
“你不……”喬兩條腿都放到地上。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什麼?”
喬伸手要拿槍:“你明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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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瑞微笑,又收起笑,然後再度微笑。“不,我不明白。嘿。嘿!”
“你一直在跟阿爾伯特·懷特通風報信,把我們往東北邊的貨運狀況告訴他。”喬將那把點三二的彈匣退出來,大拇指摸着頂端那顆子彈。
蓋瑞又說了一次:“嘿!”
喬低頭看了看準星,對迪昂說:“槍膛裡還有一顆。”
“裡頭應該隨時都要留着一顆。以防萬一。”
“什麼萬一?”喬把那顆子彈撬出膛室,用手抓住,放在桌上,尖端指着蓋瑞·L.史密斯。
“不知道。就是那些你預料不到的事情。”
喬把彈匣又插回握柄。拉動滑套讓一顆子彈上膛,然後把槍放在膝上。“來這裡之前,我讓迪昂開車經過你房子。你的房子很漂亮。迪昂說那一帶叫海德公園?”
“對,沒錯。”
“真有趣。”
“什麼?”
“我們波士頓也有個海德公園。”
“啊,那是很有趣。”
“嗯。不是多好笑什麼的,只是有趣,算是吧。”
“是啊。”
“灰泥嗎?”
“你說什麼?”
“灰泥。是灰泥材料的,對吧?”
“嗯,是木造架構,不過沒錯,外頭塗了灰泥。”
“啊,所以我搞錯了。”
“不,你沒說錯。”
“你剛纔說是木造的。”
“框架是木造的,不過外頭,表面,那個,沒錯,那是灰泥。所以你,沒錯,就是那個——一棟灰泥房子。”
“你喜歡嗎?”
“啊?”
“那棟木造架構的灰泥房子,你喜歡嗎?”
“現在有點大了,因爲我的孩子都……”
“什麼?”
“長大了。他們都搬出去了。”
喬用那把點三二的槍管搔搔後腦:“你得打包了。”
“我不——”
“或者僱個人來幫你打包。”他朝電話的方向擡了擡眉毛,“他們可以把東西送到你的落腳處。”
史密斯想回到十五分鐘前,當時他還有掌控一切的幻覺。“落腳處?我不會離開啊。”
喬站起來,伸手到西裝口袋裡。“你跟她上牀嗎?”
“什麼?誰?”
喬的大拇指往後指着房門:“羅小姐。”
史密斯說:“什麼?”
喬看着迪昂:“他們是牀友。”
迪昂站起來:“毫無疑問。”
喬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火車票:“她真是人間極品。跟她上牀就像是瞥見了上帝。上過牀之後,你會覺得一切都沒問題。”
他把火車票放在兩人之間的桌上。
“我不在乎你帶誰走——你老婆、羅小姐,要命,兩個都帶或兩個都不帶。但是你要搭11點東海岸線的火車離開。今天夜裡。蓋瑞。”
史密斯大笑,很匆促的一聲。“我不認爲你知道——”
喬狠狠賞了蓋瑞·L.史密斯一耳光,力道大得他跌出椅子,腦袋撞到暖氣片。
他們等着史密斯從地板上爬起來。他扶正椅子,坐在上頭,現在面無血色,但一邊臉頰和嘴脣上都有了血。迪昂掏出手帕,丟到他胸口。
“你要是不搭上那班火車,蓋瑞,”喬把他的子彈從桌上拿起來,“我們就把你塞到火車底下。”
他們走向車子時,迪昂說:“你那話是認真的?”
“對。”喬又煩躁起來,但是不太確定爲什麼。有時他就是忽然覺得心情低落。他很想說這些突如其來的壞心情是坐牢之後才發生的,其實打從他有記憶以來就不時會這樣。有時沒有原因也沒有預警。但眼前,或許是因爲史密斯提到有孩子,而喬不喜歡想到自己剛纔羞辱的這個男人也有自己的生活。
“那,如果他沒搭上那班火車,你就打算殺了他?”
也或許只因爲他是個天生會有陰暗心情的陰暗男人。
“不。”喬停在車旁等,“替我們工作的人會動手。”他看着迪昂,“難不成我是他媽的小嘍囉?”
迪昂幫他開了車門,喬爬進車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