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生倒在一根柱子旁邊,感覺血液與生機正在逐漸從自己體內流逝,而那“人工聖女”則沉重地壓在他身上,就像一塊失去生機的鐵塊般一動不動。
一種低沉混亂的噪音從對方的金屬軀殼中傳來,聽上去像是什麼關鍵部件在嚴重故障之後正進行最後的空轉,又有某種粘稠的、彷彿血漿一般的液體從她的外殼縫隙中緩慢溢出,帶着熱量與腐蝕,泛着金屬般的質感,其中又混雜着一點可疑的暗紅。
於生使勁推了推,勉強把那兩根刺穿自己的刀刃從身上拔了下來,卻無力把對方那已經完全失活的軀殼從自己身上推下去。
“喂,真的死了?”他喘了口氣,看着一動不動的鐵人偶,有些不敢置信地說道。
這個可怕而又難纏的敵人,交手了這麼多次,他幾乎以爲對方是殺不死的,卻沒想到她此刻真的就這樣倒在自己面前,看起來再也不會動彈了。
於生甩了甩頭,感覺頭腦中昏昏沉沉,他又忍不住想起之前通過血液聯繫,從這鐵人偶的“思維”中讀取到的一些破碎片段,感覺困惑反而愈加增多。
就這樣原地休息片刻之後,於生輕輕嘆了口氣。
死都死了,也是沒辦法的事,自己大概過一會也該死了,在這一次死亡之後,也差不多該結束這裡的一切了。
想到這,他又費力地撐起胳膊,想要把人工聖女的“屍體”從自己身上推下去。
血肉撐起金屬,血液混雜着“泥漿”。
突然間,一個模糊的,彷彿從遙遠的記憶深處飄出來的聲音浮現在他腦海中——
“……你是要成爲大人物的,到時候要記得回家看看……”
於生突然愣在原地。
在他還思索着剛纔腦海中的聲音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原來不經意間觸碰到了人工聖女那副蒼白麪孔旁溢出的暗紅色“血漿”。
……死者交談?!對這個“人工聖女”也有效?!
下一秒,他還沒來得及細想,便感覺眼前突然一晃,緊接着,一片黑白灰的世界便降臨在自己的視野中。
然而與之前幾次死者交談不同的是,他所看到的並不是此刻這間“聖棺室”中的景象一一那黑白灰的世界猛烈擴展着,一幕完全陌生的場景覆蓋了周圍的現實,闖進了他的視野中,就如……墜入一個近乎真實的夢境。
他看到一望無際的麥田。
廣袤的原野,遠方起伏的羣山,靜靜穿過曠野的河流,以及點綴在曠野中的,那些平靜安寧的村莊。
有揮舞棍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聽上去很近。
於生有些錯愕地回頭,看到周圍的場景如水霧般波動,時時發生變化,他看到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株大樹,樹前立着一根木樁,一個看着只有八九歲的小姑娘正站在木樁前,專心致志地揮舞着手中的棍棒,用木樁當靶子,錘鍊着自己的“劍術”。
還有許多高矮胖瘦的身影,看起來好像是大一些的男孩女孩們,圍繞在大樹周圍,看着小姑娘在那裡揮舞棍棒,有人在起鬨一般地計數,有人在加油鼓勁,有人在大聲嚷嚷着該回家吃飯之類的話。
於生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卻看到那大樹又驟然消失了,一層薄薄的煙霧浮動,曠野間的小路上,有穿着罩衫的騎士策馬奔過村道。
“邊境戰事激烈!惡魔進攻加劇!聖者號召更多英勇正直的戰士接受洗禮,蒙受榮光!”
騎士在馬上高聲呼喊着,他那華麗的罩衫與罩衫下面威武的鎧甲令人豔羨不已。
有“使者”在村子之間奔走,傳達聖者的教誨,又帶來聖者的恩典。
土地貧瘠,但聖者可以讓貧瘠的土地也長出足夠填飽所有人的麥子,知識寶貴,但村中教堂會免費教導每一個孩子讀書寫字。
於生穿行在一幕幕幻象中。
八九歲的小姑娘長到了十一二歲,練習用的粗糙木棒變成了一柄像模像樣的木劍———雖然也是木頭做的,但至少有規整的劍柄與護手,父親用一把舊刀,在油燈下一點點把它削製成型,當成了女孩的生日禮物。
兩個兄長對此很是羨慕,但他們沒有“蒙選”的天賦,所以也就只能羨慕。
鄰居家的一位大哥被選中了,成了榮耀的騎士,跟着“使者”去了都城,據說他會被派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很久以後纔會返鄉,他走的時候穿着一身華麗如黃金般的鎧甲,那鎧甲的精美與威嚴讓人看花了眼睛。
“做騎士,每年可以給家裡寄回來兩百個弗朗,頂五個壯勞力,”母親在油燈下算着賬,她早年間也曾在教堂中學習,但因爲沒有進一步的天賦,現在也只能做個會讀寫的農婦,“你不但有騎士的天賦,還有聖女的天賦,要是能被選上聖職,每年可以給家裡寄回來八百個弗朗……”
父親對母親的算計很不滿意,他們有些爭吵,卻不知道在吵些什麼。
十二歲的女孩只是每天都很勤奮地練習着“劍術”,和鄰居家的哥哥姐姐們一起切磋,
或者一起學習教堂裡的知識。
麥子熟了幾茬,使者來了幾趟。
於生跨過一片薄霧,看到華麗的馬車停在空地上,村民們敬畏地低下頭,而在不遠處的天空中,漂浮着威嚴的鋼鐵造物。
又一批有天賦的人被帶走了,大部分有成爲騎士的天賦,還有兩個姑娘,據說可以成爲聖女。
使者來了又走。
吟遊詩人也來了又走。
吟遊詩人其實比使者更有意思———他們會帶來很多遠方的故事,而且都是那些年輕人很喜歡聽的故事。
關於邊境之外的惡魔,關於偉大的聖教軍,關於那些匡扶正義,保衛王國的戰鬥一—聖者率領着大軍在文明世界之外抵禦着那些瘋狂黑暗的混亂生物,他們築起的高牆環繞着一個又一個“王國世界”,而正是蒙此庇護,麥田才能一次又一次成熟,曠野之間纔有安寧平靜。
木劍變成了鐵製的練習劍,而後變成真正的鋼劍。
十六歲的時候,女孩便開始跟着村裡的哥哥姐姐們一起去野外巡視,去消滅那些可能會威脅村落的野獸,以及不知何故總是會在某些“巢穴”中冒出來的弱小怪物。
終於,使者又來了。
“這個,這個,還有這邊的這一批,都成熟了,跟我們來吧————你們蒙恩了。”
於是,女孩和哥哥姐姐們一起乘上了馬車。
她隨身帶着父親高價請人鍛造出來的寶劍,還有母親親手縫製的兩套新衣服。
“……你是要成爲大人物的,到時候要記得回家看看……”
母親趴在馬車旁,拉着她的手說道。
“掙了錢不用都寄回來,你先照顧好自己,爸媽在老家有收成,你兩個哥哥都是頂樑柱了。”
她又說道。
馬車便出發了。
離開曠野之後,馬車又換成了用魔法驅動的大車。
那車子真舒服啊,坐墊都是軟軟的,還有一位慈祥的使者爺爺,跟剛剛離鄉的少年少女們講許多關於遠方的,格外有趣的小故事。
於生站在那搖搖晃晃的車廂中,看着少年少女們圍坐在燈火旁,看着他們熱切討論有關未來、榮耀和家鄉的事情,看着薄霧升起,薄霧散去。
“這是我爸爸請人打造的劍,我擅長劍
術!”已經成爲劍術高手的少女帶着自豪,站在一棟華麗如同宮殿般的大型建築前,向門口接應的“使者”說道, “我還懂草藥,還有算數!”
“很好,”使者對她說道, “把你的劍先放到這邊的箱子裡,還有這兩套……衣服。晉升儀式的時候可不能帶着太多私人物品,放心,等你回來的時候,會交還到你手上的一——你的劍術,能派上用場。”
然後,少年少女們走了進去,走進那座華麗的宮殿中,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使者們溫和地引導着他們,讓他們躺在儀式平臺上,在朦朦朧朧中,他們聽到使者的吩咐————
“這一批,送到轉化室。
“這幾個,送去再生室。
“這幾個……拉走吧。
“這一個,天賦很好————送去抽取室,成功率很高。”
那好像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少女成爲了聖女,同鄉的哥哥姐姐們成爲了騎士,他們組成了一支令人羨慕的隊伍————如吟遊詩人在故事中所講的那樣,在白天,他們踏上戰場,與異端邪物英勇搏鬥,捍衛正義與人民,在夜晚,他們返回聖所,有無盡的榮耀與恩典等待着他們。
那之後的日子,盡是榮光。
之後的日子,盡是榮光。
盡是榮光。
榮光……
榮&%¥¥#!!!
薄霧如煙升騰,隨後一切驟然落入黑暗,黑白灰的世界中響起一聲呼嘯,以及一個尖銳的,彷彿被植根在某個底層系統中的警報聲—
“心智屏障臨界!認知遮罩被擊穿!警告,心智屏障臨界!立即關閉該……”
於生只感覺這警報聲令人煩躁,他在黑暗中揮了揮手,於是這個噪聲便戛然而止了。
而後他環視四周,只看到黑暗深沉,沒有出口,只有混沌的霧漂浮在視野中。
但漸漸的,霧中出現了一束光。
光芒中站着一個身影。
英姿颯爽的女士,穿着明亮的鎧甲,金髮披肩,手執一柄利劍———那是她父親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站在不遠處。
她有些呆愣地看着於生,而後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軀體。
漆黑的金屬迅速覆蓋了那層明亮的鎧甲,利劍無聲破碎,手指化作尖銳刀鋒。
認知遮罩擊穿,瀕臨瘋狂的記憶衝突和邏
輯衝突如潮水般上涌,她擡起頭,似乎想要向這邊伸出手———求救?抑或只是身體倒下之前下意識地想要抓住什麼東西?
於生不知道。
黑暗破碎了,死者最後的記憶消失在永恆的安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