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全是那兩個字在洶涌:報應!報應!報應!
睡夢裡,兩行清淚流淌下來,到底報應在誰的身上?又是誰給的報應?明明錯的不是她……
寧守正一直坐在牀前,親眼看着熟睡的她眼淚自眼角滑下,他眉頭鎖得更緊,抽了紙巾給她輕輕擦,嘆道,“你這是何苦來?我又沒怎麼樣?我還是我,這個家也還是家,我過去犯了錯,我承認,可是我這把年紀了還能再犯同樣的錯?就算是個故人,得了重病去看望看望也合情合理,你說是不是?犯得着就這麼雞飛狗跳的?還把自己折騰出病來!”
溫宜原是半醒的,他這番動作、這番話將她徹底弄醒了,字字在耳,眼淚倒是流得更兇猛了,睜開眼來,眼皮也是腫脹如核桃,寧守正看着,更是嘆息,“你看看,看看這眼睛,何必呢!都幾十歲的人了!不是年輕人了!經不起這折騰!回頭你真的病倒,我怎麼辦?”
淚光中,她瞪着他,恨、怨,積壓了三十多年,盡在這一眼裡,“怎麼辦?那不正好讓位嗎?佔着這位子幾十年,早讓人嫌棄夠了!只要你不怕丟臉,正好我早走早給人讓位!”
“你這是什麼話?我什麼時候嫌棄過你?三十年多前我既然選擇了你,就不會改變!難道老了我還去丟這個人?”寧守正蹙眉道。
“選擇?”溫宜冷笑,“這個詞用的是真好啊!原來我是等着你來選的!你選擇了我,我是不是還要對你感恩戴德,謝謝你的恩寵呢?你真把你自己當皇帝了?有整個後宮等你選?”
寧守正嘖了一聲,“好好的越說越離譜!是,我是犯了錯,委屈了你,可是我也用我這一輩子來償還了!你當初選擇了原諒我,可是卻又一直耿耿於懷,那你當初又是何必?”
溫宜一聽,再度淚流,“所以,這幾十年都是我的錯了?是我不該選擇原諒你對不對?我應該大度地放手,讓你和你美好的初戀去追求你們的真愛和幸福對嗎?是我的耿耿於懷讓你日子不好過了?我何必?你說我何必?你說我何必啊?!”
寧守正沉默了,起身,給她倒了熱水來,“吃藥吧,不說了。
”
溫宜伸手一拂,水杯被她掀翻,熱水濺了寧守正滿手。
寧守正愣了愣,抽了紙巾擦乾自己的手,“你怨我,惱我,都可以,不要拿自己的身體折騰。我現在身體也是不太好,年紀又比你大,兒子孫子以後可能都要靠你,至謙眼看要娶流箏,緊跟着又會有小孩,爲了他們,你也該好好保重纔是。”
一席話,說得溫宜淚如雨下,“我只是,只是不甘心……憑什麼?當年我還是個學生,是你死皮白賴每天來等我,是你父母託了領導來我家說親,這麼多年,陪你創業的是我,照顧你吃喝的是我,你每天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領帶穿哪雙鞋,都是我在考慮打理,你病的時候,是我伺候你,你危急的時候,是我出去給你公關,你的兒子,我把他教育成佼佼者,如果說,這一切都是寧太太該做的,我做,沒什麼話說,可是,憑什麼我做了這麼多,卻比不過一個什麼都不做的人?我一輩子嘔心瀝血,人家風輕雲淡的,就能牢牢佔據你的心,讓你一輩子牽腸掛肚,憑什麼?我溫宜真的這麼差勁嗎?”
“溫宜!”寧守正搖頭,“你的好,我當然知道!如果我不把你放在心上,我會跟你過一輩子?溫宜,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娶了你,我自己知道,我還是那句話,我不能沒有你,你不要想多了。”
“是!你放在心上!你放在心上的東西多着呢!不能沒有我?你當然不能沒有我!沒有了我,公司怎麼辦?家怎麼辦?哦,對,家你是不在乎的,如果你真的在乎這個家,你會在我懷孕的時候做出見不得人的事?呵,寧守正,別跟我說什麼選擇了我,三十多年前可不是現在,當年的你身在國企,作風問題足以讓你身敗名裂,一無所有,你倒是去選擇你的真愛啊,你只是沒那個種罷了!”溫宜冷笑,“傻的是我,竟然還出面替你打掩護,平息風波!替你去打發賤人!結果打發了我自己的一輩子!”
寧守正凝視着她,眼裡滿是無奈,“溫宜!多大的事!我不過是去醫院看望瀋陽孫總,碰巧遇到她在住院,順便看了下而已,你就把一輩子的賬都翻出來了!就你這樣,我也不敢再做什麼呀?何況我還二十四小時在你的監視底下,我的一舉一動張助理不都向你彙報嗎?我能幹點啥?好了好了,咱不吵了,行嗎?你還病着,彆氣着了,先把病養好再說,現在我寸步不離地守着你,哪兒也不去,行嗎?”
“你想去哪去哪,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溫宜沉着臉。
寧守正也沒了轍,此時剛好響起敲門聲,“進來。”他道。
寧想推開門,探了個腦袋進來,“奶奶,您好些沒有?”
寧守正見來了救星,忙道,“奶奶不肯吃藥呢,想想快來勸奶奶吃藥。”
“奶奶……”寧想跑進來,往溫宜牀上爬,“奶奶吃藥,想想就給您糖吃。”
溫宜在孫子面前卻是沒法端着臉的,馬上道,“想想,別上來,奶奶病了,別給你傳染上。”
“那奶奶吃藥,就不會給想想傳染了呀?”寧想抱着溫宜的胳膊,“奶奶,想想要上興趣班了,奶奶親親再去。”
寧想嘟着小嘴。
溫宜急了,“不行,奶奶生病了不能親親,快去上課吧,別在這裡傳染了病氣!”
“那奶奶先吃藥,想想回來親親。”
這時候,寧守正也重新倒了水過來,把水杯給寧想,並給寧想使眼色,寧想會意地拿過水杯,小胖手端着杯子,杯子裡的水還一漾一漾的,隨時都能晃出來。
“奶奶,喝水,吃藥。
”他把水喂到溫宜嘴邊。
溫宜怎麼忍心拒絕孫子?低頭喝了,又從寧想的小胖手心裡取了藥丸吃,寧想這纔開開心心地跳下牀,跟溫宜揮手,“奶奶再見,想想下課再來看您。”
“去吧,好好上課。”溫宜叮囑。
寧想走後,保姆端着熱粥來了,“太太,粥煮好了,只放了些青菜。”
“放下吧,涼涼我給太太吃。”寧守正道。
“是。”保姆放下粥,出去了。
寧守正輕輕用匙攪動着粥,直到漸漸涼了,才餵給她吃,“我病的時候,你衣不解帶地照顧我,我哪能不感動?吵架歸吵架,這麼多年夫妻,你難道不了解我?我是這麼個硬脾氣,也不會說好聽的,可該我照顧你的時候,我還是知道的,喝了吧,不然你兒子回來又要唯我是問了。”
溫宜動了動脣,依然冷笑,“所以你是怕兒子唯你是問纔在這老實了一天?”
寧守正嘆息,“我說我不會說話吧?你覺得呢?”
到底,還是喝了粥,不過,只喝了幾口就喝不下去了,搖搖頭,重新睡了下去。
這一覺,睡得還算安穩,也沒有再發燒,寧守正摸着她額頭涼涼的,放了心,走出了房間。
進了書房,手機就響了,他一看來電,趕緊接了,“喂,你好,胡主任。”
來電人說了一番話,寧守正臉色昏暗,陷入了沉默。
在書桌前坐下,打開中間抽屜,再翻開一本書,裡面夾着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的合影。
他擰住眉心,深深嘆息。
耳邊響起女子怨恨的聲音:“叔叔?我沒有叔叔!我爸已經死了!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還有個叔叔!”
“哥哥?我有哥哥!他在廣州!我讀初中就去了!哪裡又冒出來個哥哥?”
“是!我賤!可這難道不是遺傳嗎?賤種還能結出好瓜來?”
“哈哈!你用銀行卡來表示你在負責嗎?你不覺得太晚了一些?”
“要!爲什麼不要?既然你覺得欠我的!那就欠唄!”
“我恨你們!恨你們所有人!”
“我丟人現眼也全是你們所賜!爲什麼要讓我來到這個世界?!我的存在就是個丟人現眼的笑話!現在就讓我的存在時時提醒你們,提醒你們自己是多麼丟人現眼的兩個笑話!才造出我這麼個笑話來!”
他緊皺了眉,把照片夾進書裡,拿了手機,電話播了回去,“胡主任,你好,我是你們科室病人董欣然的親戚。”
“我知道,寧先生。”
“是,我想知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他聽着胡主任的話,眼神愈加暗淡。
“不過……”胡主任在那邊來了個轉折。
“什麼?你說。”他眼神一亮,然而,亮過之後,卻更加暗淡了,“胡主任,那拜託你,努力爭取一下好嗎?”
“我可以幫你們聯繫,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好,謝謝。”
放下電話,他呆坐了一會兒,拿出一本書來看,看了幾頁,什麼也沒看進去。
下午,下班時間,寧至謙在車裡等阮流箏,打開早上彭主任給他的郵件,快速地瀏覽了一遍,多年經驗,一目之下就已經瞭解地十分清楚,關了郵件窗口,手機扔一旁,靜靜等她出來。
看着她瘦小的身影跑步過來,他臉上浮現笑意。
夕陽照在她身上,她的髮梢閃着金光,還有她紅潤的臉龐,比陽光更溫暖的眼眸,毫不掩飾的笑容,都在柳條輕揚,花開錦簇的背景裡分外奪目。
“今天科室累不累?”等到她上車後,他問她的第一句話。
“還好。”她吐了口氣,“每天都差不多啊!重症監護室今天還算平靜,病房裡各種狀況不斷……”
他開着車,聽着她清脆的聲音快速而清楚地細數9牀怎樣,20牀怎樣,25牀怎樣……
一口氣說了一大串之後,她緩了口氣,“然後還做了個急診手術,那血出的,把我嚇一跳,還好我冷靜,嗯,程老師也冷靜,順利止住了。還有你在門診看的那個病人,送來住院,我去檢查的時候,嘔吐,吐了我一身,我白大褂都浸透了,你看,我外套都沒穿,洗了沒幹!你聞聞,嫌不嫌我臭?”
她笑嘻嘻地揮着手,把自己身上的味兒扇給他聞。
他只是開着車,微微地笑,這個時候,她真的只是個醫生,不是女人了,一般女孩被吐了一身之後,穿着臭烘烘的衣服,還能這般談笑自若不以爲意嗎?
她那又說開了,“我還好,護士今天才真的忙壞了,不是週末嗎?怎麼那麼多人!那麼多事兒!譚雅可憐的,今天上廁所都沒時間,從上午憋到下午,午飯也沒吃!哎,車上有水嗎?我渴死了!”
他指指後座,暗暗好笑,她上來一直在說,至少說了五分鐘了,怎麼不口渴?
可是,夕陽西下,街燈初上,沒有一種夜色美過歸家的燈火,沒有一種聲音勝過耳邊的瑣碎。
繁複人世,終起伏不再,沉浮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