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打死不敢有非分之想。”吳元嚇得撲通跪在地上。
金亮咧嘴笑道:“你小子就甭跟你乾爹來這一套了。你的心思我都清楚。起來。”吳元站起身來,心虛膽怯的瞧着金亮。
“沒錯,我眼睜睜的看着白花花的銀子從眼皮底下就這麼流走,全是因爲李準。乾爹在彰德府連雜貨鋪都有好幾家,可是唯獨沒有藥行,藥材那是歸聖濟殿,那是李準的差使。李準比你乾爹命好,是司禮監第三秉筆滕公公的乾兒子,乾爹我到如今還是老祖宗記名的孫兒輩。”
吳元忙道:“乾爹這麼孝順,辦事有這麼得力,老祖宗說不定會收乾爹做乾兒子的。”
金亮笑了一下:“李準如今是受過主子萬歲爺褒獎的紅人,可是他既然確實放棄了昔日一手扶持的孫記藥行,那咱家趁着樹倒猢猻散時分上一杯羹總不會讓他心裡不痛快吧。”
吳元笑道:“乾爹您太小心了,老祖宗可是首席秉筆,掌印的名分遲早是老祖宗的,到那時別說李準,就是滕公公也得禮敬乾爹幾分。”
“閉嘴!”一直如彌勒佛的金亮突然陰沉下臉,冷聲呵斥道。
驚得吳元撲通又跪倒在地,擡手抽着自己耳光:“兒子胡言亂語,兒子該打!”
“咦?不對!”金亮突然臉露狐疑,掃視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和兩側關門上板的鋪面:“今兒這街面咋這麼靜?這還沒落黑。怎麼都關業了?還有劉全寶就是步行也應該到咱這了,你們幾個沿街去找找,不會是當真住別處了吧。”
“是!”十幾名彪形漢子如脫兔一般沿着街道飛奔而去。
金亮瞧着手下人的背影,冷笑了一聲,瞥了一眼跪在地上驚懼可憐模樣的吳元:“起來吧。”
“謝、謝乾爹。”吳元忙站起身來,餘驚未息地說道。
十幾名漢子距離有鳳樓二十餘米遠時,正好瞧到半個馬車的身影拐進客棧旁的馬棚內。爲首的漢子臉色一變,揚了一下手,身後跟隨的漢子們全都停住腳步。
“有些不對勁,你們在正等着,我過去瞧瞧。”爲首的漢子飛奔向有鳳樓門前。
漢子來到客棧門前,擡眼正好瞧到沿街的紅木大窗打開,陳燁飲酒吃菜說笑的模樣看了個清清楚楚。爲首漢子臉色又是一變,臉上露出猙獰的笑意,眼睛微眯着瞧向客棧大門前,吃驚地愣住了。
客棧大門口,那張長條凳子不見了蹤影,那兩名奉命守在有鳳樓的兄弟全都渾身是土坐着依靠在門前,頭耷拉着,一動不動。
爲首漢子的右眉棱骨輕跳了一下,從手下那兩名兄弟如今這副德行,心裡清楚兩人已經昏死過去了。臉上的猙獰笑意越發濃了,目光又瞧向打開的窗戶。
“老爺有所不知,在彰德府無論你是做哪行買賣,都必須等金公公開的鋪面生意忙不過來,才准許其他鋪面開張,久而久之。城裡的百姓都曉得只要商鋪門前有金公公的人守着,就知道若是不急,就耐心等着,不然就只能去金公公開的鋪面當冤大頭。”客棧掌櫃滿臉苦笑地說道。
陳燁微笑道:“這麼說你這客棧門前站着這兩個傢伙,就是他那的客棧還沒住滿人嘍?”
“那都不是,是小老兒這個月的生意實在不濟,交不起月銀孝敬金公公,因此他們才堵住門口,不讓小老兒做生意。”
“這位金公公倒是生財有道嘛。”陳燁笑了一下。
客棧掌櫃的臉露苦澀,作揖道:“幾位老爺,你們既然非要在小店吃酒,小老兒無力阻止,可、可一會兒金公公的人來,可千萬要對他們講清楚,你們是強行進來吃酒的。”
陳燁笑道:“老人家你放心,能進貴店吃酒住宿,咱們就是有緣。貴店若是因爲我們有什麼損失,我會加倍補償,退一步講,若是因爲我們,讓掌櫃的無法再經營下去。我會照價買下你的客棧,不會讓你吃虧的。”
“老、老爺,你、你這話當真?”客棧掌櫃驚喜不敢置信的問道。
鄭三刀咧嘴囂張的笑道:“你這老兒就將心放到肚裡吧,俺實話告訴你,坐在你面前的就是鹿野最大藥行的大掌櫃,你這小客棧,俺主人活動一下手指頭,就足夠買上十個八個的了。”
“我的天老爺,原來是財神爺住在俺的店裡了,三全,快、快吩咐後廚,把咱店裡所有的拿手好菜都上來,這頓飯小老兒請了!”客棧掌櫃的驚喜的高聲嚷道。
客棧外豎着耳朵聽的漢子眼中射出強烈的貪婪之色,死死的盯着陳燁的臉。突然兩道似乎能穿透臟腑的寒光射了過來,爲首漢子激靈打了個冷戰,竟心寒的沒有勇氣和射過來的目光哪怕對視上半秒,沒有絲毫的猶豫,猛地轉身向來路飛奔而去。
廖僕收回目光,望向劉全寶,劉全寶急忙扭頭望向窗外,陳燁夾了一筷子紅燒鹿筋,微笑道:“怎麼,來了?!”
廖僕忙躬身道:“回東家,剛纔過來一個探子。”
“探子?這個金公公做事倒是很謹慎嘛,說實話,我倒是很想見見他。”陳燁邊嚼着鹿筋,邊笑道:“畢竟咱們的分號開在他這一畝三分地上。全寶兄,吃過飯後,你帶我去分號瞧瞧。”
劉全寶忙道:“是。東家。”
“公公!”爲首漢子帶着手下,氣息微喘的飛奔回連升客棧門前。
“咋樣?人瞅見沒有?”金亮迫不及待的問道。
“公公料事如神,劉全寶果然住在了有鳳樓。”爲首漢子翻身跪倒道。
金亮臉色一變,咧嘴嘿嘿笑起來:“劉全寶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對了,尤錘你手下那兩個混蛋讓門板擠了不成,昏了什麼頭竟讓他們住進了有鳳樓?”
爲首漢子忙道:“回公公,毛貴和子山都杵在有鳳樓門前,他們被劉全寶的手下打昏過去了。”
“什麼?!劉全寶好大的狗膽!”吳元勃然色變,咆哮道。
金亮咧嘴笑了,笑得真如彌勒佛一般慈眉善目:“有趣,他劉全寶昏了頭不成?我剛還想着他來了,我怎麼從他口袋裡弄出更多的銀子來,他倒自己給咱家送主意來了。”
尤錘陪笑道:“公公,劉全寶這回來彰德府還帶着一位財神爺。”
財神爺?!金亮和吳元的眼睛全都亮了起來。金亮氣息微喘道:“咋回事?你他孃的別賣關子,快說!”尤錘忙將剛纔偷聽的話添油加醋敘述了一遍。
“花記藥行大掌櫃?!動動手指就能買下十個八個有鳳樓那麼大的鋪面?!尤錘你小子胡說呢吧?”金亮眯着一條縫的眼中射出餓狼一般貪婪的光芒,喘着粗氣說道。
“小的說的千真萬確,但有一句謊話,天打雷劈!”尤錘忙詛咒發誓道。
“元子,你說財神爺來了,咱們爺倆是不是得親自去迎迎?”金亮咧嘴陰笑道。
“兒子攙乾爹上轎。”吳元眉開眼笑攙着金亮坐上了軟轎,自己也快步坐回了那頂舊藍布軟轎內,屁股剛捱上軟墊。就迫不及待嚷嚷道:“起轎,快,有鳳樓!”
轎伕們急忙擡着兩頂軟轎快步走向有鳳樓,尤錘帶着一干手下急忙快步跟在了轎子周圍。
兩頂軟轎停在了有鳳樓門前,轎伕們氣喘吁吁的剛放下轎子,後面的舊藍布軟轎轎簾掀起,吳元如猴子一般躥出轎子,三步並兩步來到金亮坐的半新不舊的精綢軟轎旁,掀起轎簾,興奮的諂笑道:“乾爹咱們到了。”
金亮同樣興奮的將頭探出正要下轎,擡眼正好瞧到客棧打開的那扇紅木大窗內陳燁的笑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緊接着白了,白的沒有了一絲血色,那雙胖的眯着一條縫的小眼睛仿若王八瞧到綠豆瞪得滾圓,呆滯驚怖仿若撞見鬼似地瞧着陳燁那張清秀的笑臉。
吳元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吃驚的瞧着金亮:“幹、乾爹,您、您老怎麼了?”
金亮打了個哆嗦,使勁眨了一下小眼睛,望向陳燁,額頭鬢角的冷汗如下雨一般滾落下來,嘴裡喃喃道:“見鬼了?!這、這怎麼可能?元子,你告訴乾爹,我是不是在做夢?”
“乾爹您老怎麼了,您可不要嚇孩兒。”吳元驚慌的問道。
金亮慢慢扭頭瞧着吳元,使勁嚥了一口唾沫,壓着嗓子說道:“元子你打幹爹一嘴巴。”
吳元驚懵了,瞧着金亮胖乎乎的臉上不受控制亂顫的肥肉,撲通跪在地上,驚駭的帶出了哭音:“乾爹,兒子做錯了什麼,您老要這麼嚇唬兒子?”
金亮顫抖着伸手:“你把手給我。”吳元急忙伸手過去,儘量抓住吳元的手,突然張嘴使勁咬住吳元的手,吳元立時疼的青筋畢露,無聲的咧着嘴,渾身劇烈的顫抖着。金亮怪異的舉動將轎伕和尤錘一干手下全都驚得變了顏色。
半晌,金亮鬆開嘴,瞧着鮮血淋漓險些將一大塊肉咬下的吳元的手,嘴裡吐出血沫子,低聲問道:“元子,你疼不疼?”
吳元疼死的心都有了,臉色發青強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不、不疼,一、一點都不疼。”
“難道是我咬得不夠用力?”金亮又張開滿嘴是血的口又要咬下去,“疼!乾爹,疼、疼死我了!”吳元驚駭的頭髮梢都立起來了,壓抑着哭音,蹦着低聲說道。
金亮聞言身子一軟就要癱倒在地上。吳元急忙一把攙扶住,又驚又怕輕輕搖晃着金亮:“乾爹、乾爹!”
金亮煞白着臉,語不成聲道:“快、快、快回、回、回鎮、鎮守、守、守、守署。”話音剛落,金亮胖的滾圓的身子軟綿綿的栽進了軟轎內。
吳元喘了一口大氣,壓着嗓子低聲吼道:“都他孃的是死人嗎,還不快擡乾爹回鎮守署!”轎伕醒過神來,急忙擡起軟轎,劃了個半圓,向來路飛奔而去。
吳元悄悄驚駭狐疑的扭頭偷瞟了一眼紅木大窗內,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陳燁的目光望向這裡,驚得吳元身子一顫,連陳燁的樣貌都沒看清,就急忙跑到自己的轎前,鑽了進去,連聲催促道:“快,快追上乾爹的轎子!”
轎簾放下,吳元瞧了一眼鮮血淋漓,血肉翻卷的手背,鑽心刺骨火燒火燎的疼痛瞬間遍佈全身,疼的吳元實在忍不住,哭出了聲:“混蛋,還不趕快走!”
紅木大窗內,陳燁眼中閃出疑惑之色,瞧着二十餘名和被鄭三刀、廖僕打昏過去的漢子一樣小衣襟短打扮的彪形漢子簇擁着一頂舊藍布軟轎慌慌張張離去了。
劉全寶和花嬋玉眼中也露出疑惑之色,尤其是花嬋玉心情那叫一個失落,心裡咒罵道,這幫傢伙到底在搞什麼?怎麼連門都沒進就像打了敗仗一般灰溜溜離去了,難不成是李準給金亮打過招呼,可是這也不對啊,要是李準打了招呼,金亮怎麼也會進來打個照面,可現在這算怎麼回事,連門口那兩個廢物都不弄走,就這麼莫名其妙的離去了?!
花嬋玉美眸內全是疑惑不解和失落之色,望向瞧着窗外的陳燁,輕咬了一下朱脣,哼!也不知你走了什麼狗屎運,竟然這麼輕鬆就躲過去了,不過,咱們走着瞧!
陳燁突然轉過頭,嘴角綻動着玩味的笑意,眼神似乎不經意的瞧向花嬋玉。花嬋玉心裡一慌,心虛的急忙躲開陳燁的眼神。
陳燁慢慢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的酒杯,微笑道:“有趣,氣勢洶洶的來了,沒成想,這到底是演的哪一齣?”
鄭三刀諂媚的笑道:“俺知道是爲什麼?”衆人的目光都瞧向他,鄭三刀笑道:“主人是有大造化的人,那閹狗是讓主人身前左右護衛的六丁六甲給嚇怕了!”
劉全寶笑着點頭道:“這事確實玄妙,也許真如三刀兄弟所言,如有神助吧。”
花嬋玉微垂頭,小嘴微撇,心裡暗自嘀咕道,肉麻!不過這事確實透着邪,對了,金亮是鎮守太監,難道剛纔是因爲接到宮裡的什麼旨意,才匆匆離開的?對,一定是這樣。這麼說好戲還在後頭嘍。花嬋玉嘴角露出一絲陰險的笑意。
彰德府鎮守署,重檐斗拱下明晃晃鎏金大匾上金燦燦幾個甚有氣勢的金字,欽命彰德鎮守署。鎮守署大理石臺階下兩隻怒目猙獰的石獅瞧着門前足有四畝見方的大坪。尤錘帶着手下簇擁着兩頂軟轎來到鎮守署兩座石獅的臺階前。
吳元左手掀轎簾,兩眼通紅,暗吸着涼氣下了轎,匆匆來到金亮轎前,猶豫着掀開轎簾,坐在裡面的金亮臉色煞白如紙,渾身上下大汗淋漓,身上穿着的半新不舊的湖綢直裰已溼的能擰出水來,一雙眯縫小眼直勾勾瞧着前方,整個人活脫就如剛從墳裡刨出來的殭屍一般。
吳元心驚的後退了一步,顫抖道:“幹、乾爹,咱到家了。”
金亮那雙呆滯的雙眼動了動,嘴脣顫動了片刻,才吐出幾個微弱的字:“元子,攙、攙我出來。”
吳元臉色一變,猶豫着蹭到轎前,慢慢伸手過去,金亮一把抓住,無巧不巧,正按在那深深的牙痕上,吳元的眼淚就像泄閘的潮水噴涌而出,渾身劇烈哆嗦着,可是一聲都不敢吭,使勁咬着牙,攙扶着金亮下了轎。
金亮的一雙腳就如同踩在了棉花上,沒有一絲力氣,大半個身子都靠在了吳元身上,吳元感覺自己就像被一座大山擠壓着,胸口悶得立時喘不上氣來,鬱悶的真想一頭撞在石獅子上碰死得了,可是臉上卻強擠出笑意,細聲慢語道:“乾爹,你老慢點。”攙着金亮一步一挪上了臺階。
門口的兩名聽事早就嚇得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擡一下。吳元眼中閃動着羨慕之色,惡狠狠的瞪着那兩名聽事,心裡咆哮道,等老子將這頭肥豬送進府,第一件事就是扒了你們兩個沒眼的狗奴才的皮做燈籠!
吳元一步一蹭的攙扶着金亮過了五六道聽事恭立的廳門,穿過正廳大堂,將金亮攙扶到寢室。
寢室內正有兩名當差正在擦抹打掃寢室,聽見門響,慌忙跪在光鑑照人的大理石地面上,齊聲道:“奴才叩見公公。”
吳元已快累虛脫了,強撐着將金亮攙扶到那名跪在紫檀櫥架旁的當差身旁,喘着粗氣咬牙低吼道:“你眼瞎了,還不快幫忙攙着公公。”
那名當差急忙站起身來,伸手去扶金亮,還沒等那名當差的手扶住金亮,吳元就實在忍不住鬆了手,金亮就如同一隻又肥又壯的老母豬結結實實的拍在了那名當差的身上。
當差腳下一滑,抓着金亮向後倒去,身子重重的砸在紫檀櫥架上,哐當,嘩啦,紫檀櫥架被掀翻在地,櫥架上的名貴古董瓷器全都砸了個粉碎。
吳元一激靈,尖聲驚叫道:“唐三彩!藍底法花三彩雙耳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