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知縣的祭文寫的花團錦簇,洋洋灑灑逾萬言,顧教諭和黃訓導站在下邊,微微閉着雙眼,聽的搖頭尾巴晃的,只覺字字珠璣,當真好文章!葉小天卻連半句都沒聽進去,心中只是念叼:“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好不容易等到花知縣唸完祭文,將一系列的祭拜儀式舉行完畢,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走下臺去,葉小天才精神一振,一個箭步邁上臺去,高聲宣佈道:“現在,全體同仁赴太白居,與本縣士紳共聚一堂,官民同樂,共迎冬節!”
一句話頓時迎來暴雨雷鳴般的熱烈掌聲,尤其是巡檢司的武官們,巴掌拍的尤其響亮,隨即衆官員便一轟而散,騎馬的騎馬、坐轎的坐轎、乘車的乘車,也有那小官吏安步當車甩開雙腿,亂哄哄地直奔太白居酒樓。
太白居是葫縣城內最大的一座酒樓,就開在縣衙對面,酒樓裡光是雅座就有數十間,另有一層的宴客大廳可容納數百人,整個酒樓呈回字形,中間是一個巨大的天井,天井院中有盆栽竹木、鮮花怪石,儼然一個小型園林。
今天太白居酒樓被官府包了,酒席就設在這個精緻園林般的天井裡,一張張酒席散落在花木叢中,小溪流泉潺潺其間,極盡優雅。遠處還有樂伎彈着琵琶,曲調優美,更形別緻。
衆官員士紳齊聚一堂,小士紳恭維大士紳,大士紳恭維官員,小官員恭維大官員,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熱鬧非凡。投箭壺的、曲水流觴的、行酒令的,各種助酒興的遊戲也是精彩紛呈。
葉小天成了衆人招呼的重點,許多人走到花知縣面前時,也只是禮節性地敬上一杯,可是到了葉小天面前。他們卻巴不得能多待一會兒,多說幾句話,若是葉小天與他多聊幾句,離開時便滿面紅光,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花晴風把這一幕瞧在眼裡,心中很不自在,奈何他還不能表現出來。只得強作風度,臉上的笑容卻是漸漸有些生硬了。
葉小天自從坐下,這酒就不曾斷過,雖然別人敬酒,他只需淺酌一口意思意思就行,而對方卻要把一杯酒都幹了。可是架不住人多,一會兒功夫就覺得醺醺然的有些醉意了。
葉小天見勢不妙,急忙使個尿遁訣,佯裝要去方便,一俟離開大廳,他便長出鬆了口氣,舉步繞向後廳。想尋個清靜地方醒醒酒。
酒店裡的夥計都在四下站着,等着官宦們喚人侍候,一見葉縣丞出來,兩個夥計趕緊舉步上前,這可是本縣最大的實權人物,在太白居當夥計的,哪能不認得這位大老爺。
兩個夥計眼看就要走到葉小天身邊,剛剛彎下腰去。臉上露出殷勤的笑意,就覺得耳畔生風,一道青色光影嗖地一閃,就從他們身邊躍了過去,兩個夥計嚇了一跳,定晴一看,卻是他們的東主盛隆。
盛隆腦滿腸肥。跑起來一個圓滾滾的肚皮上下彈跳不已,足有三百多斤的身子,竟顯得身輕如燕,到了葉小天身邊。盛隆露出一個恰如其分的標準笑臉,殷勤地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掌,諂聲道:“大人,您這邊請!”
葉小天點點頭,隨在盛掌櫃的後邊上了樓,轉過一個牆角,就是一間雅室,窗子開着,從上邊可以看見天井中正在飲宴的衆人,但是因爲放着翠綠的簾籠,下邊的人卻不易看清樓上雅間的人。
屋中陳設古樸典雅,葉小天到了房間一看,王主簿正坐在那兒,雙眼微闔,一手擱在桌上,手指微屈,輕輕叩擊着桌面,似乎正聽着遠遠傳來的悠揚樂曲打着拍子。
聽見動靜,王主簿微微睜開眼睛,一見是葉小天,不禁坐直了身子,笑道:“呵呵,老朽歲數大了,耐不得熱鬧。怎麼你葉大人也做了逃兵?”
葉小天搖頭笑道:“我還當只有我溜了,卻不想你王大人竟先行一步。不行了,我實在是不勝酒力,只好遛之大吉。”
葉小天說着在一旁椅上坐下,早有小夥計送上一壺香茗,又擺了瓜果蜜餞四拼盤。盛先生點頭哈腰地道:“兩位大人歇着,如果有什麼需要,只管招呼一聲。”
盛掌櫃的說完就退出去了,葉小天與王主簿談笑一陣,王主簿往樓下探看了一眼,搖頭道:“看這情形,這酒宴恐怕到了掌燈時分都不會散了,你我二人都逃開了,可苦了知縣大人啊,現在人人都在向他敬酒。”
葉小天打趣道:“要不然,王大人你下去給咱們知縣大人解解圍如何?”
王主簿乜了他一眼,捻鬚微笑道:“這種事,還是你這等年輕人才應該衝在前面啊,哪有讓我這老頭子出面的道理。店家,店家……”
盛掌櫃的嗖地一下出現在門口,敢情自從本縣的二、三把手到了這雅間,這位掌櫃的就守在門口沒有離開過。王主簿本來是想換個夥計,卻不想出現這麼一個大胖子。王主簿怔了一怔,失笑道:“店家,你去取副棋來。”
“好好好,兩位大人稍等,小人去去就來!”盛掌櫃的哈腰笑了兩聲,一轉身就消失在門口,他那癡肥的身子,竟有如此矯健的身手,也當真令人歎爲觀止了。
不一會兒,一副上好的棋盤送到,盛掌櫃的又笑眯眯地退下了。
葉小天笑道:“王大人棋藝高深,跟你下棋,葉某可不是對手啊。”
王主簿一邊擺子兒,一邊笑道:“哎!切磋,切磋而已,葉大人你可不要太客氣,老夫於棋道也只是稍有涉獵,算不得高深。你我隨意下上一盤,只當消磨時光罷了。”
葉小天挽了挽袖子,湊過身來,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那成,咱就隨意切磅礴一下。王大人,你先請!”
陳慕燕的靈柩在喪儀之後就遷進了廟裡停放,今天要啓殯返鄉,得先去廟裡取回他的靈柩。一大早陳家就忙碌起來。陳家娘子把需要帶回故鄉的東西都打包裝好。放在車子上,院門兒鎖了,鑰匙交給一個本家兄弟,回頭他要留下來處理善後的。
鄉鄰們都聞訊趕來,站在路邊兒上看着,不管他們與陳家平時相處的如何,這時一別。終生再難一見,還是不免會有些傷感,所以紛紛向陳家娘子母女倆打着招呼。
“嫂子,咱們出發吧。”
陳家兄弟把行李裝好,捆紮停當,便趕過來對陳家娘子說。陳家娘子點點頭,一行人便登車,直奔城郊的那座小廟。
小廟不大,棺槨就停在廟後的松林中,停靈的費用不高,當初陳家娘子預交了三個月的,所以這時很痛快地就把靈柩擡了出來。
陳家兄弟已經備了一輛長途馬車。靈柩被衆人扶上車子,固定鎖牢,便沿着官道向驛道走去。一路之上,陳家娘子捧着丈夫的靈位,不時呼喊他的名字招魂,前邊還有陳家的人拂柩打旌,拋灑紙錢,爲亡魂開路。
“陳家娘子。陳家娘子……”
蘇循天急急趕到了,他先去了陳家一趟,結果只有鐵將軍把門,向鄰居一問,這才奔了小廟,又問過廟裡的老和尚,這才追上來。
因爲道遠。陳家娘子並未步行,而是身穿孝衣,捧着靈牌坐在車上,蘇循天一招喚。車隊就停下了,陳家娘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蘇循天擦擦頭上的汗水,對陳家娘子道:“娘子今日扶柩返鄉,可有需要縣上效勞之處?”
陳家娘子冷冷地道:“不勞關心,我丈夫的靈柩,自有我陳家的親人護送!”
蘇循天嘆了口氣,從袖中摸出了那錠銀子,以蘇循天的個性,雁過都要拔毛,經了他的手,銀子難免縮水。可這是給死人的錢,蘇循天也有他做人的底限,捧在手上的可是實打實的五兩紋銀。
蘇循天道:“陳家娘子,這一路下去,扶靈回鄉,花銷少不了。這五兩銀子是縣裡的一點心意,還請娘子收下。”
陳家娘子這次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對那些扶靈的漢子說道:“走吧!”
車隊便緩緩啓行,直把蘇循天視若無物,蘇循天無奈地退到路邊,望着車隊漸行漸遠,輕輕搖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葫縣稅關,行旅客商們正排隊等候檢查收稅,忽然一陣嗩吶吹吹打打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片刻之後,就見一片白幡招展,忽然有人想到了什麼,脫口說道:“哎呀!今兒是陳大使回鄉的日子!”
只這一句話,整個稅關上頓時肅靜下來,正在忙碌的稅丁們也都住了手,默默地看着遠遠行來的扶柩隊伍,行旅客商們自覺地退向一邊,給送靈隊伍閃開了一條道路。
前面有支商隊剛剛驗貨繳稅完畢,車隊駛出關口停了下來,正在那裡重新捆紮貨物,忽然聽到出殯的曲子,禁不住都聽了下來,循聲向這邊張望。商隊中一個身穿藍袍的五旬老者,手搭涼蓬張望了一下,納罕地道:“這是什麼人家送葬啊?”
旁邊一個稅丁嘆了口氣,道:“那是陳大使的靈柩,陳家的人扶棺回鄉呢。”
藍袍商賈“啊”了一聲,神情肅然起來,忙整理了一下衣袍,等那送靈隊伍到了身邊,便是鄭重地一禮。那稅丁忍不住道:“怎麼,呂老爺你認識我們陳大使?”
那呂老爺慨嘆道:“雖無深交,卻也打過交道。不管官家怎麼說,在我心裡,陳大使,那是極好的一個人吶。”
陳家娘子眼看有人向棺槨致禮,作爲未亡人豈能高坐不理,趕緊下車還了一禮。那藍袍商賈嘆道:“這位就是陳家娘子吧,老夫呂默,與陳大使曾有數面之緣,不想一別月餘便成陰陽兩隔,實在令人扼腕嘆息呀。”
陳家娘子幽幽地道:“多謝呂老爺念着我家相公……”說到這兒眼圈一紅,險險落下淚來。呂默看了看陳家的扶靈車隊,嘆道:“由此出去直到鹿角鎮,一路渺無人煙。你們只有兩輛車,大部分人只能步行,要走出去太吃力了。不如搭我商隊的車吧,咱們結伴而行,捎你們到鹿角鎮,大家再各奔前程。”
陳家兄弟一聽,喜出望外,連忙道:“謝謝呂老爺,謝謝呂老爺!”
陳家娘子望了小叔子一眼,便也福禮道:“既如此,有勞呂老爺了。”
旁觀行旅見了,都是暗贊這呂姓商人爲人仗義,呂老爺卻是連連擺手,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不必言謝,那就請娘子稍候片刻,等老夫的車隊整理好了,咱們便一同而行。”
太白居里,天色漸漸暗了,天井裡挑起了燈籠,葉小天和王主簿的雅間裡也點亮了一盞燈。二人燈下博奕,一盤棋漸漸殺至尾段,棋面形勢對葉小天極爲不利。王主簿用茶蓋兒抹着茶水,向窗外飛快地一瞟,便盯着棋盤微笑起來:“葉大人,這盤棋,貌似老夫……贏定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