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想象着, 自己說出這番話來,大哥會不會大發雷霆?會不會劈面給自己幾巴掌?會不會立刻抽自己一頓藤條板子,或者還有更多、更嚴厲的懲罰?
他垂着頭, 閉上眼睛, 安靜地等着大哥的下文。話說出來, 心裡倒變得坦然了。大哥, 我沒有想要欺騙你, 我只是不想惹你生氣。雖然時間會流逝,可記憶卻如同河牀上的石子,退潮之後反而一顆顆暴露在陽光下, 越發分明瞭。
我怎能忘記在呦呦谷中親手刺了你一劍?怎能忘記你爲我冒險入廉國,卻被懷瑾抓獲, 成爲階下囚?懷瑾打擊你、折磨你, 給你下毒, 他踐踏你的尊嚴,就是對我最大的侮辱。你是我誓死效忠的皇上, 是我全力保護的大哥,可我卻害你受苦、累你受罪,我對不起你。
從今以後,我一定對你惟命是從,再也不會違揹你的意願, 再也不會頂撞你、冒犯你, 再也不會傷你的心了。不知道這樣能否補償我的愧疚, 能否讓你心裡舒服一點?我知道, 也許這樣的我再也不是我自己了, 也許我會變得象朝堂上那些膽小懦弱的官員一樣,對皇上只會唯唯諾諾, 不敢說一句反對的話。可是這樣——你會對我滿意嗎?
好久,他聽到蕭潼輕輕嘆息了一聲,那聲音聽來如同最美的簫音,溫和中帶着淡淡的憂傷,輕輕撞上蕭然的心絃。於是在如同漣漪般擴散的餘音中,他怦然心動,覺得眼眶有些潮熱。
大哥竟然沒有怪他,更沒有打他,他只是在感慨,是爲自己說了實話,所以他終於卸下了心頭的包袱?是自己太小心,是自己沒有讀懂大哥的心思?
蕭潼伸出雙手,扶起蕭然的身子,雙眸深深凝注着蕭然,沒有怒氣,只有一絲淡淡的嗔怪與惆悵。然後微笑,輕輕道:“三弟,你是什麼樣的人難道朕還不知道麼?你動一下眉毛,朕就知道你在想什麼。所以,不要試圖哄騙朕。朕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你,不是說違心話、做違心事,在朕面前裝作恭順的你。即使我們意見相左,即使朕爲你的頂撞、忤逆而生氣發火,也好過你對朕虛與委蛇、陽奉陰違。”
一番話在蕭然心中掀起一連串的震動,他忽然覺得,此刻的大哥比在千疊朱雀巷那座府宅中表現的樣子更讓他親近。他沒有說話,但眼神中已經悄悄流露了感激之意。
“朕完全贊同你的話。朕也知道,如果沒有你的仁心感動廉國舊臣與百姓,如果沒有你嚴格約束靖安軍,對百姓秋毫無犯,戰爭不會如此輕易結束,廉國更不可能如此輕易平定。所以,朕打算對廉國王室成員網開一面,剛纔朕那麼說……”蕭潼脣邊掠過一抹近似於促狹的笑容,幾乎令蕭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故意激你的。”
“大哥……”蕭然又驚又喜地看着自己的大哥,一雙眼睛越發亮得照人,臉上的笑容怎麼也掩蓋不住,“謝謝大哥,大哥聖明。”
蕭潼淡淡地掃他一眼:“哦?你剛纔沒有在心裡罵朕昏君麼?”
“小弟怎敢?” 蕭然垂下眼簾,脣角輕輕勾起溫潤的笑容,懸着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Wωω¤ ttКan¤ c o “不敢就好。明日午後入宮,朕與你一起去見懷瑾,還有他那個傲骨錚錚的兒子。”蕭潼再次提起剛纔的話題,說到“傲骨錚錚”四個字時,還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了蕭然一眼,彷彿在說:“你什麼事瞞得過朕?以爲朕不懂你的心思麼?”
蕭然有些窘迫,更多的卻是欣慰。心中已無顧忌,順從地應道:“是,小弟一定準時進宮。”
“那朕回宮了。”
送走蕭潼,蕭然又叫來李雲亭,上下打量他,發現這個木頭侍衛這兩天格外神采奕奕,是因爲凌蘭回來了麼?他笑吟吟地對李雲亭道:“雲亭,在廉國時我已跟你提過,等回到京城,我便爲你與凌蘭成親。今日我已命林管家去爲你們購置新房,但是否滿意還需要你與凌蘭決定。九月初一便是吉日,你看這個時辰是否倉促了一點?你放心,家中一切用品林管家都會爲你們置辦,只是,這聘禮還需你自己來出。”
李雲亭撲通跪了下去,感動得幾乎流下淚來。王妃剛剛生產,王爺卻在百忙之中仍然惦記着自己的婚事,並且還要賜自己新房成婚。“屬下謝王爺恩典,一切但憑王爺作主。至於聘禮……”李雲亭臉上一紅,“屬下早已準備好了。”
蕭然莞爾:“好。”又吩咐道,“還有,風雨雷電四人是否還有家眷,你去爲我查來。他們爲我捐軀,我必須補償他們的家人。”
“是,屬下遵命。屬下替他們四位……叩謝王爺大恩。”李雲亭重重地叩下頭去,卻被蕭然一把扶住:“不必多禮,起來,去吧。”
“是。”
黃昏后王府只剩下蕭然與澤悅共飲,蕭然因爲得了大哥的承諾,心情特別舒暢。可是澤悅卻似乎有什麼事,一頓飯吃得心神不寧。蕭然很困惑,難得在澤悅臉上見到這種焦燥的表情,於是打趣道:“你怎麼了,魂不守舍的?莫不是出來時間太久,想你的王后了?”
澤悅搖頭,修長而英挺的眉毛蹙成一團,伸手捂住心口,顯得有些痛苦:“不對,我懷疑宮中出了什麼事。心裡很慌、很亂、很難過,這種感覺肯定是我弟弟傳染給我的。我跟他一向都有相同的感覺,只不過以前多是我影響他,這次他這樣強烈地影響我,難道……折磨他的事竟與我有關?難道是紫諾……”澤悅越想越害怕,第一次表現得如此緊張,“不行,蕭然,我得馬上回去。”
蕭然連忙安慰他:“畢竟只是感覺,作不得真的,你不要太過擔心。今日已晚,明早再啓程不遲。”頓了頓,又鄭重地道,“若是真的出了什麼事,千萬記得給我送信來。我一定盡一切力量幫你。”
“我知道。”澤悅握了握他的手,怎會不知道你的心意啊,當初爲了我幾乎命喪天牢,有友如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榮幸……
蕭然微笑,他就是喜歡澤悅這樣,是朋友就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只有真正的朋友纔不會計較得失,纔會坦然說出“我需要你幫助”這幾個字。同樣在對方需要時,也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援助之手。
明月漸圓,今天已是八月十三。蕭然雪白的身影沐浴着窗前的月光,仰望天上那一輪嬋娟,恍惚覺得象在做夢。記得去年中秋,自己被大哥逐到雲間去,離京之日心境淒涼,竟覺得此去再也沒有回來的希望。而今年中秋,一家人又團聚在京城,自己添了一雙嬌兒,兄弟之間冰釋前嫌,所有的幸福都縈繞在心頭。這種感覺,真是溫馨而美好。
秋若水躺在牀上,默默凝視着丈夫的背影,身邊是兩個剛出生的小娃娃,睡得正酣,小小的嘴脣在睡夢中微微蠕動着,猶如春天的花蕾那麼可愛、嬌嫩。
只要在身邊,哪怕不動不語,只是這麼安靜地看着,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啊。蕭郎,你可知道,當我告訴自己你是這世上最強的男子,你永遠不會被命運摧垮時,我心底裡卻有着最深的恐懼。我相信卻又害怕着,多少次抱着煙兒,喃喃地跟她說話,說你很快就會回來,可我不知道,這個很快會有多久,抑或,是遙遙無期,甚至,永不相見……
可是,你終於回來了,終於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我面前,依然是白衣翩翩的俊美少年,只是眉宇間更添了滄桑。蕭郎,你從此可以不要再離去麼?我知道我不能跟你提這個要求,因爲你的心是屬於朝廷的、屬於百姓的,你身上有着天生的宿命,你要爲穆國、爲大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是,我好害怕,害怕有一天再也騙不了自己,再也不敢相信你的強大了……我仍然是個弱女子,對不對?若是你知道我的心思,你該笑我了。
“在想什麼?”彷彿背後長着眼睛,在秋若水的雙眸悄悄朦朧時,蕭然及時轉過身,走到她牀前,脣邊噙着溫柔的笑意,伸手撫摸她的秀髮。
秋若水輕輕搖頭:“什麼也沒想,只想這樣看着你。”
“我知道,生過孩子,要好幾天不能動彈,怕是悶壞了吧?放心,大哥恩准我在家陪你,你希望我呆多少天,我就呆多少天,好麼?”
“好。”
就在這時,錦瑟牽着蕭寒煙的手進來,蕭寒煙手裡攥着一本詩集,走到蕭然面前:“爹爹,聽煙兒背詩好麼?你走之後娘教我的。”
蕭然喜出望外,才三歲的孩子竟然會背詩了?自己的女兒真是冰雪聰明。抱着女兒坐到腿上,聽她用稚嫩的、甜甜的聲音背了一首又一首詩,蕭然欣慰之極,捏捏女兒的小鼻子,無限寵溺:“好女兒,真聰明。爹現在在家了,從明天開始爹親自教你讀書寫字,還要練武,將來我的女兒可是要文武全才,當女將軍的。”
蕭寒煙鄭重地點頭:“是的,煙兒一定會象爹爹一樣,做一個名揚天下的大將軍,保家衛國、報效朝廷!”
秋若水見這父女倆聊得如此“投機”,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是不是,作爲蕭然的妻子與孩子,身上也有拋不開的重任?
第二天蕭然送澤悅離開京城,午後,他按蕭潼的要求進宮見駕。蕭潼領他坐上御輦,一路出宮往明清池走。蕭然奇怪地道:“大哥,我們這是去哪兒?”
蕭潼微微一笑:“朕不是說了帶你去見懷瑾麼?”
“懷瑾不在天牢?”蕭然納悶。
“當然不在,他在沐恩館。”蕭潼的眼裡漸漸露出回憶之色,“你還記得葉驚風火燒沐恩館,逃出皇城的事麼?”
“記得。”蕭然看向兄長,“難道大哥又重修了沐恩館,收納廉國王室之人?”
“正是。”
“可是……沐恩館當初火葬了那麼多雍國葉氏王族之人……”
“你是怕有晦氣麼?”蕭潼瞥他一眼,“你在戰場上殺人無數,難道也信這個?”
蕭然苦笑:“小弟當然不信,只怕廉國那些人相信。”
“這世上哪有鬼神,只有疑心纔會生暗鬼。再說,沐恩館是朕下令重建的,朕還特意將寶冕上的一顆東珠取下來,命工匠砌入屋頂。若真有鬼神,鬼神也該退避三舍。廉國人若是自己問心有愧,害怕半夜鬼上門,那是他們自己的事。”蕭潼說着,幽深的眼底掠過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不過若是懷瑾心裡有鬼,那他在沐恩館恐怕要病情加重了。”
沐恩館,一株枝繁葉茂的梧桐下坐着一身藍衣的懷瑾,褪去帝王裝束,只用一根髮簪將長髮挽起,一個背影顯得越發消瘦。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若非早知道他已經瘋了,蕭然定會認爲他在靜思。
懷霈陪在他身邊,也是呆呆地坐着,側面對着門口。蒼白的小臉已經瘦成了巴掌大,下巴尖尖的。
兩名侍衛守在邊上監視着他們。整個沐恩館鴉雀無聲,很難讓人相信裡面住着一百二十八名廉國王室成員。
“屬下參見皇上、參見王爺。”見蕭潼與蕭然進來,兩名侍衛趕緊跪下行禮。
蕭潼擺手命他們起來。懷瑾與懷霈被他們驚動,驀然回首。
“璧兒……”懷瑾乍見蕭然,如受雷擊,睜大眼睛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又驚又喜、似哭似笑,騰地站起來,向蕭然跌跌撞撞地撲過來,“璧兒,原來你沒死?你又來看哥了?”一句話還沒說完,眼淚已經撲簌簌流下來,可是嘴角卻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伸手去抓蕭然的袖子,“璧兒,寡人就知道,你沒有忘記哥,你還會來看哥的……”
懷霈死死咬住嘴脣,臉色越發蒼白如紙,漆黑的大眼睛裡滿是羞憤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