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莫斯獨自躺在一樓臥室,沉浸在諾亞身殞的哀痛中無法自拔。
前世今生的幕幕往事在他眼前爭相回放,恍如不同頻道的電影在同一時刻共同放映,繚亂的畫面攪得他頭昏腦漲,難眠難休。
天大亮時,他爬了起來,掙扎着走向廚房想要找杯水喝。路過飯廳,卻看到正在不停忙碌的卡蕾忒。
她束着一頭秀髮,穿着極爲普通的棉布襯衫和褲子,身上縛着長圍裙,正把一道道餐品端上餐桌。從飯廳忙到廚房,再從廚房忙到飯廳,手腳相當麻利。
德莫斯停下身的時候,卡蕾忒又端了壺新煮好的咖啡走出廚房。步子有些疾了,她的腳底突然打滑,一潑滾熱的咖啡溢出壺,全都濺到她的手背上。
“啊——”
就在她疼痛尖叫的同時,德莫斯已經趕上來,一把接過快要被她甩出手的咖啡壺。
“……德莫斯……謝謝你……”
卡蕾忒羞紅了臉,柔柔對他說了一聲,隨後垂下頭。
與“荷西”通過電話以後她就開始忙活這些生活的瑣事。
管家諾亞不在了,接下這攤事情並非情不得已。只是卡蕾忒認爲,這些瑣事便是生活最真的本質,是能夠維繫她與德莫斯之間親情與愛情的紐帶。
最後的相伴時光中,她只想認真做好這些事情,以此向德莫斯傳達自己對他的眷眷之情。
德莫斯迅速將咖啡壺放到餐桌上,拉起卡蕾忒直奔廚房的冷水管。擰開龍頭,他把她受傷的手捉到自來水下認真沖洗起來。
他的前胸緊貼她的後背,這樣一來,他們身體的距離就是零。
隔着兩層薄薄的衣衫,卡蕾忒能夠清楚感受到絲絲縷縷的暖熱。那是德莫斯身體的溫度,是一種能夠抵達心底的雄性力量,一種給予愛人的特有安全感。
心房像是被一波電流擊中,猝然微微地顫了幾顫。
卡蕾忒從冷水中撤回手,飛快在圍裙上抹了抹,幽幽轉身面對德莫斯。
他早就換了嶄新的衣服,洗去一身污濁。此時又恢復了英挺的外形,就是俊美的臉上氣色欠佳,漆黑的兩眸沒有神采,黑眼圈嚴重。
德莫斯的目光在卡蕾忒身上寸步不離,他細細地看她,看着衣着裝扮樸素無華的她。
他無可否認,無論神祗還是人類,從貴婦到主婦,卡蕾忒對每個角色的轉換都異常適應。
看着神色有些憔悴的她,德莫斯心頭忽而一軟。
也許,她並不是個完美的女人,但她卻是個非常優秀的女人,一個從不矯情做作,遇事寵辱不驚,逆來順受的女人——
就因爲奸佞之徒使詐,自己竟然對這樣的女人心存怨恨,甚至一度濫施暴力,這是多麼愚蠢的行爲啊!
“別忙了,一早上就那麼辛苦。休息會兒,我們一塊去吃早餐。”
德莫斯將卡蕾忒帶到餐桌邊,親手拉出餐椅,然後輕按她的兩肩,失意她坐下去。
卡蕾忒感覺有些受寵若驚。
坐到椅子上,她默默看着他抄起咖啡壺往骨瓷杯裡倒進一些咖啡,兌入部分牛奶後又加進半塊方糖。
做完這些,他把這杯咖啡放到她的手邊。
他一向熟知她的飲食習慣,光是調咖啡的步驟,都做得準確無誤。
卡蕾忒的眼眶一陣發熱,心中感動不已。
好久以來,他都沒有向她傳達過這種綿綿的關切情意了——
德莫斯又爲自己倒了一杯不加任何作料的黑咖啡,便坐到了卡蕾忒的對面。
早餐很豐盛。
煎蛋、火腿、扒魚、奶油玉米碎、蔬菜沙拉、土司以及全麥麪包擺了滿滿一桌子。
德莫斯本身沒什麼胃口,不過爲了不令卡蕾忒掃興,他把每樣菜餚都往自己的餐碟裡盛了一些。
想着近侍諾亞臨終前的遺願,他決心從現在開始善待卡蕾忒,與她修復關係。
逝者已矣,生者的生活還要繼續。
不管未來是歡樂的還是痛苦的,會經歷幸福還是經歷不幸,他們都要坦然面對——
卡蕾忒確實是個善良的女孩。有時候,她會善良到做出爲了別人不顧自己的傻事。
德莫斯想,以自己對她的瞭解,他相信只要爲了朋友和親人,爲了她所關心的和關心她的人,她定能做出捨己救人的事。
至此,也不難理解“荷西”,不,應該說是海王波賽頓爲何會那般猖狂,屢次使出的詭計都會得逞了。
德莫斯此時無比憎恨自己。
這段時間裡自己算是怨毒了卡蕾忒。
他恨她的“背叛”與“不貞”,昨天還把諾亞的死歸責與她的“不誠”。
他不顧一切尋求各種時機和手段向她發泄自己的負面情緒,卻對她的感受漠不關心。真相大白後的今天,他才真正感受到她的疾苦。
原來,她一直獨自面對着壓力,默默承受了他的凌虐和海王的逼迫。
那種有口難言的感覺,該有多痛?那種隱忍的過程,該有多麼艱難?
和他失去的相比,她失去的、她付出的才更重更多……
想到這裡,德莫斯低頭張口,將悶在胸中的一口氣長長吐出來。
對面,看到德莫斯拿起刀叉準備開動,卡蕾忒的心總算踏實多了。
雖然她承受過太多的不幸,如今只要接受一點關切的表達,或者得到一點溫情的傳遞,她就會內心釋然,以德報怨。
她就是那種非常容易滿足的小女人,那種知足常樂的精神,或許就是一種優秀可貴的本質——
“卡蕾忒……我準備帶你離開希臘,到東南亞隱居……即刻動身!”
德莫斯低頭盯着面前的餐碟,用手中的銀叉攪動兩下盤裡的培根肉片,眉頭一動,把自己的決定鄭重其事說出口。
“……”
卡蕾忒被這個突然到來的消息搞愣了,久久注視着德莫斯,兩隻美麗的藍眼睛裡盡是詫異的光彩。
德莫斯進而解釋:
“我們要儘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想過了,離開歐洲,只要不使用法術,無論是波塞頓還是卡利,想要在偌大世界中找到我們還是很困難的!”
卡蕾忒怔怔望着眼前的男人,臉上的表情越聚越爲複雜。
她沒想到德莫斯會說出此番話來。
自從與“荷西”通過電話後,因他提示,她也對德莫斯接下來的行動有所擔憂。
失去了心愛的部下,又得知了始作俑者的真實身份,以德莫斯的性格斷然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可看如今的情形,他非但沒有想要報仇雪恨的決心,反而想要逃走。
雖然已經決定暗自動手對付海王,可是實質性的問題擺在眼前,她還是要詢問清楚。
“……其他人怎麼辦?”
安靜地看了德莫斯一會兒,卡蕾忒端坐着問道。
“其他人……什麼其他人?”
德莫斯淡淡地反問,嘆息的聲音似有似無。
他很清楚卡蕾忒問話的意思,卻也無可奈何。
“真
正的荷西,還有特里同!我們可以輕易離開,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可是被海王困縛的人怎麼辦?”
在卡蕾忒急切的追問下德莫斯頗顯侷促,他依舊垂頭,攪動叉子的動作更爲頻繁起來。
“德莫斯……”
“抱歉卡蕾忒,我管不了別人!”
終於,他停下手中單一不止的動作,簌地擡頭看向她,紋絲不移的幽黑目光似是正在向她傳達堅定無悔的決心。
“什麼叫做……管不了……其他人?”
“我沒有能力去救你所說的那幾個人!”
德莫斯正色回答道,坦率而直接。
“……可是,那些人,那些正在遭受海王迫害的人,都是曾經給予我們幫助的人啊!”
一陣寂靜無聲的對視過後……
德莫斯將目光移向它處,不再去看卡蕾忒。
她的目光讓他難受不已,甚至有種想要抓狂的感覺。
那是種奇特的光輝,深沉,厚重,極具穿透之力,彷彿在向德莫斯投射過去的瞬間已經透過了他的皮囊直入心房,將他隱藏其中的筆筆心事看個通透。
“你要知道,我已經失去了太多。阿黛、諾亞、還有黑暗神殿衆多僕人的犧牲,真的讓我學會害怕了。卡蕾忒,我不想再失去你!”
德莫斯平靜的解釋着,臉色從僵板轉爲悲涼。
卡蕾忒也很平靜,不做聲色地看着德莫斯,卻已聽不進他的辯解。
“德莫斯……你變了……”
猛然,她神色黯淡地開口說,聲音如細膩的絲滑過德莫斯耳畔。
“……我變了,難道你就沒變?”
半晌,德莫斯反問一句,涼薄的聲調聽上去更像是對卡蕾忒脣齒相譏。
邊說着,他邊乾脆地放下手中的餐叉。
“鐺”——
銀叉撞上瓷盤的邊沿,放出一記堅硬的響聲。
“不知你承不承認,卡蕾忒,現在的你變得越來越感性了。你可以在乎那些人,可是,你的在乎僅僅應該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以內,超出它,一切行爲便是愚蠢的表現。你知道嗎?你越感性,我才越要理性。太多血的教訓告訴我,擁有當下,只要管好自己纔是生存王道!”
卡蕾忒聽得一陣膽戰心驚,無法贊同地輕搖了兩下頭。
突然,坐在對面的男人讓她感覺好陌生。
他那言語間所表現出的決絕,是不是該被理解爲絕情的體現?此時的他是那樣冷漠自私,與她記憶中那個俠骨柔情、敢愛敢恨的黑暗之神簡直相差甚遠——
德莫斯,你到底怎麼了?從前你身上那些果敢和冷厲的性格特性,如今都到哪去了——
“……我,還不能離開……”
眸光婆娑,卡蕾忒語氣淒寒地說。
這是實話,她已決定對冥王交付性命以了結一切恩怨,唯獨這些不能對德莫斯如實相告。
德莫斯卻把她的話理解爲一種拒絕,推託。
“老實說,卡蕾忒,與你相愛一場,我究竟得到了什麼?”
德莫斯的臉色沉了下去:
“爲了你,一族的統治權、部下的追隨,甚至是至寶雅典娜寶石,我可以說不要就不要!因爲那些比起你來根本不算重要。我只想擁有你,盡我的能力,盡一切辦法保護你,就足夠了!我不想到頭來,連你也要失去!難道這些還不夠嗎,卡蕾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