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長安藉口龍厲還未恢復力氣,就這麼順其自然地在鄂婆婆旁邊的小木屋住了下來,她不用多少功夫,就跟那個叫做阿魯的漢子套了不少交情。
阿魯正在磨手裡的獵刀,一看身着男裝的她又來了,咧開大嘴,笑道。“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這叫弩箭,是我打獵的工具。”她將手裡的一隻山雞丟向他,驕傲地擡了擡眉毛。“你家阿妹不是年紀小嗎?給她補補身子。”
“謝了。你那男人還沒好嗎?都躺了三天了。”阿魯直率地問。
“他中了小夕的毒針,又聽了鄂婆婆的攝魂笛,元氣大傷,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痊癒。”她佯裝苦惱的很,眉眼的悲傷不像是僞裝。
阿魯手裡的獵刀掉在地上,他好像是白天見了鬼,一時半會兒沒有回過神。
“聽到鄂婆婆的攝魂笛,他還能活下來?”
秦長安話鋒一轉,“小夕怎麼會放蛇咬人?這是你們巫族的傳統嗎?”
阿魯把頭搖的好似撥浪鼓。“我們纔不敢,小夕他跟族裡的孩子很不一樣,五歲的時候我家阿妹還在玩泥巴呢,他就開始養蛇了……鄂婆婆也是慣着,說要小夕繼承她的衣鉢,可是他不愛養蠱,除了學會用攝魂針之外,到現在也看不出他在這方面有什麼天分。”
“一般人可不能駕馭蛇羣,小夕很特別。”
阿魯黝黑的臉上掛着不自在的表情。“你說,他養的不是一條蛇,而是一羣?”
“你們不知道?”
阿魯一副無法忍受的模樣,眼底竟然閃過厭惡。“這孩子越長大越邪門,當年就不該——”
“不該什麼?”一道蒼老的嗓音,突然從後方傳來,阿魯收起磨好的獵刀,畏畏縮縮地抓起山雞溜之大吉。
秦長安則無害地微笑着,看不出半分心虛。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觀察我,我也在留意你。說實話,你們想要從我們族裡得到什麼?”
“鄂婆婆,您擅長養蠱,自然也會解蠱。”
“你中了蠱?”
她捲起衣袖,將手腕處的青線露出來,雲淡風輕地笑道。“您認得出來嗎?”
“想考我?你還不夠格。”鄂婆婆鼻子出氣,哼了聲。“不就是情蠱嗎?”
她笑的柔軟,恭恭敬敬地說。“您肯定不願隨便理會外界的事,但我們也是別無他法,纔會跋山涉水來到密林尋找您。”
“種下去多久了?”
“一年又四個月。”
“時間可不短了。”鄂婆婆哼了聲,“我看你是個心思通透的,你說你男人是個傻子,跟傻子成了夫妻,恐怕是被人陷害,心有不甘,所以纔想來解蠱?”
她直覺鄂婆婆的目光太毒辣,她輕輕咳嗽兩聲,委婉一笑。“鄂婆婆,阿遙最討厭人說他傻,您千萬別在他面前說,他聽了可是要打人的。”
見鄂婆婆神色依舊透着疑惑,她又補了一句:“不論什麼人,男女老少都被他打過。”
鄂婆婆揮揮手,滿臉嫌棄,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自從小夕醒了,就一直沒精神,唸叨着什麼蛇王的,你可知道怎麼一回事?”
“我去見他。”
小夕盤腿坐在牀上,依舊是一身紫衣紫褲,脖子上掛着一串飾物,她細細一看,好似是用毒蛇的毒牙穿出來的項鍊。
秦長安也不兜圈子,朝他伸出手:“你想要的是蛇王,還是蛇王腹內的這顆東西?”
小夕的目光發直了。
秦長安不着痕跡地避開他的眼,荒野之地的孩子沒教養也就算了,這個少年給她的感覺卻不是這麼簡單,他就像是……被野獸養大的,野性連這副皮囊都束縛不住。
手心裡的,是一顆乳白色的小珠子,她殺蛇的時候,就發現了。一開始她沒想過這東西有什麼意義,但看小夕耿耿於懷,似乎不只是懷念一條蛇這麼簡單。
鄂婆婆在旁邊看着,極度的驚駭取代了她臉上的陰沉,不敢置信地直勾勾瞪着小夕。“你……不怕死嗎?”
小夕卻朝着秦長安撲過去,五指猶如小獸伸出的爪子,飛快搶過那顆珠子,秦長安馬上收回了手,但手心還是留下幾道淡紅色的抓痕。
秦長安冷眼旁觀,屋子裡小夕和鄂婆婆開始老鷹抓小雞的戲碼,可是小夕顯然精力旺盛,很快就把一個老婆子收拾的再也追不上。
小夕目光森寒地跨坐在打開的小窗上,好似是要證明什麼,將那顆珠子往嘴巴里一塞,仰頭,嚥了下去。
“你!你!”鄂婆婆氣的扶着桌子,雙腿卻緩緩軟下,要不是秦長安及時地扶住她,她就要倒地不起。
當她再度擡眼,窗口哪裡還有小夕的影子?他早已不見蹤影。
“氣死我了!”鄂婆婆狠狠地罵着,拳頭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膝蓋。
秦長安臉色平靜,難得能看出鄂婆婆也有這麼氣急敗壞跳腳的樣子,小夕如此冥頑不靈,她一族長老何必管他?除非——
“您這是恨鐵不成鋼吧?小夕不肯走您爲他安排的路,讓您煞費苦心了。”她倒了一杯水,淡淡地說。
鄂婆婆的怒氣還未平息,沉着臉不說話,滿臉的紋路好似木樁上的年輪。
“小夕都十歲了,若您還不能收服他,您這一身養蠱的絕學,恐怕是要後繼無人了。”
“我若是指望他,還能做巫族的大長老嗎?族裡有幾個小姑娘,我早就收爲弟子,這些事都不用你們外地人惦記了。”
秦長安若有所思,就憑這兩天從幾個族人那裡瞭解到的情況,再看小夕總是形單影隻一個人出沒,更證實了她的猜測。
“他吞下去的是什麼?會危及性命嗎?”
“那本來就是他的東西。”鄂婆婆幽暗的眼底劃過一抹難以啓齒的意味。“要解情蠱,等我這裡消停了再說,這幾天別來煩我。”
她端着族人送來的飯菜,去了龍厲的身邊,他趴在牀上,背上的青黑色毒氣已經被九重蛙的蛙皮吸附乾淨。
她心中一喜,將那片灰燼擦除,頸後的毒針也已經冒出一個頭,她小心翼翼地挑出,徹底拔去。
攝魂針落在小碟子裡,發出低微的聲響。
龍厲卻在此刻悠然轉醒,輕輕握住她的手,半響無語,唯獨清瘦的俊臉上,有着不該屬於他的淡淡溫情。
“據說鄂婆婆對付外地人都是用攝魂笛這一套,那些人都被攝住魂魄,多半是死了,我想這纔是爲何近百年來沒有任何人知道巫族的真正原因。”
“那麼多人都死了,可見她最後還是會除掉我們。”龍厲扯出一道冷漠至極的笑容。
“但那些人來找巫族,似乎是爲了這裡的什麼東西而來,跟我們的目的不同。”
他靜靜聽着,沒打斷,臉上的寒色更重。這裡能有什麼東西?他親眼看到這些族人一窮二白,除了那個鄂婆婆有點邪門歪道之外,巫族並無其他特別之處。
“中了攝魂針的人,聽到攝魂笛,就會被人操控,雖然我幫你驅除了攝魂針的毒性,但難保攝魂笛對你沒有產生影響。”她頓了頓:“畢竟,你是唯一一箇中途清醒的,連鄂婆婆都很震驚。”
“你以死相逼,我能不醒嗎?”他垂下眼,長睫擋住他此刻的眼神,唯獨蒼白的病容上掛着笑容,說不出的迷人,尤其是那語氣裡還帶了不容錯辨的寵溺。
“那不過是權宜之計。”秦長安寥寥一笑,說的雲淡風輕,轉過身去。“沒什麼後遺症?”
“聽到攝魂笛的一瞬間,腦子是一片空白,中途清醒後,鈍痛此起彼伏,除此之外,卻是沒什麼了。”
她駭然不語,難道是因爲強行衝破攝魂笛對他神志的控制,才讓他腦子鈍痛嗎?如果是暫時的還好,要是永久的,頭痛也能要人命。
“如果鄂婆婆不肯給我們解開情蠱,就讓暗衛進來,這些全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不足爲懼——”他的嗓音過分的平和,卻又摻雜着慣有的麻木不仁。“我在一路上做了標記,他們不用兩天就能找到我們如今的位置。”
她驚懼地看向他,一臉不贊成。“不行。如你所說,都是一些平民百姓,沒有兵器,沒有武功,沒必要兵戎相見。鄂婆婆雖然沒有一口答應,但也沒有馬上拒絕,左右你也要養好傷,我們再等等。”
“那個叫小夕的臭小子,年紀小小就心腸狠毒,你認爲鄂婆婆會比他更有人情味?”他冷嗤:“都是一丘之貉!”
“也許最後的希望就在小夕身上。”她低聲呢喃。
他眉頭一擰,鈍痛再度襲來,讓他連一個字都無法開口,只能翻過身,佯裝睡覺。
只是秦長安並不是毫無察覺,越看他這樣,越是隱隱升起一股不敢被忽視的情緒,步伐就更離不開了。
迷糊之中,有人上了牀,一雙柔若無骨帶些涼意的小手,在他的頭部不輕不重地按着,鈍痛漸漸緩解。
他猛地翻身,雙臂牢牢地箍住她的腰,將俊臉埋在她柔軟溫暖的胸口。然後,再無別的動作。
來自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有着一種莫名能夠安撫人心的力量,頭部被她的巧勁按的舒適,緊繃的身體才一絲一毫地鬆懈下來。
“中了攝魂針後,我的意識裡只有過去的自己,從出生以來每一個畫面,全都看的清楚。”他的薄脣貼着她胸口的衣料,明明說的很輕,卻令她心頭一震。
像走馬燈一般的畫面,歷歷在目,可不就是人死前的徵兆嗎?!
能把他從攝魂笛的蠱惑中拉出來,她想想還是覺得後怕,這世上詭異的事不少,有的不容易找出所謂的原因,只是……她用自己的死來要挾他,好似不是頭一回,次次見效。他真的就這麼在乎她的死活?
“幸好巫族是藏在這種地方,否則,一旦這種巫術流傳出去,你說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他又笑。
“我們從不害人。你們這些外地人才想要害人。”有人提出反對意見。
龍厲平靜的眼底,再度燃起殺意,只因有個身影趴在他們的窗口,除了是小夕那個狗崽子還能是誰?
雖然兩個人是和衣而睡,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但龍厲可受不了這種被窺視打攪的感覺,特別是兩人溫存的時候。
更別提這個暗中使詐的小混蛋,他早就想出手教訓教訓了!
“小小年紀就偷雞摸狗,長大還能好?”他冷笑,大步朝着小夕走去,一把拎起小夕的衣領。
“你不是傻子!”小夕指着他,大吼大叫。
“是不是,都跟你這個小混蛋沒關係。”龍厲冷脣展開,把他的身子提到半空中,手一鬆,小夕屁股着地,痛的滿地打滾。
“你是自己爬窗的時候不小心摔得,明白嗎?”他一步一步地逼近,踩上小夕的腳踝,暗中用了幾分力道,當下就看到小夕疼得五官扭曲。“還有,管好你的嘴巴,別說不該說的話。”
小夕的眼底蓄滿淚水,但痛的齜牙咧嘴,甚至喉嚨發出低低的咆哮,擱在地上的手一探,又在腰間摸什麼。
秦長安眼疾手快,喝道。“小心!”
龍厲當機立斷,一腳踹開小夕,小夕好似一個沙袋被拋到半空,又重重撞到了牆面,腰際的小玩意兒也摔了出來。
她彎腰拾起那個小物件,是個用木頭做成的吹箭,她是聽白銀說起過有些江湖人會用吹箭當作傷人暗器,但眼前這個更簡單原始,精緻的可以藏於口中。只有手指長短,細小的管子裡可以藏一根毒針。
小夕捂着小腹,好似被激怒的野獸,瞪大眼,積蓄着力道,試圖朝着秦長安撲上去。
“小夕,我也有毒針,你喜歡玩這種遊戲,不如我們比試一下?”她佯裝看不出小夕的動作,淡淡一笑,自如地將一枚銀針送入管子,將小型吹箭放在自己嘴邊。
當秦長安把吹箭對準了她那一刻,小夕攸地刷白了臉,臉上飛快閃過一抹懼怕。
“還不滾?!”龍厲不悅地喝道。
小夕幾乎是用一眨眼的功夫就奪門而出,消失在他們的視線。
“窮山惡水出刁民!連孩子都成了皮猴!”他眼神陰寒,怒氣不淺。
“這小東西做的還挺精巧的——”她自顧自地說,把玩着這個吹箭一樣的玩意兒,嘴角微微翹起。
“上面都是臭小子的口水,你不嫌髒?”龍厲沒好氣地問。
“你吃我的口水,不也沒嫌髒嗎?”她白了一眼。
龍厲神色一動,垂下眼沒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麼。
沉默中,她反而有些不自在了,年少的經歷讓她總是喜歡跟龍厲對着幹,就連嘴皮子上也不願吃虧,不可否認她對龍厲就是抱着一身怨氣,就是做不到溫柔似水。
多年前,她不願親手殺他,多年後,就算他不是死在她手裡,她也並不因此而痛快,難道……他的存在多少腐蝕了她的堅持?
她一開始就決定將心鎖住,還好她對感情比任何事更謹慎,雖然不至於沒有一星半點的觸動,但還不到一輩子不離不棄的地步。
背後那一束目光越來越熾熱沉重,令她無法負擔,只能擡起眼來,幽幽地望向龍厲。
“爲何不說話?”
“你總想在話語權上勝我一籌,既然如此,我就讓讓你。”他徐徐說道,坐在桌旁夾起菜,即便身體虛弱,還是有着貴族的高貴雅緻。
“誰稀罕你讓啊?”她別過眼,突然意識到他難得先行吃飯,她還沒吃呢,待會兒豈不是吃他的剩菜剩飯,吃他的口水?
龍厲瞥了一眼她漸漸變得微妙的臉色,薄脣含笑,秦長安的性子不見得是男人最想擁有的,但他坐在高位,習慣了危險重重的生活,她遇到任何險境都不輕易放棄的果敢頑強,纔是最適合他的。
秦長安馬上收回了目光,暗惱,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無緣無故笑着春情滿滿做什麼?更奇怪的是,那一抹笑容好似暖流,在心間淌過,居然讓她的心都熱了。
“這次,你救了我的命。”龍厲的嗓音平和,細聽之下,卻又暗潮洶涌。
“你難道想以身相許?”她不以爲然,在密林中生存,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她就算想折磨龍厲,也不會選這麼危機四伏的地方。
“我們果然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龍厲嘴角笑意暗暗加深。
“以身相許的話,還不如允我別的要求。”她輕哼,一臉不屑一顧,嗤之以鼻。
龍厲朝她走近,步步緊逼,不給她一絲分神的機會,接着傾身俯在她耳際低聲道。“那行,我們到牀上慢慢聊。”
她清亮的眸子對準他,沒有半點閃躲,即便那張俊臉一寸寸在眼前放大,她也還是穩如泰山。“你有什麼能給我這個救命恩人的?”
他但笑不語,鼻尖碰到她的臉,卻沒有吻她,跟她四目相接,心中的冰山一角彷彿被融化成一潭春水。
長指輕彈在她的額頭,她惱怒地瞪着他,還來不及開口,就聽着他說。“你娘有消息了。”
一時間,額頭的痛她也顧不得了,滿心都是他說的話,一把抓住他的手。“快說!”
“謹言慎行兩兄弟找到了一個婦人,我讓他們把人安頓在靖王府,到底是不是,等你回去親自問。”
她點點頭,縱然滿心洶涌澎湃,最終還是隻是輕描淡寫地問了句。“她……過的好嗎?”
“據說不太好。”他低頭,看向那緊攥着他衣袖的手,指節都發白了,可見她的心情遠比臉上的鎮定要更復雜不安。
“不管她是不是我的生母,我都要謝謝你。”她的嗓音有點啞,目光中泄漏一絲落寞。
“你就沒有想過,爲什麼這麼多年,哪怕一次她都沒來見你?”
龍厲此言一出,石破天驚。
“與其自己胡思亂想,還不如以後當面對質。”她的心頭有些苦澀。
他很是欣賞她的直率利落,話鋒一轉:“即使她不是,繼續找就是了。”
她不知該說什麼纔好,所以龍厲把她拉到牀上坐着的時候,她也不曾拒絕,兩人難得享受了這幾天來短暫的一段溫情。
龍厲枕着她的雙腿,俊目半開,自從他解毒之後,秦長安多了不少溫和安寧,好似一顆溫玉,人生地不熟,這種只有彼此可以倚靠的感覺實在不壞。
他低聲喟嘆:“這個鬼地方什麼都不好,還好有個你。”
明明是一副傲嬌的挑剔口吻,卻又讓秦長安無法忽視他異樣的寵溺和鍾情,或許是有過好幾次共渡難關的經歷,能讓他們無論何時何地,都保持臨危不亂的心境。
多可笑,她跟龍厲居然有着別人都難以超越的默契。
“要睡快睡。”她佯裝不耐煩。
他幾不可察地勾了勾薄脣,昨晚毒性被吸附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尤其乏力,彷彿又變成了那個終年纏綿病榻的少年……他很喜歡抱着她睡,因爲他體弱,她也不曾拒絕,抱着她宛若抱着一個小小的暖爐。
此刻,他也暗暗地擁着她,靜靜地凝視着她若有所思的眉眼,哪怕什麼都不說,胸口彷彿被一片溫暖包覆着,驅散了他心中霸佔多年的陰戾恨意。
“你這傢伙,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當然是從我娘肚子裡出來的,難道還能是跟孫悟空一樣石頭裡蹦出來的嗎?”她憤憤不平地反駁,低頭一看,他已經陷入夢鄉。
她啞然失笑。
但很快,另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在心中生根發芽。她從未任由一個男人這麼肆無忌憚地靠近她,更別提這麼理所應當地躺在她的腿上睡覺!
可是他呢?多疑成性的魔王,能卸下所有的防心,這麼毫無保留地面對一個女人嗎?!
她無聲捏緊拳頭,她厭惡他的過度自負,好似她這輩子永遠都逃不出他的魔爪,永遠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把人搬到牀上,她打開小木屋的門,走了出去,卻不知外面何時開始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紫衣少年並未走遠,而是一個人站在樹下,望着雨霧,難掩失落。
一聽到接近的腳步聲,他戒備地轉身,臉上極爲狼狽,眼角還有淚光閃過。
剛纔她沒有制止龍厲教訓小夕,因爲她也認爲小夕太過恣意妄爲,如果換成了別的人,早就在被蛇羣的攻擊下慘死,在第一個難關就全軍覆沒,連鄂婆婆的面都見不着。
熊孩子,如果沒人打壓,長大了還得了?更別提像小夕這樣還有一手絕活的危險分子,一旦混跡於世,還不就是個大魔頭?
畢竟,她身邊就有個最鮮活的例子。龍厲不就是從小魔王長成了大魔王麼?就因爲皇宮沒有任何壓制他囂張氣焰的人。
小夕狠狠地抹掉眼淚,怒氣衝衝地瞪着她,殺氣騰騰,好似她是他的殺父仇人。
“你的蛇羣呢?我記得我只是下了大劑量的麻藥而已,不致命。”她抿脣一笑,態度溫和從容。
“蛇王都死了,你知道要重新找一條新蛇王有多難嗎?”小夕依舊很不客氣,但一開口卻後悔了,他跟這個外地人說這麼多幹嘛?但事實上,整個巫族都沒人喜歡他的蛇羣,知道他馴養蛇羣的人,只有鄂婆婆一個人而已,但鄂婆婆也很討厭他馴蛇。
“放蛇咬人的確很威風,不過,你不該對任何人都使這一招。難道走入林子的人全都是該死的?”
小夕的眉毛很淡,襯着那雙異色的雙瞳更是與衆不同,他冷着臉,不服氣地問。“婆婆說外面來的全都是想對巫族不利的人。”
“也許過去有,但我不是。”她直視着那雙眼睛,正色道。
小夕的心情頓時翩然翻轉,就算在巫族,那些族人看到他也是匆匆擦身而過,同齡的孩子也不跟他一起玩耍,只因這雙眼睛!沒有任何人敢直視他的眼睛!
但她居然敢?沒有察覺的,心對這個外地人多了一絲不該有的傾斜。
“我來找鄂婆婆,是爲了解蠱。”她見小夕安靜許多,沒剛纔那麼暴躁了,才委婉地說道。
“婆婆不隨便幫人。”小夕嘟囔一句。
“所以,我們還得在族裡多住幾天。”秦長安並不氣餒,雲淡風輕,臉上依舊掛着鎮定自如的笑容。“直到鄂婆婆答應爲止。”
小夕的目光落在她的腰背後,那把銀亮色精巧打造的弩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秦長安佯裝沒看到,繼續問。“你是怎麼操控蛇王的?”
小夕滿心專注都在弩箭上,小手快摸到弩箭,但因爲秦長安一個側身,她嚇了一跳,乾淨縮回了手,眼神卻還是忍不住地往那邊飄。
“你猜。”
壞小孩!秦長安在心中笑罵,拔出插在背後的弩箭,輕輕撫摸了兩下,長睫垂着,笑意藏在眼底至深處。“我猜跟那顆珠子有關,那本是你的東西,你餵養了蛇王,讓它吞了,用此物來控制它,而它也因此而奉你爲主人。”
聞言,小夕的眸子裡頓時添了一抹濃濃的警戒,他來氣了,腮幫子也有些鼓着。
秦長安輕笑:“顯然,我猜對了。”
“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的不重要。”秦長安長睫顫動,嗓音有笑。“看看你的肩膀。”
小夕轉過臉,只見肩膀上不知何時趴着一隻小小的藍紫色蜘蛛,那種花紋是他沒見過的,異常陌生,也正因爲陌生,他升起來從未有過的懼意。
“打個招呼吧,這是小藍。”她冷眼看着小夕僵硬如石塊的身影,眼底沒有任何波動。
“你也養毒物?”小夕雖然害怕的很,但卻沒有放聲大哭,也沒有瑟瑟發抖,秦長安到此刻,反而有些欣賞這孩子的膽識。
她笑了笑,朝着小夕伸出纖纖素手,那隻蜘蛛隨即飛快地爬入她手裡的小盒子。
有些話,不必說的太明白,她很清楚小夕是個伶俐的孩子,但再聰明的人,不加以引導,都有可能走上邪道。
“收了你的玩具,怕你無聊,這把弩箭借你玩幾天。”她挑了挑眉。
小夕一把把弩箭搶過去,抱在懷裡,眸子被點亮,宛若兩顆彩色寶石,在灰暗的雨霧中尤其絢爛出彩。
“不過,玩玩可以,打獵也可以,就是不能傷人。”她沉下臉,嗓音很輕柔,但卻不乏讓人銘記於心的力量。“答應嗎?”
“我答應。”小夕歡欣鼓舞地點頭。
秦長安的眼神也柔和幾許,此刻看來,小夕纔有幾分孩子的心性和模樣。
“還不走?”她訝異於小夕能跟她談這麼久的話,拿到了新玩具還沒有馬上走人,似乎有話要對她說。
“你……叫什麼名字?”
“長安。”
小夕小聲地念了幾遍,然後一遍比一遍更大聲,歡呼雀躍地在雨中奔走,跑了好幾圈,又像是一隻小鳥跑到她面前,氣喘吁吁地跟她對視。
“長安!長安!你不怕我嗎?”
“你想要我怕你嗎?”她反問。
小夕臉上的笑,無聲斂去,他無力地垮下肩膀,突然有那麼一瞬間,不再囂張跋扈,而是垂頭喪氣。
沉默了許久,他才低聲呢喃。“在外面,你見過跟我一樣的人嗎?”
秦長安很清楚小夕指的是他的眼睛,她又笑了。“人沒見過,但我見過一種異國的貓兒,通體雪白長毛,眼睛卻是一個藍色一個綠色,好似一對寶石。在鬼市,能賣到高價,很珍貴。”
小夕的心情萬分複雜,只是隻字片言,秦長安勾勒出來的外部世界,卻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海市蜃樓。
鄂婆婆不許他們跟外地人有過多的接觸,但眼前的女子卻不同。她不怕他,還對他笑,甚至敢面對他的眼睛,而他……也渴望起她所說的那個世界,好想去見見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如果到了外頭,是不是就沒人用那麼古怪的眼神看他了?
長安就像是春日暖陽,他能夠感受到她散發出來的濃濃暖意,如同細雨潤無聲,無聲無息,浸潤着他孑然孤寂的心。
秦長安跟小夕打成一片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鄂婆婆的耳朵裡,三日後,她把秦長安喊到自己屋裡。
“你挺有本事的,短短几天就能讓小夕對你言聽計從。”鄂婆婆端着一張冷漠苛刻的臉,一開口,就帶着質問口吻。
“小夕在族裡總是獨來獨往,他缺個朋友或是玩伴,恰巧我也知道孩子喜歡玩些什麼。”
說來慚愧,她用來對付小夕的那一套,就是當年二哥帶她長大的那一套,她始終相信,就算小夕是頭小獸,野性難馴,也只是因爲沒遇到有手段的馴獸師。
鄂婆婆端着木質茶碗,尖銳的目光來來回回地掃過秦長安那張淡然若素的小臉,沉默過後,又是冷冷一笑。
“你們不是要解情蠱嗎?我身爲巫族長老,管的就是百蠱之事,如果你們是我族中人,事情就簡單了。但你們不是——”
她平靜地接話:“鄂婆婆如有什麼要求,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我肯定會解決起來。”
“我已經是一個快進棺材的老婆子,還能要什麼?只是如果我隨意爲外地人解蠱,不單違背族規,想必族人也會不服。”
她眼眸沉靜:“您不妨有話直說。”
“你看到山上有個大瀑布吧,在我們的族裡,那是最高最聖潔的地方。人到了那裡,就可驅散身上的濁氣,也是我們歷屆勇士用來驗證勇氣的聖地。”
她表情堅毅地看向鄂婆婆,話已至此,她心裡已有幾分明白。
“如果你們兩個人敢從大瀑布上跳下去,還能雙雙活下來的話,我就力排衆議,爲你們解蠱。”
“好。”她點頭答允。
鄂婆婆那雙凌厲的眼閃過錯愕,語氣不善。“你說好?別說我沒提醒你,今年我們族內的小夥子爲了爭當勇士,跳下去十個,被激流沖走的有三人,兩人被石塊砸傷腦袋,倖存下來的只有五人。”
“至少還有一半的機會。”秦長安靜靜地說,不容置疑。“但情蠱在身,蠱毒發作,我們兩個誰也活不了。鄂婆婆,我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能見到您,這就是上蒼給我們的一線生機,我們有幸活下來的話,您千萬要記得今日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