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髮半白的柚木點了點頭,從抽屜裡面取出書庫的鑰匙。就在靜信伸手接過鑰匙的時候,兩個孩子從隔壁的兒童室走向櫃檯,手裡還捧着好幾本書。柚木立刻替兩個孩子辦理借書手續,臉上還帶着慈祥的笑容。他是個溫厚的中年男子,個性十分內向,在村子裡是出了名的疼小孩。他總是特別注意每個孩子的喜好,孩子們有什麼煩惱也會找他傾訴,因此村子裡的孩子總是稱他爲“圖書館伯伯”。
“學校一放暑假,這裡就熱鬧了起來。”
靜信的寒暄讓柚木笑得很開心。
“熱鬧纔好。現在的孩子能玩的東西太多,愈來愈不喜歡看書了呢。”
柚木說完之後,朝着兒童室和開架閱覽室看了兩眼。
“兒童室倒是還好,閱覽室總是在唱空城計。”
閱覽室放的都是適合大人閱讀的書籍,裡面卻連半個人也沒有。常常到圖書館借書的靜信幾乎沒在閱覽室見過正在看書的村民,頂多看到幾個國中生或是高中生攤開筆記在那裡唸書罷了。
“副住持的大作何時完成?這次預定在哪本雜誌發表?”
靜信乾笑幾聲,不置可否。
“纔剛開始而已。”
柚木陪笑了一陣,示意靜信可以進去了。於是靜信走進辦公室,朝着書庫走去。
靜信很喜歡書庫裡古書所散發出來的獨特氣味。點亮入口處的檯燈之後,靜信開始尋找自己需要的資料。在柚木的整理之下,書庫的藏書都按照類別排列得整整齊齊。
慘死在親哥哥手中的弟弟若要展開報復,到底會採取怎樣的手段?弟弟心裡面雖然沒有復仇的念頭,然而內疚的哥哥卻不這麼認爲。
可是弟弟卻遲遲未展開報復,既沒有發出詛咒,也沒有責怪之意,就只是跟在他的身邊而已。自從第一次現身之後,弟弟每天晚上都會出現在他面前,重複着同樣的行動。
剛開始他感到無比的恐懼。然而當知道弟弟不打算加害於他的時候,他又感到無比的內疚。
真希望弟弟是爲了復仇而來的。
雖然這也會讓他感到恐懼,但若弟弟加害於他、甚至奪走他的生命,如此一來同樣成爲殺人兇手的弟弟將會讓他的內心感到些許的救贖。
然而弟弟卻不打算如此。
不打算復仇的被害者更加凸現了他的罪孽,讓他無所遁形。弟弟不是殺人兇手,更不是罪人。他纔是唯一的殺人兇手,唯一的破戒者。
(或許……)靜信邊翻着書頁,一邊在腦海思索。(他感到有些失望。)
他希望弟弟成爲恐怖的生物展開報復,更希望弟弟成爲與自己相同的殺人兇手。然而弟弟卻讓他失望了。從弟弟空洞的視線當中,他知道自己的期望落空。或許在罪惡感的煎熬之下,他會對弟弟破口大罵。
他嘲笑弟弟無法替自己復仇的無能。他侮辱自己的弟弟,甚至大聲咒罵。可是弟弟既不反脣相譏,也不動手還擊,只是靜靜的站在身邊,以空洞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激將法並未成功。挫敗的感覺讓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弟弟面前。平伏大地請求原諒,手拉屍衣祈求寬恕——然而弟弟依然以空洞的眼神看着他。
他朝着弟弟看了一眼,很自然的將眼神移開,就像往常一樣。爲了逃避弟弟空洞的目光,他低垂着雙眼繼續往前行進,遠離親手將弟弟埋葬的山丘。弟弟並未阻止他,也沒擋住他的去路,一語不發的跟在他的身後邁開步伐。屍鬼就這樣一直跟在他的身後,直到第二天的朝陽升起爲止。
他毫無反抗能力。無法逃走,也無法驅離,只能任憑弟弟跟着他走過一座又一座的山頭,嘴裡默唸着祈求原諒的獨白。
他低着頭不發一語的走着,就當身後的弟弟並不存在。
在北風吹襲之下左搖右晃的鬼火畫出一個又一個的圓弧,照亮他與死屍的去路。他籍着微弱的光線和腳底的感覺捕捉地形的起伏,默默的向前走去。弟弟的身影不時出現在視線的角落,若有似無的屍臭時時提醒他曾經犯下的罪行,讓他飽受內心的煎熬。
或許這就是弟弟對他的復仇。
也或許這種煎熬正如與他形影不離的山丘和丘頂綻放的光輝一樣,只是詛咒的一部分而已。
受詛咒的人啊,遠離這塊土地,永遠當個流浪兒吧。
靜信在書庫裡搜尋所有藏書,將片斷的知識和想法記在紙上,轉眼之間已經過了兩個小時。毒辣的豔陽正轉變爲燦爛的落日,外頭一副萬家燈火倦鳥歸巢的景象。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聽見靜信的聲音,原本在跟孩子聊天的柚木立刻回過頭來。忙不迭的表示沒關係的柚木手邊正攤開一本昆蟲圖鑑,孩子手中還抓着幾隻甲蟲。大概是那些孩子正在詢問柚木他們抓到的是什麼甲蟲吧。
靜信笑着將書庫的鑰匙交還,表示要將手中的三本書借回家。就在柚木把鑰匙接回去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車子緊急煞車的聲音,以及笨重的物體跌落在地的悶響。
柚木立刻衝到窗戶邊上,靜信也跟着貼了上去。只看到公民館旁邊與窗戶同高的村道停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小孩子騎的自行車則倒在護欄旁邊。
我的天啊!”
柚木很難得的大叫一聲,鐵青着一張臉跑出圖書室。靜信也緊跟在身後從公民館跑上村道。當兩人趕到的時候,轎車的駕駛正擡着被撞倒的自行車往路邊走去。
“有沒有受傷?”
三個蹲在路邊的孩子擡起頭來望着柚木,下一秒鐘立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轎車的駕駛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將自行車丟在路邊之後,就打算鑽進駕駛座。不知情的人還以爲他只是下車清除路面的障礙物而已。
“喂!給我站住!”
從附近的酒館跑過來的人,正是酒館的老闆大川富雄。
怒氣衝衝的大川跑到黑色轎車的旁邊,一把抓住駕駛座的車門。黑色的賓士在村子裡十分少見,駕駛也是個陌生的面孔,看來應該不是村子裡的人。他似乎還不明白自己闖了什麼禍,臉上的表情十分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