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白胖胖的婢女珍珠就跑來,說郡主邀他一起吃午飯。
明遙跟了過去,一桌好菜,秦長安的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但不如昨日那麼憔悴,顯然是好多了。
他眼波一閃,平和地坐在桌旁,很清楚依秦長安的性子,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呵,這可是鴻門宴啊。
“阿遙,怎麼不吃?”她抿出一道笑痕,神色柔美,極爲動人。
“郡主在菜裡下藥了?”明遙擡了擡眼皮。
昨晚吃了悶虧的她,怎麼可能輕饒明遙這個得寸進尺的混蛋!秦長安嗤笑,拿起手邊的筷子。“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她吃了一口,擡起清明的眼眸看他,挑了挑眉,動作挑釁。
明遙這才夾了一筷子她碰過的蔬菜,放入面前的空碗內。
等她吃完了,她照樣轉身看書,耳畔傳來細微的動靜,他開始吃了!
他突然皺眉,丟下手裡的筷子,隱約覺得不對勁,拿起桌邊面具罩住自己的臉。
她笑眯眯地靠近他。
“誰說我會在菜裡下藥的?我把藥抹在你的碗上,放心,只是小小懲戒。”她俯下身,跟明遙那雙幽深無底的眼瞳對望,一臉燦爛笑靨。“三日內皮膚奇癢無比,不過可不能用手抓,三日後藥性隨體液排除,自然就好了。”
明遙咬牙忍耐,周身緊繃肅殺。
就在他恨不能掐住某人白玉般的脖子時,果然手背上浮現細小的紅疹,他一拍桌案,憤而離場。
秦長安依舊穩坐在飯桌旁,瞧了瞧一桌殘羹冷炙,無奈搖頭。“吃的還不少,昨晚招惹了我,竟然沒半點防心?”
她可不是金雁王朝的官奴陸青晚……。在北漠,誰敢把她當成螻蟻踐踏,她可是要雙倍奉還的!
體內的惡劣分子得意地跳躍叫囂,總算出了這口鳥氣!
她雙目明亮如星辰,蒼白的小臉因爲興奮如同染上胭脂,她扶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來。
可惜明遙有自知之明,早就一溜煙跑了,不然,她還能看看他用何等辦法止癢?
不等她走去後院看好戲,白銀卻出現了。
“郡主,有消息了。”
秦長安點點頭:“說吧。”
“四皇子得的是花柳病。”
她就那麼靜幽幽地坐在那兒,手指微不可見地動了動,神色透着茫然。
怪不得以大局爲重的蕭元夏不得不放棄賑災欽差的頭銜,怪不得他將消息封的密不透風瞞了她這麼久,怪不得他說一直在等她來探望,卻又不想她來探望他!怪不得!
原來竟是得了花柳病……
“郡主?”白銀見她臉色奇差,擔憂地詢問。
“沒什麼,給我泡杯茶吧。”她的手心發冷,眼神都結了冰,捧着熱茶許久,指尖纔有了微弱的體溫。
也許四皇子是喜歡她的,但皇族的所謂喜歡,可以分給很多人,隨着時間的變遷,這份喜歡也遲早會被取代。她永遠不是那個唯一被他喜歡的人。
他還沒有娶妻,十九歲年輕氣盛的皇子,身邊向來是有一兩個侍妾的。
正是因爲很早就看清這一點,她寧可當蕭元夏如今的朋友,當他以後的臣子,也不去觸碰那條不該碰的線。
……
明遙快步走到後院,砰然一聲巨響,他火氣騰騰地摔門。
小廝驚雷見主子面色不對,手背上冒出無數可怕的紅疹,趕緊從牀下拉出一個抽屜,其中擺滿了各色各樣的解毒丸。
他取下面具,服下解毒丸,眼神陰鶩森冷。
身邊的是個毒娘子,還好他早有準備,否則,他不就是陰溝裡翻船?
他的臉僵的不能再僵。
一盞茶的功夫後,身上的紅疹漸漸消失,奇癢無比的感覺,也變得微乎其微。
心中有一抹煩躁,他不自覺地勾起手指置於薄脣上,挑起邪魅的眉,她沒對他下狠手,頂多是捉弄而已,只是……這癢癢散三天後才能自行解除,不就是意味着這三日,他都不能去見她?一旦被她發覺他身邊有解藥,只會更懷疑他。
最毒婦人心。
他不信什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蠢話,又無法否認對秦長安與日俱增的強烈佔有慾,甚至原本打算不多久就結束這一場可笑的僞裝,卻不知不覺延續了一百多天。
所以,決定了在他還未得到她的身心之前,他不打算拿下臉上的面具,否則,就是前功盡棄。
……
夜燈初上。
秦長安從轎子裡走出來,快步走入醉仙樓,昨日她用一點小伎倆困住了明遙,正因爲這兩日有貴客來訪。
推開樓上雅間的門,白銀等主子進入,很快關上門,守在門外。
裡面坐着的男人依舊不修邊幅,留着絡腮鬍,頭髮亂糟糟地綁在腦後,朝着她拱了拱手,意思意思打了個招呼。
“趙哥。”她粲然一笑,望了眼桌上已經動過的菜餚:“這幾道菜夠嗎?”
“夠了夠了,別浪費。”這人正是“金牌獵犬”趙航,也是因爲他,秦長安才確定大哥還活着,一路設計到了北漠。
“最近很忙?”她親自給他倒酒,眉眼淡淡。
“還是老樣子,我到四季書店的時候,纔看到你給我的信,正巧有個尋人的案子,也在北漠,這就趕來了。”
“我們上回見面的時候,是一年前了吧?”
“這一年裡,可發生了不少事。”趙航將杯中酒豪爽地一飲而盡,隨意擦了擦鬍子上的酒液,“還是你這獨門藥酒好,滋補又好喝。”可惜在金雁王朝就喝不到了。
“這世上沒有任何有益無害的東西,藥酒也是酒,喝多了都傷身。”她勾了勾脣角的笑,話鋒一轉,“北漠消息閉塞,而傳聞多半不太真實,我沒怎麼打聽過。”
“郡主。”趙航放下筷子,那雙炯亮的眼看透世間滄桑,滿滿都是歷練。“半年前,金雁王朝的皇帝駕崩了。”
“皇帝沉迷丹藥,有這個結果,也不太意外。”她若有所思,她是醫者,明白真正的養身之道。
“郡主猜猜看,如今誰坐上了皇位?”
秦長安摸了摸自己光潔的下巴:“難道不是太子?”
“是寧王。”
“寧王……”她幽幽呢喃,在她離開的時候,隱約察覺京城風聲鶴唳,似乎馬上要風雲變色。但太子是長子,長幼有序,風頭怎麼就到寧王龍奕那邊了?
“太子在春獵後,就被皇帝禁足,那時起,太子的勢力大減,在最後的皇位之爭輸得一塌糊塗。”
“是我離開那年的春獵嗎?”她眸光大盛。
“據說那次春獵,太子選了十九位精銳殺手,就爲了埋伏剷除靖王,但明明靖王單身迎戰,最後卻來了大批救兵……在清算獵物的時候,太子以爲靖王遲遲不回,必定遭遇伏擊,誰知姍姍來遲的靖王卻帶回來一大箱子的獵物。靖王要太子親自打開,一較高下,誰知裡面裝着十九顆人頭,就是太子派去的殺手,無一生還。”
她冷冷地聽着。
割下十九顆人頭送給太子,還炫耀是他狩獵的戰利品,這種殘暴血腥的作風,不是龍厲又能是誰?
“皇帝知道此事後,爲之大怒,不顧百官反對,勒令太子半年不得離開東宮。也就是這半年功夫,寧王和靖王兩兄弟聯手,剷除異己,手握大半兵權,削弱皇后孃家勢力……”
“太子試圖刺殺靖王,也不是頭一回了,被禁足也不見得就徹底翻不了身啊。”她還是有些想不通。
“我聽到一個說法,據說靖王調查出來,那個煉丹師是太子找來的,丹藥裡有慢性毒藥。”
秦長安面色一凜,是了,如果加上這個罪名,太子跟皇位失之交臂才更加合理。
“寧王登基後,勤政愛民,太子被貶去了偏遠的封地,剝奪一切實權,永不回京。如今也算是塵埃落定。”趙航又喝了一大口酒,胡吃海塞起來。
直到送走了趙航,她還是獨自坐在桌旁,腦子裡思緒洶涌澎湃。
十九顆人頭。
光是聽,她就覺得不寒而慄。
還有,那個煉丹師真是太子的人嗎?丹藥裡真的有久而久之會致命的慢性毒藥?
白嫩手指揉了揉眉心,她不禁又浮想聯翩,靖王生母德妃懷孕期間中的慢性毒藥,當然不會跟太子有關,如果不是太子,那就是林皇后?
所以,龍厲的一身病體,也是拜林皇后所賜?太子永不能回京,林皇后被賜白綾,除掉宿敵的龍厲此刻應該身心通暢吧?
她身子一顫,恍惚地笑了。
如今聽到龍厲的名字,竟然遠的好似上輩子的人事……金雁王朝還藏了多少秘密,她都不再想要知曉,反正都與她無關。
徹底無關了。
……
情蠱這事,有時候是挺煩的。
冷戰了好幾天,兩人臉色都不好,卻偏偏今晚就是那個重要的日子,只能待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明遙終於忍不住了,率先打破這份尷尬的沉默。“我給你梳頭。”
秦長安看也不看他一眼,依舊翻看醫書,男人在她身後將她的髮髻解開,一下一下輕輕梳着她的髮絲。
哀兵戰略?懶得理他。她幾乎要翻白眼。
“今天我跟夜清歌去看了個院子,還挺清淨的。”她此話一出,果然男人梳頭的動作停下。
“郡主打算金屋藏嬌?”他的嗓音冷下。
“我幫他贖身了,他離開小倌倌後,總不能露宿街頭吧。”是健忘還是覺得如此反覆無常很好玩?這個話題不是前陣子剛談過?
“郡主的爛桃花還真多,需要有個人在旁邊驅散這些妖魔鬼怪,免得他們以爲郡主來者不拒。”
聞言,她轉身看他,心裡一怔,不明所以。這人話雖然不太多,但從不在言語上吃虧。
“夜清歌有一項特殊才能,你知道嗎?”她的眼微微有笑。
“我不關心。”他語氣依舊冷淡,還帶着排外情緒。
“吹簫。”她漫不經心地回。
明遙突然死死地瞪着她,下巴收緊,手裡的梳子被捏的咔擦作響。
“胡思亂想什麼?就是純粹的吹簫!”她的雙眉幾乎倒豎,氣的不輕,指着他鼻子罵道。“你從小倌倌裡出來三個多月了,腦子裡能不能裝點正經東西!”
氣氛,一瞬間凍結成冰。無形的尷尬,比起一開始更要人命。
他突然輕輕笑了,到最後怎麼也忍不住,雙肩暗暗聳動,喉嚨溢出一連串笑聲。
“在小倌倌裡我就是太正經了,到你這兒卻被嫌不正經——”
秦長安不客氣地給他臉色看。
明遙總算將她的青絲梳理順滑,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自己身上坐着,無言地打量她。她不施粉黛,肌膚白皙,一襲立領青衣,胸口花團錦繡,令人移不開視線。
對於明遙毫不遮掩的熱烈眼神,她又瞪他一眼,只是心照不宣,時辰快到了。
“你這個賬房先生做的很好,去賬房領銀子了嗎?”她突然不知該說什麼。
“領了。”他點頭,摸出兩錠銀子,放上她的手心。
“給我做什麼?”
“我的就是你的。”
她煩悶的心情,卻因爲這一句話,終於煙消雲散。她忍俊不禁,輕笑出聲。“你的就是我的,不過,我的還是我的。”
明遙下顎一點,算是默認,她在少女時期就是個財迷,如今也不過是從小財迷長成大財迷了。
她擺擺手,將銀子放回桌上。“得了,這二十兩,是你一個月的薪酬。就算外人說你是吃軟飯的小白臉,你也不必全部拿出來孝敬我。”
他一挑濃眉,只見她美麗的臉上抹上一層紅潤,在燈火下更添三分誘人。
“外人說什麼,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郡主怎麼看我?”他垂下眼,濃密睫毛讓他此刻的眼神不太分明,語氣似乎柔軟許多。
他不知自己這麼喜歡兩人這個時間的獨處,甚至是期待的,即使他跟她直接藏着不能對彼此坦誠的太多秘密。
“阿遙,我一直都明白人是會變的,朋友也是,親人也是,就連口口聲聲說喜歡你的人也是……但我最痛恨這種改變,這讓我覺得一切都不能相信。”她的眼底宛若被清水洗淨,臉上卻沒有笑容。
明遙突然握住她微涼的小手,緊緊攥在手裡,跟她四目相對,眼神無聲交集。
“你也會改變吧。”
他怔住。
“阿遙,你必須知道一點,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她輕輕環住他的脖頸,在他耳畔低語,字字清冷。
“我不會。”他的嗓音瞬間緊繃,一如他僵硬的發疼的身軀,堅硬如鐵。
她只是笑,帶些心不在焉,他的手掌開始不老實,探入她的衣襟內,藍紫色百褶裙被推到腰際——
秦長安趴在他的肩頭輕喘,食髓知味的男人,實在是狂猛可怕。她從未料到,明遙的各種壓箱底的招數這麼多,兩人就這麼坐在紅木椅上,面對面緊緊擁抱着共度一夜春宵。甚至,兩人的衣裳還未褪盡……蠱蟲一攪和,哪還有幾分理智?
充斥在四肢百骸的酥麻感還未散去,她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強烈情慾,她恨恨地捏了他臂膀一把,咬牙切齒地說。“你的胃口實在太大。”
他的心有些激盪,卻又噙着一絲邪氣,貼近她的耳朵,低啞地說。“誰叫郡主太美味?”
她不由地眯起美眸,眼前的男人戴着面具,一雙形狀美好的黑眸幽深似海,此刻慵懶迷人,只因剛在她身上發泄過一回。
這張臉,她看了豈止幾百次?
但是她心頭一股隱隱的熟悉感又從哪裡冒出來的?
她又覺得不對勁,她確信自己跟明遙是兩國人,相隔豈止千里,又怎麼會似曾相識?
明遙的手反覆在她的背上游走,隱約有些燥火,像是要不夠她。語氣帶些詢問。“在這個時候,還分心?”
秦長安從不安的思緒中抽離出來,身體再度被他撩撥的綿軟無力,她說服自己,是她太杯弓蛇影了。
只是一瞬間的功夫,她再一次被捲入他帶來的狂潮裡。
明遙抱起掛在自己身上的女人,把她輕輕放上大牀,而他則躺在外側,將她柔軟的身體環抱着。
這個動作實在自然,甚至不用思考,他突然想到什麼,整個身體再度僵硬如石塊。
皇族的男子,就算跟女人同寢,也是女人睡在外側,方便在半夜照料男人……這個習俗早已延續幾百年。
因爲她,他到底做了多少不像自己的事?!
他的情緒,竟然影響到了旁邊的秦長安,她睜開眼,臉上有着激情還未徹底褪去的嫵媚。
“我要睡了,你別來煩我。”
明遙喉嚨一緊,竟然因爲她嗓音中的濃濃疲憊而掛不住臉,今晚他是一時情意勃發,要了她好幾次。
可他本不該愧疚的,男歡女愛,天經地義,能被他寵愛更是無上榮耀,有什麼好小心翼翼,畏首畏尾,不能徹底盡興的?
但還是詭異地放軟了姿態,壓低聲音說。“睡吧。”
秦長安心生古怪,發現他看似冷傲彆扭,但對她有着不小的耐心,冷然的黑眸中宛若盛滿了溫柔月光,讓人想要融入其中。這種感覺有些恍惚,卻又分明沒了之前那種似曾相識的憋悶感。
也許他還有一些未曾解開的疑點,但怎麼可能是她認識的人?
她這般想着,終究不敵體力用盡的倦意,沉沉睡去。
秦長安醒來的時候,明遙已經不在屋內,唯獨桌上的兩錠銀子,他不曾拿走。
“阿遙什麼時候走的?”她詢問幫她寬衣的珍珠。
“天一亮就走了,今天是出賬日,也許回後院算賬去了吧。”
他把自己的薪酬留給她做什麼?他既然看到了聽風樓的賬面,就該知道她一年的進賬有萬兩之多,這還不算歇雨樓的……她還在乎他的區區二十兩嗎?
她笑着搖頭。
……
皇城的一處二進院子,建在鬧中取靜的地段,半舊的門被刷過硃紅新漆,花圃也修建過,有三三兩兩的奴僕往裡頭搬傢俱。
秦長安走入其中,環顧四周,夜清歌坐在涼亭內,蕭聲悠揚,只是他依舊帶着一頂錐帽,黑紗覆面。
“郡主,嚐嚐我給你泡的花茶。”他聲音平和,少了幾分往日故作的嬌柔,反而順耳多了。
“我在外不喝茶,只喝水。”她笑着婉拒,杯中的粉色玫瑰花在水中綻放,光是看着都賞心悅目。
夜清歌鳳眼微擡,卻沒多話,他向來善於察言觀色,審時度勢。也不問緣由,轉過臉,吩咐下人準備煮開的熱水送來。
“你的贖金不低。”她微微一笑:“百花樓的花魁天嬌姑娘,當年的贖金也只要五千兩,你卻跟她等價。”
“我進小倌倌這八年裡,鴇娘視我爲搖錢樹,若不是看我臉被劃破了,我可不止這個價。”夜清歌端起花茶,笑得猶如玫瑰花般驕傲自信。
“小倌倌裡的水可真深。”
“明遙的贖金有多少?能及我十分之一嗎?”
秦長安但笑不語,都到了這時候,夜清歌還想着死對頭明遙,真是感情深厚。“差不多。”
面前的女子淡然若素,素雅中透着高貴,他喉嚨滾了滾,心中的傾慕更加澎湃,低聲說。“我終於明白了郡主那夜跟我說的話,我的臉毀的這麼慘,這才能讓鴇娘輕鬆放行,否則,就算有一萬兩銀子,她也不會讓我走,除非我死。”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爲夜清歌贖身的五千兩銀子,是他多年積蓄,不過請她出面,這樣鴇娘也不敢阻攔,與其養一個無法恢復往日美貌的小倌,還不如拿現成銀子,再去買幾個俊秀男孩重新栽培。
“我們該談談以後的合作了。”她抿脣一笑,眉如遠山,眸光清淺攝人。
“清歌對郡主而言,還有什麼價值?”他摸了摸桌上的蕭,語氣遲疑。“要我當樂戶嗎?”
“我不是土生土長的北漠人,我希望身邊有幾個幫我做事的親信,夜清歌,你在小倌倌裡許多年,很擅長跟人打交道,應該也擅長打聽消息和過濾其中的真僞。”
夜清歌靜靜聽着,她明明表情從容,情緒不顯,卻聽得他滿手的汗。
這些,的確是他除了這張容貌之外的少數優點,他們才見過三面而已!她居然已經看透他!
秦長安從懷裡掏出兩張紙,往他面前一推:“這個院子的地契和房契,上面的名字是你,就算是我僱你的定金。好不容易離開牢籠的人,最想要有個家。”
“郡主接下來有什麼計劃?”被戳中了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夜清歌難掩心中激動,嗓音也有了不小的起伏。
“我打算把你推薦到那裡去當掌櫃。”
“醉仙樓?”他鳳眼撐大,醉仙樓雖然纔開了一年,卻已經躋身成爲皇城數一數二的酒家。
“你只需要點頭或搖頭。”
夜清歌緩緩點了下頭,撩開面前的黑紗,就這麼跟她對視。疤痕依舊恐怖,可見那個悍婦下手多狠,現在正在結痂,原本精緻嫵媚的臉上,宛若攀爬着五六條巨型蜈蚣。
“我這張臉,還能招呼客人嗎?”
“你不信我的醫術?”她輕哼一聲,不客氣地調笑道。“反正你這輩子就喜歡跟明遙比,要不也學他戴個面具,當一對難兄難弟得了。”
他瞬間被激活了鬥志,停止了腰桿,雙目炯炯。“他破罐子破摔,我可不學他。”
“他可不是破罐子破摔,只是——”她頓了頓,沒再說下去。
“明遙給郡主撫琴了?”他好奇追問,眼底飛快閃過一絲什麼。
“彈了一首<鳳求凰>。”
夜清歌像是被踩着尾巴的貓,全身戒備到不敢置信,聲音不自覺拔尖。“他彈了?”
秦長安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雙臂環胸,眸光微沉。
他眼神遊離,目光閃爍,連脣都白了,慌亂扯下黑紗擋臉,好似白日裡見鬼一樣。
“按時服藥和塗抹雪面芙蓉霜,養傷期間,我讓人來教你怎麼當掌櫃。”她佯裝沒見到他的失態,交代一番,起身離開。
“我一定不會辜負郡主的期望。”
夜清歌雖然還有些氣虛,但恭恭敬敬鞠躬行大禮,把她送到門外。
她自己挑的人,談什麼辜負不辜負?醉仙樓這個酒家是她的產業,知道的人很少,她暫時不想讓自己的身份曝光,所以藏得很深。
明遙的眼神晦暗無光,手指微微一用力,咔擦一聲,折斷滿枝桂花。
她連着好幾天都去偷偷見夜清歌,甚至爲夜清歌買了個院子,她還真是說到做到,明目張膽在外頭養男人!
好樣的!
“這一棵金桂樹是我高價從別處移栽來的,哪裡礙着你眼了?”秦長安清冷的嗓音飄來,她的聲音不高,偏偏沒有女子的柔媚感,總是顯得萬分理智。
他繃着臉,將那一支凌虐的差不多的桂花枝往她手裡一塞。
她忍不住笑了,普通桂花是金色的,但金桂卻是紅色的花朵,所以才顯得珍奇,深秋桂花開了兩三次,聽風樓的桂花葯皁和桂花香露也都是很搶手的時令新品。
“哪有你這麼送花的?不情不願。”她嘖了聲,明知他在生氣,卻惡意捉弄這個男人。相處數月,她已然能夠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分辨他的喜怒哀樂。
“你喜歡什麼花?”他脫口而出。
“正好,上回那個一心禮佛的七皇子蕭樓送了我幾個牡丹花花根,說什麼有緣人才能盼得花開,不如索性你幫我種下,看看能不能開花,開的是什麼花。”
明遙冷冷盯着她,沒好氣地嗤笑:“郡主分明沒那種閒情雅緻,就別附庸風雅了!”如今他知道真實的她,有懶散的一面,那什麼牡丹花,她根本就沒心思去種,所以就推給他?
這種責怪人的口吻,聽來極爲特別,好似她也曾經被什麼這麼訓斥過,是誰呢,到底是誰呢?
她蹙着眉頭,背脊爬上陣陣寒意,特別不喜歡這種不清不楚難以捉摸的感受!
明遙知道她必定是察覺了什麼,表面平靜,卻心跳如鼓,秦長安此刻那模樣竟讓他不忍多看。
他一把扣住她的腰,將她鎖在懷裡,目光洶涌如濤。“天下有幾個牡丹花的品種,不宜活,對氣候土壤的要求極高,花匠必須耗費大量心血栽培,一旦開花,一株就是千金。”
秦長安沒拒絕他,順勢摟住他纖長柔韌的腰,傾聽他有力的心跳聲,寥寥一笑。“阿遙懂得真多。”
畢竟,他爹是戶部尚書,正二品官,戶部又是油水最多的地方,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對於雅俗的賞識,全是她所沒有的。
明遙短暫沉默,心中卻篤定,就算這些花根開了千金難求的牡丹花,這女人也不懂得欣賞。一股沒來由的怒氣又在胸臆間翻滾,她就是眼光奇差!從小到大都是這個德行!他爲什麼會看上她!
“我算算,七皇子送了我十個花根,如果全都重活,豈不是至少萬金?!”秦長安笑着拍手,美眸閃閃發光。“阿遙,你有用武之地了!”
他無聲冷笑,有種氣絕的無奈。“讓我爲郡主當賬房先生還不算,又要我當花匠?”
秦長安毫不心虛,理直氣壯:“能者多勞,這樣就沒人說你是吃軟飯的小白臉啦,你可要爭氣,來年春天讓我看看天下無雙的牡丹花吧!”
明遙咬牙壓下不快的情緒,才確定不會被她氣的嘔血,到底是誰說他是吃軟飯的?三番兩頭掛在嘴邊刺激他,倒是隻有她一個。
“我答應的話,郡主就沒有表示?”
“可以,到時候我開個花展,憑票入場,所得給你抽一成,怎麼樣?”她朝他比了比一個青蔥玉指。
她真是個經商的奇才!才一點撥,牡丹花還沒影子呢,就已經想好了賺錢的法子。偏偏那一抹小狐狸般的慧黠笑容,勾住他的心,令他心癢難耐。
明遙握住那一根食指,眸色更深。“我一文錢也不要,全給郡主。”
她挑了挑眉,眉心的硃砂痣極爲耀眼,她將手指捕捉痕跡地抽出,無視肌膚殘留的驚人熱度。“那你要什麼?”
“我要郡主陪我七天,這七天,全憑我安排。”他知道藥田收穫了藥草,聽風樓的貨品也補齊了,冬季是所有生意的淡季,也就是秦長安最能抽空的時段。他的自信,從來就不是毫無理由的。
果不其然,秦長安認真思考起來,要能培育絕佳品種的牡丹花,這樣的花匠可不好找,就算找得到,要價也不少。有個白白乾活不要工錢的長工毛遂自薦,她理應不該拒絕無本生意。
可是,這個傢伙居然要她陪他整整七天?還得聽他的安排?
她努力衡量其中得失的神態,卻看得明遙目光深邃,他最喜歡她的鬥志昂揚,勇敢過頭,從不自怨自艾。就連這副小奸商模樣,也一併接納。
哪個不長眼的說她是什麼北漠觀音?她分明就是一頭聰穎狡詐的狐狸!他抿着薄脣邊的笑,已經看到答案。
“七天就七天,成交。”她爽快地跟他擊掌。
兩人掌心相貼,他卻手快地跟她十指相扣,嗓音透露着輕鬆愉悅。“我去看看牡丹花根吧。”
她垂眼看了看彼此緊握的手,有肌膚相親,並不意味着他們是情人或夫妻,任何人中了情蠱,都會做出跟她一樣的選擇。
很顯然,明遙想要的更多。
但轉念一想,知道他有所圖,總比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的好。
整整七天的相處,說不定還能讓她發現某人百密一疏的馬腳——
一個人什麼時候最容易鬆懈?在他認爲終於得到求而不得的東西之後。她笑容淺淡,眉眼柔和,任由明遙握着她的手。
等把牡丹花根交到明遙手裡,他前腳剛走,後腳白銀就進來了。
明遙的腳步放慢,停駐在長廊裡,眼底閃過一抹了然的笑,但很快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
白銀俯身給秦長安倒茶:“四皇子回京後,就只接觸過一個叫做沈湘的姑娘,沈家是文官,沈湘是京城有名的才女。”
她靜靜地坐着品茶。蕭元夏不是狂放不羈之徒,就算真看中了沈家的女兒,收做小妾也不是不可。
花柳病,可是皇家聞風色變的毛病,皇族風流,但特別忌諱染上這種毛病,畢竟臉上無光。
這種官家閨秀,教養極好,還是才女,又不是青樓名妓,爲何她成了四皇子的女人,四皇子就會染上花柳病的呢?
“四皇子昨日暗中見了沈大榮密談,沈大榮出來的時候,面如死灰,今日天亮後就把沈湘送去水秀庵,削髮爲尼。”
“什麼?!”
她瞬間明白,蕭元夏這是中了暗算了。如今他在百姓眼中的名譽極其重要,這種醜聞萬萬不能泄露,否則,對他多年來的努力是沉重一擊。沈湘身上帶病,說明早已跟其他男人有過關係,就算沈家原本不知情,現在如想自保不被判罪,只能犧牲這個女兒,安撫四皇子的怒氣。
“明日起,一切邀約都替我推了。”
“郡主真答應明公子了?”
“我忙了大半年了,也該歇幾天。反正入冬後,事情就少了。”她擱下茶杯,話鋒一轉。“白銀,說說你對明遙的觀感。”
爲了報答救命之恩,白銀自願當她的丫鬟,她曾在江湖走動十多年,秦長安看中的是白銀有別於普通婢女的眼界和歷練。
“明公子身上有一股霸氣,哪怕他自如收放,我還是感覺得到。就像是行走江湖的時候,我必須看穿別人隱藏的殺氣,是一個道理。”
秦長安悠然把玩着手腕上的鳳凰金環,語氣不疾不徐。“你也不認爲,一個落魄的罪臣之子,應該有這種高高在上的霸氣對嗎?”
白銀點了頭。
“那你在他身上感受到殺氣了?”笑意在那雙寒星般的眼眸中閃閃發亮。“對我?”
“不,明公子的殺氣,從未衝着郡主來。”
她陷入思考,如果明遙是一顆棋子,他理應想方設法殺了她爲幕後主子盡忠纔對,可是他卻沒有?爲什麼遲遲不動手?因爲他忌憚身手不凡的白銀纔不敢貿然出手?
“這七天裡,你別跟着我,讓我跟他單獨相處。”
“郡主,您太冒險了。”
她滿目堅定不移:“就按我說的做。”
……
騎着駿馬的一對年輕男女,一路都引人注目,女子身着騎馬裝,身後的絳藍色披風滾着一週灰鼠毛,明媚颯爽,貴氣逼人。男人則一襲黑衫,銀色面具在陽光下更顯冷冽,單手握着繮繩,身姿筆挺頎長。
“我昨晚纔想起兩個月前在郊外買了一座別苑,不如去散散心?就我們兩個。”她朝他微笑。
就他們兩個。
多麼誘人的餌。
明遙下顎一點,黑眸中有些許軟化,等到了城門,她掏出懷中玉牌,守衛隨即放行。
“郡主。”
在別院門口清掃落葉的一個老婆子,見到策馬而來的女子,一臉訝異,急忙俯身行禮。
“柳媽,我要在這兒住幾天,清兩間屋子出來。”
“一間就成。”明遙低沉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柳媽看了看自己的主子,再看看那個頎長俊挺的陌生男人,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
她爽快地揮揮手:“一間就一間吧。”昨天說好的,由他做主。
稍作休息後,秦長安帶着明遙到後山走走,遠處有零零散散的村落,當初正是看中這兒山水環繞的幽靜,她一時衝動買了下來。
“什麼時候我厭倦了皇城的熱鬧,我就搬到這兒來。”她在泛黃的草皮上席地而坐,伸了個懶腰。
她孩子氣的舉動,卻軟化了他心底的寒冰,明遙眼神一柔,靠着她坐下。
“郡主的生意越做越大,只會越來越忙,能有那一天嗎?”他總是跟她意見不合。
她側過臉:“有的人不停地走,不停地跑,就爲了有朝一日,可以停下來。”
她過分平靜的話語,卻刺中了他的心,他只覺得那雙眼暗暗發亮,最美最珍貴的寶石也無法比擬。
“到時候,你可以放棄一切?”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一直是一無所有的。”她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