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聽風館,竹影婆娑,陽光灑下一地斑駁。秋若水坐在女兒的搖籃邊,出神地看着女兒熟睡中粉嘟嘟的小臉,目光柔若春水,眉間卻露出淡淡的愁容。蕭然又要起程去邊關了,短暫的相聚竟然是爲了療傷,那樣生死邊緣的徘徊,令秋若水不堪回首,更痛徹心扉。
蕭郎啊蕭郎,你也是血肉之軀,如何經得起這樣一次又一次的重創?滿身傷痕,是否連心上也佈滿傷痕?親密如我,卻只能看到你溫潤如玉的笑容,那樣優雅淡定,彷彿什麼事都可以從你指縫中滑落,不留痕跡。
可是,真的如此麼?你畢竟是人,不是神啊!
戰爭,永無止境的戰爭,塔薩、浚國、雍國,接下去還有誰?可悲又可笑的是,這次戰爭的起源,竟然是因爲自己在無意中遇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男人。
秋若水,你何“德”何“能”,竟成爲兩國交兵的導火線,紅顏禍水是否就是你這種類型?蒼生何辜,慘遭屠戮,而那些所謂的帝王,爲江山、爲美人、或者爲任何一個他們認爲的理由,就可以將百姓棄若敝屣、推進火坑。
豈不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沒有百姓,何來高高在上的君王?葉漫天,你真是一葉障目,是非不分。明明是聰明人,幹出來的事卻昏庸之極。遲早有一天,你會害了自己,害了你的臣民……
秋若水輕輕嘆息,喃喃自語:“煙兒,你知道麼?爹爹又要去打仗了,又要將我們母女拋在家中。可是,這次的罪魁禍首是孃親,是娘害了爹爹,害他受傷……”
“不許這麼說。” 一身白衣的人走進來,帶進清新的氣息,淡淡的溫柔與寵溺悄悄縈繞到秋若水耳邊,“與你無關,葉漫天絕不是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帝王,他是早有逐鹿之心。何況,戰場上負傷是因爲我輕敵,所以,我不許你自責。水兒,你要永遠開開心心的,好麼?只有你快樂了,我纔會快樂。”
俯下身,輕輕吻上妻子的髮梢,蕭然的聲音宛如輕風拂過琴絃:“水兒,我會很快回來的,我想,等我回來之時,煙兒肯定已經會喚爹爹了。我會看着她蹣跚學步、牙牙學語,等她再長大一點,我就會教她寫字、彈琴、練劍……”伸手攬住妻子的肩頭,語聲更柔,脣邊露出戲謔的笑意,“還有,一個煙兒遠遠不夠,我要你爲我生一羣孩子,我要看着他們繞膝歡笑,我要讓這靖王府熱鬧起來……”
秋若水回眸,眼波流轉,嫣然一笑:“你啊,越來越沒正經了。”
蕭然連忙投降:“冤枉,我一直很正經的。若是我不正經,我大哥還不早把我的皮給扒了?”
秋若水笑得打跌,唯恐驚醒了女兒,站起來往外推丈夫,嬌嗔道:“去去去,編你的兵法去,別在這兒妨礙女兒睡覺。”
蕭然苦着臉,大叫委屈:“不公平,你怎麼可以這樣?有了女兒就不要我了?可憐我的傷纔剛好,你竟然不照顧我,只照顧女兒。太沒天理了……”
兩人正在說笑打鬧,侍衛來報,說明妃娘娘求見。蕭然有些困惑,趙凝兒來幹什麼?說聲有請,侍衛將趙凝兒引到書房。還未等蕭然施禮,趙凝兒已搶先一步跪了下去。蕭然大驚,連忙伸手去扶她:“娘娘快快請起,這是幹什麼?折煞臣了。”
趙凝兒緩緩站起來,目注蕭然,雙眸中漸漸盈滿淚光,脣邊卻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前日因王爺求情,皇上已將華兒還給我,我對王爺感激不盡,故請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出宮來拜謝王爺的恩情。凝兒身爲浚國奸細,屢次羞辱、陷害王爺,而王爺卻不計前嫌,以德報怨,此等胸襟,非常人能及。”
蕭然微笑,令人如沐春風:“娘娘說哪裡話?娘娘是華兒的母親,是大哥的妃子。如今穆、浚兩國已言歸於好,我們自然便是一家人了。望娘娘不要顧着自己的身世,只需放開懷抱,保重自己,教導好華兒,便是穆國之幸、大哥之幸,也是華兒之幸了。”擺一擺手,做出請坐的動作,“娘娘初次光臨,令臣頓覺蓬篳生輝,娘娘請坐。”
“不,我不能多耽擱。”趙凝兒微微搖頭,“我只是來謝過王爺,順便說幾句話便走的。”
“娘娘請說。”
趙凝兒擡頭,原本明淨的眼睛裡泛起一層淡淡的霧氣,眉心微蹙,心事重重的樣子:“王爺,穆國有王爺在,江山堅如磐石,誰也無法撼動分毫。我主實是不自量力,所以自取其辱。幸得皇上與王爺寬宏,化干戈爲玉帛。只是……凝兒不知將來,也不知天下還有多少戰事。只希望王爺念在天下百姓,盡力止風雲、淨煙塵、永保太平……”
蕭然聽得心中一動,趙凝兒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莫非她已料到子攸並不甘心失敗,還會再興刀兵,所以婉言希望自己減少殺戮?這個趙凝兒,真是聰慧之人,難怪子彥會派她來當奸細。以前只看到她如花笑靨後暗藏殺機,今日卻見她目光磊落,坦誠相對。
她今日來的態度好象已將自己當成了朋友,不稱“本宮”,卻說“我”、“凝兒”,語氣相當隨和,讓人不覺對她產生好感。
蕭然再次微笑:“請娘娘放心,臣心中永遠裝着天下百姓,所以萬事定以百姓福祉爲先。”
趙凝兒斂衽一禮:“如此多謝王爺了,待王爺得勝歸來,若得閒時,我攜華兒來拜見三叔。再次感謝王爺爲我母子求情,讓我們母子能夠相依爲命,不耽誤王爺的時間,請代爲向王妃致意,凝兒就此告辭了。”
蕭然聽她講到“相依爲命”四個字時,語聲有些淒涼,心中頓生憐憫。這個趙凝兒,她是真正愛上了大哥啊,可是大哥眼裡只有江山,對後宮女子……恐怕除了大嫂,他沒有特別偏愛的。
做皇帝的女人,是不是註定一輩子要與孤獨、寂寞爲伴?可憐的女人,獨在異鄉,身世飄零,縱然貴爲皇妃,又何來幸福可言?大哥啊大哥,你就不能給她一點溫暖麼?
第二日,蕭然上朝,蕭潼指定諸葛英爲臨時臣相,暫駐鳳閣。蕭然將一應事務交代給諸葛英,便進宮向蕭潼辭行。
蕭潼見寶貝弟弟依然長身玉立、風姿秀絕,臉上也不復重傷時的蒼白,目光亮若星辰,微抿的薄脣越發顯示出堅定、沉穩之色,心中暗暗歡喜,擺手免了他行禮,含笑道:“三弟,今日打算出發去邊關?”
“是,小弟特地進宮來向大哥辭行。”
“你還有什麼話對朕說麼?”
“小弟有兩件事。”
“你說。”
“第一件,小弟想請大哥示下,是否命小弟率軍長驅直入,直搗雲間,滅掉雍國?”蕭然深黑的眸子默默凝注着蕭潼,目光平靜如水,不起波瀾。
“你說呢?”蕭潼不答反問。死小子,到現在都不知道朕的心意麼?多此一問!
蕭然瞭然,平靜地躬身:“是,小弟明白了。小弟一定打下雍國,將葉漫天與葉氏皇族押到長寧,交大哥裁決。”
蕭潼若有深意地看着他,果然能夠做到麼?你不會再對葉漫天起憐憫之心麼?然兒,朕對你的表現拭目以待。
蕭然被大哥的目光看得一窒,抿了抿脣:“請大哥相信小弟,小弟絕不會再令大哥失望。”
“若是你做不到呢?”蕭潼淡淡地問了一句。
“……要殺要剮,全憑大哥裁決,小弟絕無怨言。”
蕭潼握了握拳頭,很好,反正你不怕死,所以這樣的誓言根本無濟於事。
“還有呢?”
“還有……明妃娘娘畢竟是華兒的母親,而且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長寧,小弟覺得她挺可憐的。大哥並非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是不是?還請大哥稍稍憐惜她一下……”蕭然說這番話的時候,白皙的臉上泛起紅暈,微微垂下頭去。兄弟間很少提及感情上的事,所以他說起來總覺得彆扭。
蕭潼哭笑不得,一掌拍到他頭上:“臭小子,這事也是你該管的?朕可沒有你這麼多情,整天憐香惜玉,你當朕是風流公子麼?”
蕭然汗下,哪個皇帝不是寵着三宮六院的?這跟風流公子有什麼關係?臉上更燙,頭垂得更低:“是小弟多言了。大哥,小弟就此告辭。還請大哥按澤悅的方子每日服藥,保重龍體。”
蕭潼點頭,送他到門外,拉住他的手,神情悵然:“三弟,一定要平安歸來,朕相信你的能力。”
蕭然心神激盪,眼睛變得朦朧了。大哥從來沒有這樣明明白白地表露過他的感情,可現在,他對自己真的越來越好了。
葉星月的王府,風清月明,滿院花影重重。莫衍與葉星月一個在書房外、一個在書房內,久久地徘徊。終於,莫衍走上去,舉手敲門:“王爺,屬下莫衍求見。”
葉星月想起白天莫衍衝進宮爲自己求情的樣子,心中暗暗感動,雖然有時候這個侍衛大膽得令人惱怒,可無論如何,他對自己是忠心不二的。
門打開,莫衍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微微躬身:“王爺,屬下打擾了。”
“進來吧。”葉星月的聲音不似白天那麼沙啞,臉上的紅腫也已退去,燈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臉龐,添了些許柔和的味道。只是,那雙曾經明淨如水的眼睛,此刻看起來充滿憂傷與落寞。
莫衍心中一陣刺痛。星月,你已經越來越不象你自己了。你擔負着別的女子所沒有的責任,你從小被命運牽着走,你沒有象其他女孩一樣享受過父母的嬌寵,你象一棵青松,孤獨而堅韌地屹立在高山之巔,默默承受着風刀霜劍的洗禮。
我多麼希望能夠用我寬闊的胸懷去溫暖你、保護你,雖然我們身份懸殊,可是,我對你一片癡情,此生不悔。請你,嘗試接納我。蕭然不適合你,他是雲中之神,高貴而縹緲得不可觸摸。
“莫衍,謝謝你白天爲本王求情。”葉星月坐下,擺手示意莫衍也坐下來。
“王爺,屬下只是權宜之計。所以屬下此刻來打擾你,只想與王爺共同商量後面的對策。”莫衍端正的面容在燈光下顯得有些凝重,目光灼灼,一種堅定、決絕的味道從他眉宇間流露出來。
“哦?”葉星月一愣,微微皺眉,“那你的意思是……?”
“王爺,你已與蕭然較量過,卻根本不能勝他。雍國上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人可以對抗他。論兵力,我們就算齊集全國兵力,也不過百萬,而穆國兵馬何止千萬?屬下不敢揣度王爺的用兵之術,不知道是否能與蕭然匹敵。所以,依屬下之見,我們根本不能與蕭然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