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女子緩緩轉過身來,她沒穿要外出的明豔衣裙,身穿月牙白的上衣,粉色長裙,青絲以金邊福紋的錦帶隨意綁在腦後,看似隨性,卻又有着獨特的雅緻。
“上回的事情,是我太貿然了,我不知道明雲已經……”她蹙着眉頭,眼底透着真摯,“節哀。”
明遙態度軟化,嗓音還藏着一絲緊繃。“郡主特意來道歉的?”
“原本就是我做錯了,道歉也是應該的。”她不假思索。
他靜默不語,眼神卻柔和三分,跟她相處三個月,瞭解的她越多,就發現她深的他心。
“明雲出事的時候,你還在小倌倌裡,想來沒有好好祭奠她。小姑娘年紀輕輕就枉死,一個人孤單上路,挺可憐的。我讓人準備了點香燭紙錢祭品,也算儘儘心意,你看如何?”
不知爲何,他心裡陡然一動,脫口而出。“好。”
白銀和珍珠在後院裡佈置了供桌,擺放了各種牲禮素果,滿滿一桌,毫不含糊。
香燭點燃,焚燒紙錢的氣味燻人,只是明遙不曾在她淡然的容顏上看到一絲反感和厭煩,她的眼神清冷如雪,卻又最能安撫人心,帶來寧靜祥和。
“阿遙,明雲的最後一程,你這個兄長送送她吧。”她把最後一疊紙錢留給他,緩步離開,想着也許明遙有些心裡話要說,她不適合在場。
他將紙錢擲入火盆中,火光搖曳,灰燼飄揚在半空中,他只是佇立了一會兒,眸子幽暗,什麼話都沒說。
下一瞬,身上煥發出來的氣質,混合在濃重的夜色裡,正邪難分。
長公主蕭圓圓派宮裡的太監總管送來一面御賜牌匾,上頭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妙手仁心”爲皇帝親筆,懸在歇雨樓外,引來百姓圍觀,一時間再度成爲皇城的頭號新聞。
藥田的藥草豐收,秦長安將一半藥材無償提供給黃河氾濫災區,再度贏得北漠皇帝的稱讚,賜予良田百頃。
一頂寶藍色的華麗轎子,停在花街後的逍遙館門口。
秦長安走上二樓的一間房內,牀上躺着一人,雙目死氣沉沉,臉上縱橫交錯的七八道刺痕,把五官全都破壞掉,極爲恐怖。
空氣裡,血腥氣還未褪去。
誰也認不出,這就是那個嫵媚妖嬈,陰柔美麗的夜清歌。
是今天才發生的事。
起因是夜清歌跟一個富商常年往來,被富商的妻子知曉,瞞着出去做生意的丈夫把夜清歌約到他們暗中幽會的院子裡,幾個野蠻的婆娘壓着夜清歌,妒恨的正房拔下發簪刮花了他的臉。
富商回來後,礙於自己靠着妻子孃家發家,派人送了夜清歌一筆銀子,徹底斷了往來。
“夜清歌。”她低聲開口。
他的眼神依舊空洞,嘴角輕輕一扯,卻笑的猶如厲鬼猙獰。“郡主很討厭我吧。爲了離開這裡,我不得不刻意接近你。如今我成了這幅德行,郡主卻親自來見我一面,是我不曾想過的。”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他緩緩轉過臉,眼神透着慘淡灰敗。“我比明遙早來小倌倌,來的時候才十二歲,是被親叔叔和嬸嬸賣到這裡來的,只因爲……。嬸嬸發現叔叔對我動手動腳,怕我勾引了她丈夫。正因爲幼年窮怕了,如今才太看重錢財,可當我沒了臉,有了金山銀山又如何?”
她靜靜聽着,臉上沒什麼憐憫,就只是傾聽而已。
“明遙來的那天,我在樓上看着,只是一眼,我就知道他會是我最大的勁敵。直到他的臉被毀掉,他再也不配當我的對手,我曾經那麼想過。讓我始料不及的是,這樣的明遙還能得到郡主的青睞,離開小倌倌——我跟他鬥了三年,運氣始終不如他。”
“你過去總是跟明遙爭鬥,鬥來鬥去,贏了什麼?”
夜清歌聞言,心中一片空虛無法填補,那雙上揚的妖嬈眼眸宛若一灘死水。
“有時候,明明看起來是上天給你的磨難,但並非就不是一個命運的轉機。”
他的臉上流露茫然和迷惑:“郡主,你的話真是玄妙,可是我沒讀過書,不懂。”
“你遲早會懂的。”她將兩瓶藥膏往他枕邊一放,眼神清如水:“這兩瓶雪面芙蓉膏,一日塗三次,堅持兩個月,至少恢復七八成,疤痕並不明顯,撲點淡粉就能遮擋。”
“郡主也給明遙了?”
“你是新傷,他是舊疤,恢復起來的難度不同。不過,他沒要。”
夜清歌錯愕至極,秦長安給他這麼昂貴的藥讓他震驚,聽到明遙曾經有去疤的機會卻拒絕更讓他震驚,果然,他還是比明遙的境界矮了一截嗎?像他,就絕不可能拒絕恢復容貌的機會。
她淡淡一笑,一針見血。“你要的不是我,而是能站在我身邊的虛榮。”
這一席話,說的夜清歌啞口無言。
一陣漫長的沉默過後,他纔再度擡起眼,語氣堅決。“郡主,上次跟明遙爭吵過後,我一直都覺得不對勁。明遙的眼神我太熟悉了,是冷,是淡,是倨傲,但不是狠,不是毒,不是陰沉。”
她臉色一沉:“夜清歌,你是在挑撥離間嗎?”
“郡主認爲我走到這個地步,還敢奢望得到你的垂憐嗎?雪中送炭多難得,郡主的恩情,我夜清歌此生不忘。”
秦長安挑了挑眉,臉色微乎其微有了變化。雖然不喜歡夜清歌的粉氣和嫵媚,但他也着實算不上大奸大惡,有此飛來橫禍,就夠他受得了。
她還真不愛落井下石這一套。
該說的她都說了,寒暄安慰不是她的風格,不願再多做逗留。
她並不意外夜清歌直到最後還是在挑明遙的刺,他們本就是死對頭,沒有和解的可能。
思緒猛地一頓,她快走到門口的腳步,又折了回來,目光如炬,熠熠生輝。
“當初明遙得罪的是皇城哪位權貴?”
“是曲國舅。”
她一怔:“曲國舅好男風?”曲國舅在朝中風評很差,但就是沒聽過有斷袖之癖啊。
“明遙曾經寫過一首詩,曲國舅認爲是在影射他,記恨在心。明遙進小倌倌後,曲國舅就讓他去府裡赴宴,要他在宴客面前裸身撫琴。,出盡洋相……明遙不懂變通,當場砸琴走人,反而將曲國舅弄得毫無臉面。就這麼結下樑子後,有一回曲國舅往他臉上潑了一種水,臉就這麼爛了。”
“明遙會彈琴?”
“他可是名震一時的明家大公子啊,郡主。”夜清歌古怪地看向她,“當年他罵對曲國舅撫琴是對牛彈琴,我還以爲郡主早就聽過他絕妙的琴聲了。”
下樓的時候撞見幾個粉面秀氣的男妓,全都恭敬地側身讓行,他們身上的花香,卻壓不掉助興鴛鴦香的獨特味道。
她從熱鬧的小倌倌裡走出來,北漠不禁男風,這條寧靜的街唯獨在夜晚纔有了生命力。
站在逍遙館的門口,遠方一陣驚雷轟然作響,突然下起大雨。
那一道轟隆的雷聲,卻猛地打通了她內心的某一個忽略的事實。
夜清歌說男妓在小倌倌裡都要接受各項蠱惑人心的訓練,他們身上帶香,用的多是鴛鴦香這種助興的香粉,他們用久了會產生抗藥性,但一般人嗅聞到則容易意亂情迷,定力變差。
不對。
上回在聽風樓裡見過夜清歌后,她百毒不侵自然無所謂,可是晚上見到明遙,他卻有點反常的親暱……她當時沒多想什麼,讓他去泡藥水,化解身上的鴛鴦香,而他的確也乖乖去了。
明遙爲什麼會被鴛鴦香所影響?不該啊。
遠方一道慘白的閃電,再度凌空劈下來,震耳欲聾的雨聲,將她跟身後的花天酒地徹底隔絕開來。
她的臉上,瞬間沒了表情。
停在門口的轎子,很快被瓢潑大雨淋溼,她站了許久,手腳冰涼。
有人冒雨前來,一襲黑衫令他彷彿是黑夜之子,他撐着一把竹骨黑傘,黑靴踩踏在溼滑的青石街上,腳步堅定。
她擡起冷然的美眸,跟對方四目相對,他的眼底沒有震驚,卻有着一種極其複雜凝重的情緒。
明遙看到的是她一身華服,盈盈走出充斥着淫詞豔語的小倌倌,她的容顏逆着光,隔着雨簾,氣勢不容侵犯,身上的光影交錯,第一次讓人有着刺骨的膽寒。
“下雨了。”他低聲說,將手裡的黑傘撐過她頭頂,她發上的金釵流蘇晃動一下,悉索作響。
她不語,熟悉的眼卻透着陌生的距離感。
“我來接郡主回去。”他又說,嗓音有些冷,還有些……淡淡的溫柔。
好矛盾。
秦長安抿緊脣,就在他極爲自然地跟她並肩而站那一瞬,她的心彷彿被蟄了一下,整個人跳開來。
他的嗓音緊繃壓抑,不悅她拉開彼此距離,大步靠近:“怎麼了?”
她猛地擡起手,揮落。
“啪。”
一道銀光閃過她的眼,他未曾束髮的黑亮長髮全都爲之散開,銀質面具落在他的腳邊,被雨水大力沖刷着。
這一幕,連身旁的白銀都不由地屏住呼吸。郡主一向對明遙諸多照顧,什麼時候對他動過手?!
明遙被這一巴掌打蒙了,臉依舊偏在一側,黑髮遮住他大半張臉,他遲遲不曾轉過來,黑色衣袖下的手掌,暗中用力,青筋爆出。
“明遙,大雨天真是來接我回家的麼?還是想監視我去什麼地方見什麼人?”她笑得極冷,眼底寒光乍現:“怎麼樣,還滿意你親眼所見嗎?”
他沒說話,黑髮在風雨中飄揚,只能依稀看到下巴的輪廓,黑傘落在地上,他很快被淋溼。
“我給你了足夠的自由,但其中沒有窺探我的自由,我以爲你明白,原來你不夠明白。”秦長安看也不看他面具下的面孔,朝着白銀吩咐一句。“回去。”
白銀馬上打開買來的雨傘,爲主子擋雨。
正在秦長安越過明遙以後背示人的身子時,他緩緩地笑,笑聲竟聽出幾分狂妄和滲透骨髓的寂寞。
她短暫駐足,語氣異常平靜,沒有一絲波瀾,不是詢問,就只是告知而已。
“阿遙,我已經決定幫夜清歌贖身了。”
身後的詭異笑聲,戛然而止。
雨越下越大,秦長安卻始終不曾回頭看他。
小倌倌裡的衆人原本就將注意力鎖在秦長安的身上,門口這麼大的動靜,他們當然偷偷瞧着,直到她打了明遙一巴掌,留他一人在大雨中淋雨,滿足了他們看好戲的好奇心。
明遙感受到身後幾十雙眼睛的注目,陡然回過頭,黑髮狂舞,那狠戾的眸,讓人膽寒。
小倌倌瞬間炸裂。
“鬼呀!”
“好醜的臉,媽呀,嚇死人啦!”
……。
“您還不睡嗎?”白銀送來一盅雞湯,見沐浴過的秦長安一襲白衣,靠着牀柱,卻沒有上牀睡覺的意思。
“想點事情。”她接過雞湯,小口喝着,嘴裡卻食不知味。
從一開始,她不是沒發覺明遙身上不少古怪的地方,但隨着朝夕相處,這些可疑的地方總是慢慢迎刃而解……然後,她就誤以爲他不過是個遭受苦難後性子彆扭又清高的男人。
外頭的雨聲漸大,北漠半年難得下一場雨,一下往往有種要把北漠淹沒的強勁來勢。
“郡主……。”白銀指了指門外,門口有個男人的身影,不用猜就知道是誰。
她閉上眼,明遙被她打落面具的那一剎那,一種古怪的憐惜在她心頭浮動,隨之而來的又是無理由的惱火。
當他那張藏在面具後的殘破面孔,再度被人看到,他是否會深受打擊?!
白銀見主子不開口,也不敢自作主張放人進來,直到秦長安徹底壓下心中的怒火,平息了心情,才淡淡睜開眼,點頭示意。
她擡起長睫,懶懶地瞥向那個跟落湯雞無異的男人,他又戴上了面具,水珠不停地從他的髮梢、衣袖袍邊滾落。很快的,他站立的地方,蓄起小小水窪。
她勾了勾嘴角的笑,說的諷刺。“我不想明早起來,就看到水漫金山的一幕。”
明遙毫不顧忌地往前走,直到靠近她的雕花大牀,然後,當着她的面脫下外袍,中衣,裡衣……
秦長安並不震愕,相反,她的眼底有着拒絕的漠然,直到他只剩一條白色長褲,他才停下來。
“我是說過你的身材不錯,不過夜清歌跟你旗鼓相當,畢竟他纔是小倌倌的頭號人物。”她收回目光,臉上浮現一抹意興闌珊,好似真的對他不再有興趣。
他恐怖地沉默着,下一刻就要爬上她的牀。
她皺眉不悅。“誰許你上來的?滾下去!”
一抹濃的化不開的黑霧蒙上那雙眼,他動作停頓,若有所思,卻在她以爲他會偃旗息鼓之時,他傾着身子,竟然把她整個人抱起來,往圓桌上一放。
秦長安就這麼坐在碎玉圓桌上,雙臂環胸,素淨的臉上不見半分驚慌失措。
“這樣就不會弄髒郡主的牀了,你可以聽我說話了嗎?”他的雙臂撐在圓桌上,面具就在咫尺之間,目光深邃,稍寒的嗓音聽來有些模糊不清。
“你可以問,我也可以選擇不答。”
“郡主要贖夜清歌?”
聞言,她垂眸一笑,“需要我說幾遍你才能認清現實?”
驀然,一雙長臂擁着她,恨不能把她揉進骨子裡,跟自己融爲一體,這個無語的擁抱顯然充滿了獨佔的意味。
秦長安的胸口被他奮力擠壓,他身上的寒氣逼人,也不知在雨裡站了多久,連身陷他臂膀內的她,都忍不住冷的輕輕顫抖。
他很少抱她,三個月了,連她扳着手指頭都數的清楚,只有那麼兩次,就兩次。
而且,是從背後擁抱她而已。
如今,他竟然面對面抱她?
“阿遙,你最近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吃錯了藥?”
“你要贖夜清歌,只是看他可憐——”
她笑着打斷。“那你是沒見過更可憐的人。”
他眸子一眯,眼底很快閃過一道陰影和森氣,但他將下巴擱在她的肩窩,把她困住,語露霸道。“後院只能有我一個,這是你當初給我的承諾。”
“我何時說過要讓夜清歌搬到後院來?你們是死對頭,到時候把我的郡主府鬧得雞犬不寧,頭疼的還不是我?”她的小手輕撫過他線條優美的手臂,柔聲說。“夜清歌說過去你跟曲國舅鬧翻了?他讓你裸身撫琴你不願?可你在我面前脫衣服總是很快。”
他精銳的視線鎖住她恬淡清冷的容顏,心中暗潮洶涌,幽然的話語從他口中緩慢吐出。“我想郡主分得清你我之間的是閨房情趣,當然,若郡主以後願意爲我脫衣,那當然更好。”
秦長安抿了抿脣,指腹劃過他美麗的鎖骨,明遙總給她一種堅不可摧的感覺,而且,他骨子裡的強硬,也有冒頭的趨勢。那種凜然貴氣和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傲慢,好似習慣了操控任何人的命運——和傳聞中人淡如菊又浩然正氣的明遙,不太吻合。
“你就這麼篤定我不可能喜歡夜清歌?”
明遙垂下眼,她的嫩臉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明眸璀璨逼人,這個角度看下去,實在是容易令人遐想。
“你不會。”他下顎一點,毫不廢話。
雙手環住他的窄腰,秦長安聽着他的心跳聲,還算平靜,也對,這男人在小倌倌就算不身經百戰,也是經驗豐富。
“阿遙,你好似很瞭解我。”
“如果郡主看人的眼光那麼差,也不至於輪得到我……。”他頓了頓,眼底涌入些許活力。“畢竟皇城裡想娶郡主的男人可不少。”
說她眼光差?
她冷下臉,一拍桌子,她美眸怒睜,怒氣衝衝。“什麼叫輪得到你?”有種把後半句吐出來!
“有人說過郡主生氣的時候,這張臉就特別明豔動人嗎?”
他前言不搭後語,她腦子飛快運轉着,試圖分清他是在夸人,還是在損人。明遙已然快了一步,攫住她的下巴,低笑。
“活像是一頭小母獅。”
她本想擾亂軍心,只要他心思一亂,肯定會露出馬腳,什麼時候他倒是用上了甜言蜜語的招數,試圖反攻?
小手來回遊離在他稍冷的胸口,她仰望着他,嘴角有笑。“獅子可是會吃人的。”
“會吃人,但不會吃掉身邊日夜相伴的公獅子。”他目光灼灼,握住她在他身上不斷點火的小手。
“如果是一頭時刻會發情又滿肚子城府的公獅子,還不如不要。”她能夠感受到他的小腹緊繃,下面已有反應。
“我承認,是聽到郡主突然趕去小倌倌裡的消息,纔會前去找你。”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可惜你晚來一步,沒成功捉姦。”
“夜清歌的話不可信,他會利用一切機會中傷我,這一點郡主很清楚。”
“你還怕他的中傷?”她的手輕柔覆在他精實的小腹,一寸寸往下移動,冷靜地鎖定他眼中壓抑的慾火。
明遙的喉頭緊了一緊,她的舉動是挑釁,是逼問,對男人而言,更是一種痛苦的懲罰。
“郡主選擇相信夜清歌?”
“不,我誰都不信,你們喜歡狗咬狗,我不會插手。”秦長安一把推開他,從圓桌上跳下。“何時你願意爲我撫琴,你才能進我的屋子。”
他渾身燥熱,胸口還殘留着她撫摸過的痕跡,肌膚還有她柔軟臉頰靠上來的溫暖,但只是下一刻,滿臉木然的白銀已經把他趕出了她的閨房。
明遙冷眼望着亮着燈的門窗,一股狂狷陰沉迅速包裹他的周身,那是跟之前截然不同的氣場。
她果然開始懷疑了。
將軍府。
“大哥,我今天在聽風樓遇到五皇子妃,她說五皇子前幾日已經前往黃河氾濫區接替四皇子的任務,這是怎麼一回事?”
秦峰也是一臉訝異。“我也是剛剛得知。先前,四皇子被皇上授命爲賑災的欽差,他體察民情,做的好好的……回京一趟後,也不知怎麼了,他終日在皇子府內,訪客統統不見。”
她沉吟:“上回畫舫漏水,四皇子雖然不會游水,但不是被護衛救了嗎?小小風寒竟然讓他連賑災欽差的位子都拱手於人?”
四皇子跟五皇子交好是一碼事,北漠七個皇子裡頭,除了早年夭折的三皇子和一心禮佛的七皇子,以及半年前被賜死的六皇子之外,皇位的人選是大皇子和四皇子,這一點衆人心知肚明。賑災這種籠絡民心的大好機會,怎麼說讓就讓了?這裡面必有文章。
比起善於表面功夫的大皇子,她更願輔佐他登基稱帝。她跟大哥支持四皇子,如果有朝一日大皇子坐上皇位,他們也不會有好下場。所以,她才無償貢獻大批藥材運往災區,也是想給四皇子錦上添花。
“我去見見他。”
在四皇子府的大廳坐了許久,本以爲她也會被下逐客令,但最終管家還是請她去了蕭元夏的主院。
管家只肯說主子病了,嘴很嚴實,一字也不再吐露。
蕭元夏看似斯文,但不羸弱,她給他把過脈,不出意外,此人應該活的很長壽。畢竟,未來的帝王需要有一副強健身軀,她可不會選一個短命鬼盡力扶持。
到底得了什麼病?
她望了一眼厚重的帳幔,蕭元夏似乎感受到她的困惑和好奇,若不可聞地嘆息。
“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來探望我,卻又不想你來探望我。”
秦長安只覺得他話裡有話,聲音也有些虛弱和沉重,難道真是大病未愈?她猛地走向牀畔,卻聽得他隱隱壓抑地阻止。
“如果你掀開帳子,以後就再也別見面。”
伸出去的手僵了僵,掙扎了須臾仍是縮回去了,她沉默了許久,才淡淡一笑。“四殿下,既然病了,那就放下心事,好好歇着吧。”
“我聽說你又贖了一個小倌?”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啊。”她搖頭,一臉無奈的模樣。
“長安——”蕭元夏的嗓音猛地沉下。“你是真中了那些人的毒了嗎?”
她滿心無語,一種內心的隔閡,好似將兩人的距離拉得越來越遠。可是,連她一度認爲是知己的蕭元夏都認爲她此舉荒唐,爲何明遙卻認定她不會寵愛夜清歌?
“是不是情蠱又出了什麼問題?長安,你若有苦衷,一定要跟我講。”他的情緒夾雜了一絲激烈,細聽之下,彷彿還帶了歉意。
“殿下,我的事沒那麼重要……。記得嗎?你說過北漠百年來都無法成爲中原大陸的強國,若你握有至高無上的權柄,會終其一生治國平天下,讓北漠減少戰亂、百姓安居樂業?”
“我記得。”他如鯁在喉。那一晚,星河璀璨,他說他的雄心壯志,她時不時發表自己的見解,兩人一見甚歡。也就是那時候開始,他把秦長安裝入了心裡。
“畫舫無故漏水的原因,至今還沒調查出來嗎?”她皺了皺眉:“曲國舅可有嫌疑?別是賊喊捉賊。”
他沉默許久,身爲驕傲的皇子,落水實在是狼狽的話題,幸好當時秦長安不在場。
“船底被鑿穿,但畫舫停在湖邊的時候還沒事,我懷疑是有擅長水性的人潛伏在水裡——”
“在短時間內將厚實的船底鑿破,以一人之力不可爲,這是團伙作案?”她眉心微蹙,更覺事情不簡單。
“我不認爲是曲國舅做的,他跟我一樣不會游水,在水裡鬼哭狼嚎,折騰了半條命。”
蕭元夏又靜默了良久,才說:“我跟父皇提過,賑災之後,必須着手重建災區……。河道修整和堤壩加高加固,一旦做好了,至少十年內免受洪災。”
她聽得神色飛揚:“如果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殿下儘管提,治水工程利國利民,我第一個支持你!”
他淡淡一笑,雖然心中還有無法抹去的陰鬱和頹然,但光是聽到她的嗓音,彷彿身體裡就匯入了力量。“長安,有你的支持就夠了。”
秦長安幾句話問下來,蕭元夏哪怕在病中,也從未放棄過民生問題,這一點讓她掃清所有困惑和疑慮,更堅信自己沒有選錯邊,看錯人。
離開皇子府,當轎子擡到天橋附近卻停了下來,白銀掀開簾子,輕聲解釋。
“前面好多人,把路堵着了。”
“去看看怎麼回事?”
白銀很快回來,在她耳畔低語,她當下面色一變,下了轎子,走入圍觀人羣。
天橋下的街巷,這兩天路面破損,本在整修,旁邊堆了不少石塊。
一個華袍男人以詭異的姿勢臥在石塊上,脖子微微擡起,臉朝下,一動不動,旁邊不遠處,還有一匹馬,貌似不安地來回踱步。
衙門的人很快把圍觀羣衆驅散,唯獨不敢擋開秦長安,她稍稍俯下身子,搭了一下此人的脈搏。
“郡主?”總捕快問道。
她面無表情地望着這個男人,他四十開外的年紀,個子不高,最喜歡穿金戴銀,一身浮誇的華麗……他正是臭名昭著恣意妄爲的曲國舅。
但此刻,他再也囂張不起來,石塊尖銳的棱角刺入他的脖子,染上大片新鮮血花。不難想象當時他從馬上被摔下,由於巨大慣性往前衝,栽在石塊上,脖子上的脈搏被刺穿,來不及掙扎就死了。
他那雙常常瞪人的眼睛,此刻也暴突着,好似對這一筆飛來橫禍滿心怨恨。
“死絕了,搬回去吧。”她直起腰,掏出絲帕擦了擦手。
曲國舅有個皇后姐姐,目中無人,常常當街縱馬,驚擾百姓,朝中也有不少人看不慣他的野蠻。
誰能想過他竟然就死在縱馬上?也算死得其所?
只是這樣一來,畫舫沉水一案,就更難找出背後的主使者了。
秦長安的眼底染上一抹凝重,走過那頭駿馬的時候,卻嗅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她狐疑地望了一眼,天橋下沒有花草,更沒有往來女子,只有幾個威武的捕快在辦事,哪來的花香?
她駐足,駿馬依舊不安地踏着步,喘着粗氣,好似很亢奮……
想了一會兒,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她隨即轉身上了轎子,突然天色轉暗,她摸着自己的左腿,冷聲說。
“白銀,讓轎伕快點,又要下雨了。”
一場雨後,想必天橋下的那些血跡,也會被徹底沖刷乾淨。
曲國舅一死,大快人心。
秦長安前腳剛走入屋子,雷聲哄哄,狂風大作,兩天連着下兩場大雨,在北漠簡直是太稀奇了。
天亮後,雨勢漸漸小了。
明遙望向面前那緊閉的房門,如今已經是晌午,秦長安向來勤勉,很少散漫懶怠,她也會賴牀嗎?
牀上的女子依舊睡着,只是臉色憔悴,她在夢中烤着火,暖烘烘的火焰讓她心生愜意,嘴角漾起一抹笑弧。
張開雙臂,她貼着那暖意的來源,小臉蹭了蹭,舒服地嘆了口氣。
明遙垂眼,望着懷裡的女人,抱到她的那一瞬間,讓他懷疑他抱到的是個冰塊……白銀說她每到來月潮的時候就不能出門,整日窩在牀上,不許有人打擾。
當她冰涼的秀足貼上他的小腿時候,他不禁下顎繃緊,壓下那陣鑽入肌膚的寒意,把她抱得更緊。
他的手掌從她微敞的裡衣下襬探進,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從手心衍生出來的溫暖,化解了她小腹絞痛的不適感。
她睡得更沉了。
明遙眸色漸深。她從來都活力滿滿,毫不嬌弱,充滿鬥志。
他喜歡的是她一貫生機盎然的模樣,宛若劍蘭,有着尖銳而耀眼的光芒,就連生氣的怒顏也美的驚人。
可是此刻的她,卻宛若貓兒窩在他的懷裡,綿軟無力……似乎連身上的芒刺也全都拔除,就只是一個……。一個女人而已。
他不喜歡一切柔弱的東西,太弱的話,會讓他視作廢物。
明遙很難形容這種感覺——奇怪的是,正因爲她此刻的柔弱和毫不設防,他才能感受到自己是真切被她需要的。
即便,他給的只是男人暖陽般的體溫而已。
“郡主可真能睡呵。”當她悠然轉醒,已經是傍晚時分,耳畔一道帶笑的男性嗓音,似真似幻地飄來。
她眨了眨幾下美眸,終於恢復了清醒,也看清了牀上多了個男人。他只着裡衣,衣裳略微凌亂,兩人貼的密不可分。
“誰讓你進來的?白銀呢?”她已有發怒的趨勢,火氣不小。
“來月潮的時候,女人脾氣都這麼差?”他眉頭微蹙,眼底一片諷笑。“過河拆橋。”
秦長安這才察覺小腹上貼着他的手掌,她一整晚沒睡好,方纔四肢暖融融的,難得讓她睡得天昏地暗,醒來腹內的疼痛緩解不少。
“這麼生氣?因爲我撞見了郡主最不堪一擊的一面?”他見她橫眉冷對,又要發火,嘴角的笑意更深,指腹輕輕滑過她眼下的微青,嗓音低啞。“我從未見你這麼累過。”
她哼了一聲,明遙很聰明,他倒是深諳其道,硬的不行來軟的。
兩天前不歡而散,他估計猜到她不喜歡他的強勢和霸道,轉而用溫柔一面來攻破她的心防。
畢竟天底下,沒有女人會討厭一個溫柔體貼的男人。
“你很適合暖牀。”她挑了挑眉,拉下他的手指,眼神漠然。“阿遙,一碼歸一碼,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我說過不許你再進我的房。”
“郡主的話我怎麼敢忘?”明遙又在笑了。
她懶洋洋地順着他的手望過去,碎玉圓桌上竟然擺放着一把琴?她坐起身來。
“哪裡來的琴?”
“在庫房裡,不知是誰送給郡主的,是一把好琴。”
她的眼底閃過狐疑。“你真要撫琴?”
他輕笑:“在曲國舅的生辰上,我砸琴之後,就再也沒爲任何人撫琴過了。”
“言下之意,就算搞砸了我也不能怪你咯?”她眯起美眸,這男人,城府真深。
“搞砸了不至於,至多是手生疏了。”他輕描淡寫,一身雲淡風輕,似乎很有自信。
她揮揮手:“快去吧,我可等不及了。”
明遙下了牀,坐在桌旁,白皙修長的手指拂過琴絃,察覺到某人的眼神過分專注,一抹笑意在黑眸中無聲綻放。
秦長安錦被下的拳頭無聲收緊,她倒要看看,明遙還能耍什麼幺蛾子!
他一襲白衣,黑髮垂腰,兩種最素淨的色彩在他身上交織着,他垂眸撫琴,眼眸溫潤,盛滿月光,一時間宛若謫仙。
曲子不是沒聽過的,是流傳百年之久的《鳳求凰》,琴音繞樑的瞬間,她眼中的明遙,跟衆人口中的明遙,竟然驚人的吻合起來。
是她多心了嗎?是她懷疑錯了?
“如何?”一曲完畢,他淡淡睇着她。
“所謂北漠一絕的琴音,也就這樣嘛,馬馬虎虎。”秦長安故意這麼說。
明遙不急不惱,放下古琴:“郡主懂音律嗎?”
“一竅不通。”
他點頭,悠然自若。“那就怪不得了。”
她頓時沉下臉。“說我不識貨?”
“不管郡主是否滿意,當初你說只要我願意在你面前撫琴,就可以進屋。”
秦長安別過臉,聽着明遙的聲音,就無法抑制內心的那股煩悶。
“郡主,你一天沒吃東西了。”珍珠端來了晚飯。
“這裡有我就行了。”明遙說。
他看了看都是清粥小菜,他向來高高在上,從未關注過每月有那麼幾天,是女人的小小劫難。想必,她窩在屋子裡閉門不出,身體不適,手腳寒涼,小腹脹痛,而且……食慾不振。
在她接過他手裡的一碗粥時,她徐徐問道,眼神有着不明的情緒。
“面對曲國舅是對牛彈琴,那對我呢?”
身體不舒服,還不忘試探他?防心真重。明遙微斂森眸,他輕笑。“我不會對曲國舅彈<鳳求凰>。”
這算什麼?告白?諂媚?她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
“別光吃粥。”他給她撥了點清爽可口的菜餚。
低斂的眸光有着淺淺笑意,毫不設防,彷彿他的這些動作和情意,全都是發自肺腑,心甘情願,死心塌地……
看着他宛若一頭溫順野獸的模樣,心中深處不由地爲之一動,沒來由地冒出惱火。
“曲國舅死了,就在今天。”她當着他的面說,笑也不笑,聲音冷極。
“死的好。”他頭也不擡,給她夾了一筷子香噴噴的炒蛋。
她沒再說什麼,靜靜地喝粥咀嚼,若有所思。吃完了,又如冬眠的動物,懶懶地躺回被窩。
明遙隨意吃了些,很快躺在他原來的位置,見她不再驅趕他,心中歡喜,雙臂無聲圈住她。
擡起下巴,她眸子清冷,有着威懾,他卻還不鬆手,還很理直氣壯。“明明剛纔郡主抱得我很緊。”
蹬鼻子上臉嗎?!
明遙脣角含笑,當她清冷的眸子專注地投在他身上時,她的眼裡只有他的影子,他就會控制不住地興奮起來。
他想要她!
想抓住她凝視的眼神,抓住這個原本猶如天際明月般遙不可及的女人,讓她軟化在他的懷裡,爲他燃燒。
“這麼喜歡暖牀,我就成全你。”她惡性作祟,冷冰冰的裸足鑽入他的裡衣內,胡亂磨蹭一番,直到腳心有了淡淡暖意,她才滿意了。
正在她要把秀足抽回來,他卻突然扼住她纖細腳踝,將那柔嫩足心貼着他的小腹,順着他毫無贅肉的身材,緩緩往下拉——
秦長安陡然撐大美眸,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想推開他,他卻將她壓制的更親密。
“郡主難道不知道,女人的玉足也能讓男人快慰?”
她徹底呆住,這些淫靡的花招,可不就是小倌倌纔會教的殺手鐗嗎?這傢伙男女通吃?
“若還懷疑我,等你過來月信,我們再試試別的招數。”他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將驚惶灌入了秦長安的身子。
“還不放開我!”她低喝道。
明遙最終還是沒有鬆開。
她嫌惡地反覆擦拭自己的足心,氣的胸口起伏不平,順便把他踹下牀。
他渾身暢快,說着風涼話。“原來郡主也會臉紅。”
“滾出去!”她將枕頭砸向他。
他閃開了,眼梢擡笑:“不要我爲郡主暖牀了?”
她咬牙冷笑:“如果你想試試我新研發的毒藥,大可留下來。”
明遙沒再拔虎鬚,一路憋笑,走出房間的時候,才抑制不住輕輕聳動的雙肩,這丫頭……也該讓她吃一次虧了,幾度讓他在關鍵關頭禁慾,只給看不給吃,他自制力再好,也不想再這麼忍下去。
只可惜,還是輕饒了她。
雖然今夜的體驗很新奇,但他還是不太滿足,只是宣泄了一回,體內還有殘餘的燥熱情慾。
一回,怎麼夠?
他遲早要在她身上多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