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得利益者麼……有趣。”青幽細細品味了一下,點頭同意。
青曦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父王覺得,陛下或蘇將軍有異?”
青幽搖搖頭道,語出驚人道:“或許不止他們,真要說起來的話,恐怕……我們三人都難辭其咎。”
……
自打蠻人擊敗“勝白起”後,三族頭人率衆自北部隘口入侵中原,城中官兵主動迎擊,沒想到卻一觸即潰……而且潰的是熙國官兵!
往日雖與小股蠻人廝殺過,但熙人普遍覺得除了特別兇殘之外也沒什麼特別。沒想到第一次與成建制的遊騎兵廝殺,才體會到了對方的可怕之處。雖人口不多,但蠻族全民皆兵,便是十餘歲的孩童也能騎馬射箭,而且準頭驚人……畢竟每多射一箭,便可能意味着箭矢消耗,以及逃跑機率的增加。
這種部隊一旦到了平原上,馬匹與輕甲便意味着機動力十足,可追可逃。精準的齊射意味着遠距離大規模殺傷能力,熙人還沒靠近便要折損大量人手。這兩點湊在一起,使得蠻人戰鬥力呈幾何增長,他們甚至可以用hit and run戰術,慢慢給熙人放血。
一旦擊潰了官兵,三族便猶狼入羊羣,此時的蠻人便像一隻餓久了的狼,突然闖入一處陌生的領地,而此處遍地雞鴨處處牛羊,富庶的簡直讓人不敢置信。衆所周知,窮人突然暴富便會報復性的糟蹋東西。蠻人亦是如此,整體就是搶了殺,殺了燒,只是月許的光景,便將北部攪成一團亂麻,城中百姓連即將成熟的莊稼都不要了紛紛往南逃竄,一時間災民饑民擠滿了永平城,擠不進去的便只能繼續往南,朝着久安進發。
但蠻人也並非無懈可擊,他們既沒有學習熙人文明,也沒有取得熙人民心的意思,佔據雄城也沒有駐紮的打算,乃是實實在在的立足不穩。此時若能集結兵力給這頭餓狼迎頭一擊,事情當時就解決了。
可惜此時的熙國也是亂的……原來老皇帝心氣極高,本想取一份戰功,卻是晚節不保鬧得熙國大亂,氣急攻心之下一病不起,沒熬幾天便含恨而終。
而青弘繼位之後還是沒有派兵北上,反倒將熙國所有部隊紛紛集結到了皇城之中,他亦有自己的考量。
其一此時蠻人已對中原有了瞭解,彷彿打獵一般各自分了獵場滲入熙國各地,已沒當初那麼好清理。
其二,則是朝中形勢迫使他必須先自保,纔有餘力顧忌外患。
朝臣本就分爲兩派,就算老皇帝已經將青弘立爲儲君,亦只有少數朝臣默認此事。而大多數的臣子,甚至包括老皇帝仍視青幽爲最佳新君,其人無論才學品德能力手段均是上上品,也不知道老天爲什麼就是讓他不喜歡當皇帝。
此事若能慢慢過渡,老皇帝或許會逐步清理掉青幽的“鐵粉”,再助青弘安插一批心腹,幫他平穩登基。又或者再想法子打消青幽不當皇帝的念頭,再將其推上儲君之位。誰知道呢……可能老皇帝自己都沒想好到底該怎麼做,所以才一直不曾下手。
卻沒想到恰在此時遇見蠻人入侵,老皇帝只能趕緊傳位,然後就領了盒飯。
這下可就麻煩了,朝中擁戴青幽的力量仍佔據優勢,而青弘此時卻是賀無奇說得既得利益者,若他想保住自己的利益,便能且只能將軍隊調回皇城回朝勤王。
……
“曦兒,若你是青弘,又會怎麼選呢?”青幽淡淡的問道。
“這……”青曦一時語塞。
是啊,怎麼選呢,若派兵剿滅蠻人,朝臣爲了自己的既得利益,便是孤注一擲的帶私兵入朝也不無可能。到時青弘最好的結局,便是主動退位讓賢,而待事情風平浪靜,亦難保不會有人爲了杜絕後患將他徹底除去。
既然唯有派兵入朝震懾諸侯,纔有機會繼續對弈,那這道題的內核其實就是:你願意爲了他人的身家性命,付出自己的人生與無上權利麼,哪怕是很多很多人命……
而最可怕的是,這道題並非只是給青弘的,而是同時出給青弘與支持青幽的朝臣兩方。
於是結果就是……沒人肯把自己的一切寄託在對方的德行上,大家不約而同的調集了所有能調集的資源一同涌入皇城。
當時,青弘便與青幽在大殿上見了一面。
新帝的心情是很複雜的,因爲他發現即便士兵入城,他亦是沒有百分百的勝算。且不說許多將領也傾向青幽,而中立的將官也有大把與青幽派朝臣有舊,硬要算起來還是青幽勝上一籌。
此時的內城之外,站滿了沉默的熙國士卒,因爲他們之間……分隔出一道五步寬的空隙。兩邊的將官互相對峙着,只要皇城中一聲令下,這五步就會成爲屍山血海……而這趟勤王之旅,便就會成爲熙國內戰的導火 索。
若當時真打個兩敗俱傷,又有蠻人虎視在側,說不定這天下便從此不再姓青。
青弘與青幽皆對這此心知肚明,只是如今箭在弦上,誰又肯主動撤去箭只,萬一你撤了箭對方卻鬆了弓弦,又當如何?
“皇兄……你知道我不願當皇帝的。”青幽這句話說了一輩子,可惜就算人人都知道也都相信,亦沒人肯放過他。
“事情,已不是你願不願,想不想便能解決的了。”青弘神色複雜的看着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哪怕自己全力以赴,面對這位完全沒出手的弟弟,居然仍是不如。如果說有什麼,比父親口中“別人家的孩子”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恐怕就是這孩子一直在身邊……還是自己的親弟弟。
“皇兄……百姓爲大!此時讓諸將帶兵馳援,同袍之誼或還可挽救。”青幽語氣有些激動,上前一步道:“至於朝臣那邊,我會去說服他們。”
“晚了……”青弘臉色蒼白,輕輕搖頭道:“若你早些將心思放在這兒,或許還有機會打消朝臣的心思,但如今他們既已與我撕破面皮,便會一條路走到黑……不能再回頭了。”
“……”青幽默默無語,他知道青弘說得對。
一帆風順的日子過得多了,他很習慣父王與朝臣讚許的眼神,也很習慣看他們斥責皇兄愚笨,那種大多是與我無關,還帶着一點點看熱鬧的心態……原來一直都是錯的。
“若他們不信,我願以死明志。”青幽的聲音有些顫抖。
“……沒用的。”青弘望着他長嘆一聲,便是他本人也難以對青幽提起多少恨意,只能怪造化弄人吧。
新帝的語氣中透着三分無奈:“便是你死了,他們也不會讓我登基……因爲,我一定會找他們算賬!”
青弘說着,轉身走到最高處,他撫了撫硬邦邦的龍椅用力的坐了上去,這代表熙國至高權利的椅子,雖只坐過幾天,但……已經戒不掉了。
他矯首昂視:“你走吧,青家子弟當心志堅韌!再見面的時候,不要手下留情!你我兄弟這一局,既分勝負……亦分生死。”
……
“父王……後來又如何了?”青曦聽得口乾舌燥,原來熙國有如此秘史,只是從後來的情況看,那場內戰似乎並沒打起來。
“也沒什麼,後來有部分士兵願驅逐蠻人,蘇戰將軍便是其中一員。”青幽說着話,忽然輕笑道:“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小兵長,一把鋼刀用了多少年都不捨得換。”
湖心閣。
青弘端着三脆羹,喝了一口道:“那夥蠻子便如瘋狗一樣,撒着歡的到處跑,散得熙國到處都是。”
賀無奇吃得有點撐,索性拉過一條草蓆,往竹林下一躺,仰天問道:“怎麼又到蠻人了,內戰的事兒就不提了?”
“呵,有什麼好提的,你爹又大出風頭,站在對峙的兩軍之間痛陳利弊。”青弘長吁一口氣,不知道是感嘆還是無奈:“他花了半天的時間,硬是在兩股勢力中,忽悠出了一夥愛國者。”
“有沒有飛毛腿啊……”賀無奇暗暗吐槽。
“城中士兵開始三五成羣,偷偷摸摸的出城去馳援各地,衆將官最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也有趁夜離去的。”
“這也行?!”賀無奇有些無語,非要形容的話,這就好像兩夥變形金剛正要開始火拼,被人忽悠了一頓,忽然組起隊去幹哥斯拉了。
“是啊,這也行。”青弘放下南瓜雕刻的羹碗,嘆道:“明明分爲兩派各自爲政,青幽居然有本事亂了他們的軍心,將當時的熙國弄成了一片散沙……真是好本事。”
“後來就好辦了,皇城內到底還是有一批我的死忠,青幽又助我壓下了最難搞的幾個朝臣,新的班底很快建成,眼看朝局便要穩固下來了。”
“嗝兒……原來如此。”賀無奇望着天,聽青弘絮絮的講解,隱隱有了睡意。
“看來青幽真的什麼都沒跟他說。”青弘心中暗歎,又看了賀無奇兩眼,忽然沒了說下去的興致,“當年那麼好的機會他都不肯要,自己還試探個什麼勁兒呢。再想想如今的邊關,與當年何其相似,只是如今……朕已不會再放你們一馬了!”
……
同一時間,塞北無生原上。
帳篷被狂風吹得瘋狂搖擺,“羌”字族旗上下翻滾着,彷彿沒頭蒼蠅一般。
滿頭髮辮的尼仁噶布,掀開厚厚的氈布門向南方望去……他會努力促成此次進攻當然不是爲了糧食,而是某些更崇高的東西。
三族過得太苦了,即便嬰兒夭折率到了十之六七,剩下的族人仍是超過了族中負荷,不得不消耗在與野獸甚至與其他族的鬥爭之中。
“大家都是人,憑什麼我們要居住在苦寒之地,把富庶的南方拱手讓給那夥熙人。”尼仁噶布輕輕念道:“當年三族若不是各自爲戰,有了那人的裡應外合,熙國皇帝的首級恐怕早已陳列在我的酒櫃上了!”
他望的不只鎮邊城,而是中原豐富的資源、肥沃的土地,還有,深居腹地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