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靖王府裡大擺宴席, 邀請樑王蕭翔一家、蕭潼與皇后陸宛柔、太子蕭丹一起來赴宴。見奶孃抱出一對孿生兄妹,大家都喜歡得左看右看、愛不釋手。連蕭潼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此刻也開心得眉飛色舞起來。大家驚訝地看着他臉上豐富的表情, 齊齊表示困惑。這個是皇上麼?然後一齊擡頭看天, 今天的太陽是不是從西面出來, 要往東面落下了?
陸宛柔忍不住莞爾, 悄悄湊到蕭潼耳邊:“皇上不必羨慕三弟, 小芙妹妹也懷孕了,說不定也是孿生子呢。”
蕭潼開始浮想聯翩:“有這個可能麼?那朕明日去問問太醫,要如何才能查出是不是雙生。”
陸宛柔撲哧一聲笑出來, 第一次見到皇上這麼可愛呢!
在無人處,陸宛柔鄭重地謝過蕭然對陸楚良的救命之恩, 蕭然含笑道:“大嫂不必謝我, 都是大哥的恩典, 小弟不敢居功。若非大哥念在夫妻之情,恐怕不會如此輕易放過國舅。也是大嫂賢德, 才能福澤國舅。小弟在大哥面前只有謹守臣子之禮,哪敢輕易左右君心?”
陸宛柔驀然心頭一顫,爲什麼,眼前這個三弟變得有些陌生了?他在自己面前從來不說這種所謂的官場話,卻爲何今日突然說出這種話來?可是再細看他, 依然目光磊落、神情坦誠, 絕無半點敷衍之態。三弟他……到底在想什麼?難道廉國的陰影還壓在他心頭?難道他心中的負罪感還沒有消除, 所以變得更加謹小慎微了?
可是皇上既然準了他的請求, 便表明了一個極好的態度, 皇上分明是越來越寬容三弟了啊。三弟,爲什麼你的負擔卻反而變重了?
陸宛柔滿腹狐疑, 卻又不好多問,只能一笑作罷。
大家興致都特別高,澤悅更是神采飛揚。這麼長時間以來一直在爲蕭然擔憂,如今他依然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依然俊雅出塵、翩然若仙,那張絕世的容顏沒有絲毫退色,反而更富魅力,他怎能不爲蕭然高興?
席間兩人頻頻舉杯,氣氛空前融洽。蕭然本是海量,這次多重喜事一起降臨,他更加越喝眼睛越亮,越喝精神越好。蕭潼也是,平素難得見他暢飲,因爲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他都喜歡保持神智清明,可今天卻是例外,他喝得絕不比蕭然少。蕭翔見大哥和三弟都這樣豪爽,暗自驚詫不已。似乎經歷廉國一事,大哥與三弟都變了許多?可是究竟變在哪裡,他又說不出來。
只是大哥臉上的笑容是真實得可以觸摸的笑容,三弟臉上的笑容卻有些影影綽綽、縹緲的味道,是不是他喝得有點多了?怎麼這個人明明在眼前,卻彷彿隔着一層雲霧?
宴後蕭潼對蕭然道:“水兒剛剛生產,你在家裡多呆幾天,好好照顧她,不必急着上朝。若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朕自會派人來召你進宮。”
“是,多謝大哥。”蕭然微笑,臉上泛起一層瑩潤的光澤,宛如美玉。就算沒有觸碰,也能感覺到柔滑的質地,毫無棱角。
蕭潼只覺得什麼東西被硬塞進胃裡,吐不出來又消化不了的樣子,說不出的憋悶,一把拉着蕭然往書房走:“你跟朕過來!”
蕭然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走進書房後下意識地跪了下去:“不知小弟做錯什麼?請大哥訓示。”
蕭潼一口氣噎住,忽然覺得無話可說。他做錯了什麼?什麼也沒錯,是自己多疑了吧?蕭潼,你是那種多疑善妒的昏君麼?這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他呆了呆,暗暗苦笑,伸手去拉蕭然:“三弟,朕今晚可能喝多了,情緒比較激動。朕無事,只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廉州那邊派誰過去接管。”
蕭然鬆了一口氣,站起身,重新露出笑容:“回大哥,御史大夫董柯爲官清正、才華出衆,在百官中頗有威望,也深得民心。最可貴者他待人寬仁,交友不論貧富貴賤,這樣的人若是到廉州,必定能夠善待那些廉國舊屬、善待百姓,爲大哥治理好那一方天地。”
蕭潼欣然道:“三弟所言與朕不謀而合,朕明日便與董柯談談。”
兩人在書房坐了會兒,談了些蕭然被劫後朝中發生的要事,蕭潼以爲蕭然會問自己懷瑾與廉國王族該如何處置,可是蕭然自始至終只是安安靜靜地傾聽,偶爾發表一下意見,卻絕口不提懷瑾之事。
蕭潼憋着一口氣,這小子故意將自己撇清,這算什麼?不管是身爲靖王還是滅了廉國的大將軍,他都沒有權力置身事外,現在故意避開此事,倒顯得心中懷着什麼鬼胎似的。
於是只好耐心地自己開口:“三弟,對懷瑾與廉國被擒的一干人等,你覺得朕該如何處置?”
蕭然一愣,隨即站起來,躬身應道:“小弟沒有意見,一切但憑大哥裁決。”
“你……”蕭潼覺得腦子有些暈眩,平定一下心緒,目注着他,緩緩道,“那好,朕擬下旨,將懷瑾及被擒的廉國王室成員共一百二十八名全部坑殺!”
一句話好像一道霹靂打在蕭然頭頂,他死死握緊拳頭,才勉強控制住身軀的顫抖,頭低下,把所有的痛苦都藏在睫毛後:“皇上聖裁……”
“很好,很好……”蕭潼輕輕笑起來,可是那笑容卻沒有到眼底,帶着冷冷的、苦澀的味道。三弟,你好,現在學會跟朕虛與委蛇了,是不是?明明心裡在反對、明明想要保全這些人,可是臉上卻是完美的恭敬與順從。
以前的你,不管是否違逆朕,至少是真實的。可是現在,你學會在朕面前戴假面具了,就象朝堂上所有陽奉陰違的臣子一樣,面上唯唯諾諾,心裡把朕罵得體無完膚,你以爲這樣朕就會開心麼?
蕭潼站起來往外走,經過蕭然身邊,淡淡地道:“明日午後進宮,朕帶你去見懷瑾。”
“不,大哥。”蕭然的睫毛顫動了一下,臉色有些發白,“小弟與他無話可說。”
蕭潼腳步一頓,慢慢轉過頭來,瞳孔有些收縮,脣邊卻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那麼懷霈呢?聽說那個孩子是你救下來的?聽說他想行刺你,你卻反而命人好好待他?”
蕭然臉上的神情一僵。
蕭潼繼續微笑:“然兒,看來你對懷瑾父子還是有感情的,卻爲什麼連見一面都不願意呢?”
蕭然好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原來大哥早就問清了廉國發生的事,原來自己什麼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原來他今日是有備而來,故意考驗自己的……終於控制不住,身軀輕輕顫抖了一下,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小弟該死,小弟不是有意欺瞞,實是還未有時間向大哥稟告……小弟沒有殺懷霈,是想將他交給大哥處置……懷瑾覬覦我穆國疆土,囚禁大哥、有辱大哥天威,還用蠱毒控制大哥,令大哥受盡痛苦,殺我影衛,殺大哥皇宮侍衛……種種罪過,死有餘辜。小弟對他只有恨意,不屑於見他。請大哥……斬草除根,不留餘患。”
蕭潼怔怔地看着他,聽着他極力裝作平靜的聲音,直到他說完,久久無語。
蕭然在這種近乎窒息的沉默中一動不動地跪着,身軀如同石像。好久,他看到明黃的衣襬向他靠近,蕭潼伸手,擒住他的下巴:“擡頭看着朕。”
蕭然擡頭,接觸到蕭潼幽深的雙眸,直覺地想避開,可是又不敢。
“三弟,你在逃避什麼?你對朕連一句真心話都沒有了麼?你打量朕會爲你說真話而責罰你?”蕭潼放開手指,直直地看到蕭然眼底,語聲說不出的疲憊、晦澀,“朕與你在千疊談了那麼多,你還在與朕鬥心機麼?”
“不……”蕭然被這幾句話砸得天昏地暗,幾乎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了,腦子有幾秒空白。怎麼會這樣?大哥在說什麼?我哪有欺騙他?
他茫然地看着蕭潼那張嚴肅的臉,嘴脣翕動了兩下,卻一個字也沒發出來,好久,纔回過神來,微微苦笑:“大哥冤枉小弟了,小弟說的都是真心話。”
“朕再給你最後的機會,你若不說實話,朕立刻下令將他們處死!”蕭潼眼裡閃過一絲利芒,英俊的面容瞬間佈滿寒意。
好像被一道電流襲過,那種尖銳的疼痛瞬間傳遍蕭然全身。他突然伸手拉住蕭潼的袖子,急聲道:“不,大哥,請容小弟稟告。”
蕭潼好像鬆了一口氣,可是緊接着就氣得臉色發青。如果不是看在兄弟重逢的份上,他真想一巴掌扇過去。要弟弟說一句真話有這麼難麼?這死小子腦子裡是不是塞了漿糊?怎麼那麼聰明的人總也拎不清?
盯了蕭然半晌,他輕輕甩開他,薄而堅毅的脣中輕輕吐出一個字:“說!”
蕭然垂下手,跪直身子,慢慢擡起頭來,用求恕的目光看向兄長:“自從廉國之事發生後,小弟已發誓,從此再也不忤逆大哥、再也不違背大哥的命令。小弟知錯,剛纔不該違心地說話。小弟的本意是,一切但憑大哥作主,小弟絕無異議。可若是大哥一定要問小弟的想法,小弟覺得,大哥乃千古明君,以前既有寬恕塔薩、浚國、雍國王族的先例,此次又何必枉造殺孽?所有錯都在懷瑾一人身上,殺他足矣。若能放過其他人,至少可以收買人心,減少將來廉州的麻煩。”
“哦,你是說只殺懷瑾一人麼?”蕭潼沉吟着問道。
蕭然呆了呆,目光漸漸暗下去:“其實,小弟覺得很矛盾……想到懷瑾做的那些事,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可是,想想他已經瘋了,無知無覺,命如螻蟻,又覺得他很可憐……對不起,大哥,小弟知道這樣不對,可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請大哥重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