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彙報,這裡是深潛小組,行動代號‘成年’……”
略顯模糊的聲音傳入耳中,於生怔在原地。
他擡起頭,看到這神秘的“控制大廳”中已經褪去色彩,胡狸和艾琳就像黑白世界中的兩個幻影般凝滯在原地,就連那顆掉落的子彈也以詭異的狀態懸停在距離地面幾釐米的地方,唯有那個低沉的聲音,真真切切地傳入自己耳中。
這一幕,就和他此前進行“死者交談”時一模一樣。
那個聲音還在繼續響起,似乎就在眼前,在不到一米遠的地方,於生看不到那裡有人,但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一個人在那裡說着話——不是對他說的,而像是在對着某種記錄設備自言自語——
“……隊伍裡的人都已經無法活動了,我們倒在這間大廳裡,身體像蠟一樣融化,思維……思維裡混雜着各種各樣的東西,彼此交纏……
“我的名字是……是……不行,我想不起來。
“這是最後一次彙報,我不知道這份錄音到底還有沒有機會傳回總部,但我要把我們所看到的記錄下來。
“安卡艾拉,是一艘船——至少在它剛剛出發的時候是這樣的。在接觸到那個被稱作‘臍帶’的裝置之後,我們看到了許多關於它的事情。
“我……不理解這艘船是從哪裡來,臍帶傳遞給我們的記憶瘋狂而混亂,它似乎已經漂流了很久很久,時間久遠到已經超出理性所能理解,它來自一個和我們所知的現實宇宙截然不同的地方……或許,那就是學者們猜測的‘外面’。
“但現在,這艘船已經變成了某種……理智無法解釋的狀態,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在連接‘臍帶’的過程中所看到的一切,我看到鋼鐵在光中融化,看到它的燃料管中流出血液,看到它漸漸長出血肉,引擎發出炙熱的吼叫,它一直在對我說話,說許許多多的事情,那些嗡嗡隆隆的噪音幾乎摧毀了我的理智……
“我們從‘臍帶’所處的艙室中逃了出來,回到這個地方等死,它對我們造成的影響已經不可挽回,防護裝備失效了,變化是從內而外發生的,我感覺到有一道目光,就現在,這道目光此刻就在觀察着我們——通過我們每一個人自己的眼睛。
“我想我明白了,我們都在變成它的一部分。”
然後是一陣沉重的喘息聲,於生聽到那個近在咫尺的聲音忽然變得飄忽不定,就好像在整個大廳中游走一般,而後它又穩定下來,卻不在原來的地方——
“我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死亡,或比那更可怕的事情——我們在出發前就做好了準備,我們並不懼怕這些,但我們擔心‘它’失控之後所可能引發的災難性後果。
“安卡艾拉,這艘學會了思考的異界方舟,它現在暫時還被困在那個名爲‘童話’的夢境裡面,但它總有一天會掙脫出來,它的深處有東西在成長,某種……新的生命,正在臍帶的另一端漸漸成熟,但那根臍帶損壞了,我們也不能確定那到底是什麼,唯有一件事是確定的:當那東西發出誕生之後的第一聲啼哭,交界地一定會死很多很多人。
“得到這份錄音的人——無論是特勤局的支援部隊,還是後續來此調查的其他人,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那東西的誕生。
“穿過這間大廳,有一條很短的走廊,走廊盡頭是安置着‘臍帶’裝置的房間,在那裡,凡人的心智勉強可以直接與‘安卡艾拉’建立連接,那或許是對抗——或者至少是驅逐這晦暗天使的唯一辦法。我們失敗了,我們的精神無法承受它的侵襲,但如果你活着到了這裡,如果你此刻仍然能夠保持理智,理解我們留下的這些聲音,那你或許可以。
“試一試吧——沒有任何獎賞,沒有任何報償,我們已經沒有任何能給你的東西,甚至說不出什麼大義凜然的理由……
“我們唯有請求,試一試吧……趁‘它’的孩子還未誕生在我們的世界上……”
那枚靜滯在半空的子彈掉落在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四周的色彩突兀恢復,整個世界一下子重新開始運轉。
於生低下頭,看到那顆子彈彈跳了兩下,慢慢滾到自己腳邊,而一片像是血跡般暗紅的陰影則從不遠處的古怪機器旁邊蔓延開來,一直延伸到自己腳下。
那是七十年前“他們”留下的血跡嗎?
於生擡起頭,發現一個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裡,正靜靜地與他對視着。
那是一身空洞地漂浮在半空中的獵裝,兜帽下面是沒有面目的陰影,整體就如幻象般缺乏真實感。
於生擡起胳膊看了一眼,看到自己身上的“獵人”裝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
旁邊的胡狸懷裡抱着艾琳,艾琳懷裡抱着松鼠,三“人”也同時看到了那個不遠處的影子,異口同聲地驚呼:“獵人!”
於生表情不變,只是定了定神,邁步走到獵人面前。
“……已經很多年了。”
獵人那模糊空洞的嗓音直接傳入他的腦海。
“我們一直在想辦法回到這個地方,儘管我們自己都忘記了爲什麼要回來——安卡艾拉讓我們成爲黑森林中的‘獵人’,這身獵裝就像一層堅固的‘外殼’,把我們困在天使夢中那不斷輪迴重複的劇本里,我們曾嘗試與進入森林的‘小紅帽’交談,但除了開槍殺死惡狼之外,我們不被允許做任何多餘的事情,我們一次次回憶自己的任務和目的,但回憶總在回憶的過程中磨損……”
ta擡起手,指向大廳中心。
“那裡倒下十具軀體,還有十二個靈魂——我們在最後關頭想盡辦法將兩具身體送回了現實世界,希望那兩具身體的大腦中殘留的神經信號可以把這裡發生的事情帶回總部,從那之後,我們就一直在等待援軍,但其實我們根本沒報什麼希望——在當時的情況下,送回去的軀體也已經遭受嚴重污染,不可能再攜帶什麼有理智的信息了。
“所以當你拿出那張合影的時候,我們無比震驚,甚至從安卡艾拉爲我們編織的‘角色’中驚醒了過來。”
“對,你們驚醒了,還打給我一發子彈,”於生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還挺疼的。”
“……抱歉,但這是在黑森林的舞臺上,我們當時唯一能做出的‘出格之舉’,而且這還是因爲你當時吸收了狼的血液,我們才能將你‘視作’一匹惡狼,”獵人的聲音中似乎帶着歉意,“黑森林中的死亡都只是暫時的,多次死亡帶來的侵蝕和狼化才更危險。”
於生想了想,還是沒跟對方解釋自己當時其實是肉身直接進來的,他們那一槍是真把他給打死了——總覺得這話現在說不合適……
“不管怎麼說,現在援軍來了,”於生擡起手指了指自己,還有旁邊的胡狸、艾琳和松鼠,“我們雖然不是特勤局的,但也是接了他們的委託……只是抱歉,援軍來得晚了一點。”
獵人只是無聲地搖了搖頭。
隨後他擡起手,指向大廳另一側的一扇門。
“從那裡出去,就可以通往‘臍帶’所在的房間。”
“除了‘臍帶’,還有什麼?”於生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我應該怎麼做?”
“那個房間很小,似乎只是一個用來檢修的平臺,而‘臍帶’是一個連接裝置,位於環形平臺的中心,它連接着下層的一處特殊區域,我們當時未能找到通往下層的路,所以也不確定那下面到底是什麼情況——但我們可以確定,安卡艾拉‘孕育’的東西就在那下面。
“接觸臍帶,你就可以與安卡艾拉建立起最強烈的聯繫,但在這之後的事情……”
獵人停了下來,沉默很久之後,ta輕輕搖了搖頭。
“這個過程中的危險之處無需強調,我們無法給你任何承諾和保障,事實上,從未有過人類與晦暗天使建立連接之後還安然無恙的案例,從理智出發,你現在就離開也是可以的。”
“真要從理智出發,我一開始就不來了,”於生一樂,對獵人擺了擺手,“行了,知道這些就夠,我過去看看情況——你們就在這兒歇着吧,這麼多年了,你們也該歇會了。”
他轉過身,向着獵人剛纔手指的方向走去。
胡狸毫不猶豫地跟在他身後。
艾琳和松鼠倒是有點緊張——但她倆一個被胡狸抱着一個被艾琳抱着,所以也只能跟上。
獵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等……”
於生沒有轉身,只是微微回頭,臉上帶着笑。
“別擔心,我去試試。”
他打開了那扇並未上鎖的門,一條燈光昏暗的走廊果然出現在眼前。
走廊盡頭,環繞的暗紅色燈光在昏暗中緩緩閃爍着,彷彿無聲的邀請,又如不詳的預兆。
嬰兒的啼哭聲又一次響起,但此刻,它不再像是遙遠模糊的幻覺,而是好像就真真切切地在那道暗紅色燈光的對面。
於生翹起嘴角,邁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