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天已大亮, 冉冉不願睜眼,想延續幾分鐘睡着的幸福,而感官逐漸醒來, 她意識到自己是躺着的, 又過了一小會兒, 意識到自己的左手被人牽着, 放在兩人中間, 他真的只是抱着睡着了而已,冉冉有點吃驚,帶着點淡淡的喜悅。
這麼幾年來, 李沛然大多獨眠,如果有伴兒, 他總習慣舒適地仰躺, 任那些個小女人依偎在他膀臂邊。然而昨晚, 他突然有種末日來臨的驚懼,急需要抱住一個安慰, 而將冉冉攬在懷裡的一瞬間,他卻又覺得自己安全了,許多年沒有過的安然,家的感覺,他腦海中突然冒出這不着邊際的詞彙。
感受到她掙開牽着自己的手, 怕她尷尬, 故意裝睡。待到她收拾妥當, 從衛生間出來, 他才睡眼惺忪地樣子起牀, “早啊。”
論面對從同一張牀上醒來的異性,冉冉遠沒有李沛然老練, 雖然兩人穿戴整齊,李沛然破天荒地T恤長褲加身地入睡,冉冉還是鬧了個大紅臉,“早……啊。”蹲在一邊收拾行李箱。
李沛然坐在單人沙發上穿靴子時,嘗試地輕按了兩下腳踝,“好得差不多,要不我開吧。”他眼見冉冉開車簡直在活受罪。
冉冉湊過來,看到他腳踝還微腫,執意還要開半天,最後半天,他可能又好了些,而且越靠近城裡,人多車也多,他開比較合適。
兩人興高采烈地上了路,李沛然沒忘特意對前臺的白人老太太多說幾個謝謝,她一副“我全都知道”的得意神色。
然而中午兩人換過位置之後,空氣卻如漸晚的天色一般,一點點黯淡、冰涼下來,說不出捅不破的悵悵然,兩人似乎都感覺到,眼神都不再對接。
這是他們倆的荒野,然而走出那裡,就不再只剩他們兩人,冉冉默默地看窗外,荒野之外如此繁華,他身邊有如此多的人,而自己又是不起眼角落裡的那個行事謹小慎微的人,果然只有在世界盡頭,世上唯剩下他們兩人時,纔回有那種甜甜的牽連。
“回去還早,去我家吃頓飯?我也露一手。”李沛然終於打破難耐的沉寂。
冉冉不假思索地答道,“好。”而後才思量過來,“你會做飯?”滿臉難以置信。
“留過學的人都是廚神。”
“那是爲了省錢被逼的,你和他們能一樣嘛。”因爲熟稔了許多,冉冉便口無遮攔了許多,“想吃什麼你難道還找不到嘛?”
“喲,你心裡我這麼神通廣大?”李沛然倒也不在意故意酸他的語調,“熟悉的味道還真難買到,還得我自己參透,光嘴上說你覺得我吹,非得讓你嘗一頓才行。”
臨近城鎮,李沛然熟門熟路地停在一家中國食品店門前,冉冉跟着他進去,想看一出笨拙公子拿着韭菜當大蒜的喜劇,卻沒想到他挑起食材來條條是道,冉冉看着只有驚歎的份兒,更別提一小把芹菜貴到天上的價格,更是驚人,“你用這麼好的材料,比買着吃成本還高。”冉冉在他邊上嘟囔着,“所以你做得好吃,還得謝這食材。”
“吃可是大事,不得馬虎。”他一本正經地談吃的,很有意思。“一開始來時,總也找不到國內熟悉的蔬菜,我們還自作聰明,甘藍代替捲心菜、蘆筍代替蘆蒿,做出各種不倫不類的東西來,初吃一吃還行,時間久了可不成,你大概沒體會過這種,還得貨真價實。”
冉冉驀地想起上學時很紅的一首打油詩,笑着向李沛然:“我也是在大學吃了四年食堂的人,食堂大媽也有神器,魚香肉絲、宮保雞丁、糖醋里脊、咕嚕肉裡全都有一樣東西,你猜是什麼?”
李沛然知道她怎麼看待自己,特特問了這接地氣的問題,來難自己,輕笑一下,“土豆嘛,肉丁沒有土豆湊、筍絲沒有土豆湊,什麼沒有都拿土豆湊。”
冉冉沒成想他知道,眉間是隱隱的憤憤,卻又轉瞬即逝,“資本主義食堂也做這種事情?”兩人一陣笑。
兩紙袋的食材,不過兩三把蔬菜,帶一點香辛料,和一袋飽滿蓬勃的幹香菇,居然花掉一百多美金,冉冉瞅準他手上拎着東西,再沒別的手,搶着把錢給付了,衝他搖頭,“吃你一頓飯,光菜錢都要趕上米其林餐廳了。”
“米其林餐廳你預定了總能吃到,我李沛然親自下廚,想訂都訂不到。”冉冉眼中一瞬間的光亮在微暗的暮光中如一點星星之火,李沛然正看向汽車,沒有發覺,可說完這話,自己心裡也有點不凡的起伏,親自下廚,爲一個女人做飯,已經是多麼久遠的事情了。
向來時的路張望,針葉林連成深灰色的山脈,起伏向遠方,來路一片迷惘,瞥一眼身邊,冉冉正擡頭看他,嘴角是淺淺的笑意,疲憊和飢腸轆轆分明寫在她的臉上,而笑意卻是從心底裡沁出來的,像迷霧夜間天上的北斗星。怎麼她心情這麼好?李沛然的心被輕輕撣了撣,這頓飯不爲她下廚,還能爲別的什麼人呢?
他們又在鎮上的肉鋪停了下,李沛然彷彿腦子裡有張購物單,一頓大餐所需的所有物品都詳詳細細寫在上頭,他有條不紊地一一買了回來。
最後一站,是一家小小的超市,李沛然想起少一樣常規醬料,讓冉冉在車裡等着,他下車買就好。
冉冉隔着車窗玻璃,看那整扇整扇落地的玻璃窗內,李沛然利索地走到一個貨架前,拿起兩個塑料瓶打量一下,頭如一貫地微微揚起,放回一個,拿着另一個走到收銀臺前,果斷而一氣呵成。
收銀臺前還有兩個客人在結賬,等待的時候他張望了下收銀臺邊的貨架,花花綠綠的小紙盒,有長方形有正方形,一個個一行行擺在貨架上,他盯了幾秒鐘,擡手拿起兩盒,和着那一瓶醬料一齊推到收銀員面前。
隔着兩道窗,冉冉看得不真切,一顆心卻狂跳起來。
大一的時候,冉冉鬧過笑話。和谷裕在逛超市,二樓往一樓去的電梯旁有個貨架,和食品區又隔了十幾米,很突兀地立在通道邊。
“這麼多口香糖?”冉冉脫口而出,拉着谷裕上前,“口香糖正好吃完了,嘶,這些怎麼沒聽說過?”說話間二人已經站在架子前仔細打量了。
冉冉餘光看到路過顧客臉上止不住的笑,心下有點慌,待終於看明白三個字“杜蕾斯”,拉着谷裕逃之夭夭,恨不得把臉也遮起來,心中暗惱,這大小顏色和口香糖太像了。
後來,她發現收銀臺邊有時是口香糖有時是這些,真真太像了,自此,她每次等待結賬都目不斜視,然而這件囧事被谷裕在宿舍裡繪聲繪色講了一遍後,自己是杜蕾斯忠實粉的稱號就伴隨到大學畢業,這幫損友,饒是她再目不斜視、心無雜念,出去逛超市時,每每經過貨架,他們會一致喊“冉冉,冉冉,你要的東西吶!”“哎,冉冉,你別跑啊,你要買的東西。”
車窗外,李沛然一手插在皮衣側袋裡,牛仔褲口袋鼓鼓囊囊的,冉冉知道他已經將兩個小紙盒放了進去,另一手拎着那塑料瓶,衝冉冉笑着。
冉冉勉強一笑,右手捏緊自己的衣角。
“東西買齊,可以回家吃大餐了!”他一腳油門踩下去,小小的鎮子被拋在腦後,林蔭道在夜幕中成了沒有盡頭的隧道。
“你有口香糖嗎?”冉冉轉頭看他。
他左手執方向盤,右手拉開副駕駛座前一個小暗格,裡面只有包紙巾,“沒有了,家裡有。”明明嗅得到她淡淡茉莉花的味道,那是她常吃的薄荷糖,怎麼又需要口香糖呢?沒有注意她冷下去的神色。
冉冉心裡本就煩躁,只看窗外,林間掩映的小房子,二三十年前的電影與現今的電影中,都能看到這些精緻小巧或雍容大方的社區,彷彿時光不曾改變他們什麼。
車載音響裡在放一首老歌《Wild women do》,三十年前的老電影了,《風月俏佳人》,冉冉閉了閉眼,那時的茱莉亞羅伯茨還是個綻放少女模樣,簡直是現代成人版的灰姑娘。
不辨現今的年月,這本就是時間的縫隙,所有的日子都是偷來的,wild women...
回頭看李沛然,他面不改色,照常開車,感受到冉冉不時的目光,“餓了吧?還有十來分鐘到了。”
“你忙活一陣不還得個把鐘頭才吃得上熱飯熱菜?”冉冉撅了撅嘴。
夜色裡,看到她櫻桃色的脣釉,李沛然心頭一緊。
汽車緩緩駛進車道,停在車庫前。
冉冉本以爲會是個佔地上千平米的大開間宅子。這會兒看到的,是三層青白色小樓,人字頂,暴雪後這麼久,還留了一層薄薄的雪覆在上面,整個小樓都闊了一圈,彷彿裹上層討喜的糖霜,和聖誕時節巧克力盒子上的屋子那麼像,裡頭是暖暖的壁爐和拆不盡的禮物。門前草坪被雪齊齊整整地覆蓋了,夏季定是塊平整的綠茵,說不出的安逸。
微弱的路燈下,冉冉看到這條路名,隱約記起,公司老美同事說過,環城的郊區裡,以這個社區環境最爲優美安穩,只是價格咂舌,而且水漲船高,聽說因爲國外匿名人士喜歡買這一帶的房產,他們這些工作認真想要求得一個理想居住環境的local,說起來自然憤憤不平。現在冉冉大概知道這些匿名人士的身份了。
李沛然解開安全帶,看到冉冉也脫了束縛,只靠在座椅上,有點倦意,淡淡看着他。他覺得她目光澄澈,像隔了多少年的月光照進自己曾近滿腔熱誠的胸腔,她若是真的認識過去的自己倒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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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斜紮了個馬尾,髮梢垂在身側,一顆小腦袋在座椅上蹭了大半天,輪廓上略微看得到點毛毛躁躁,撓得心有點癢,差一點俯身下去細細吻她,定了定神,說好給人做飯吃的,怎麼還沒請進屋就吃了人家呢?
他下車的時候,自己又笑自己,越發不果斷了。
這是自己的假期,啓程時已決定給自己放個張狂的大假,不想再去思考什麼該什麼不該,現在只想見識他的廚藝。冉冉看他下車時寬廣的後背,心裡突然有隻小鹿在衝撞,她想起自己和他的第一個吻,沒有來由的,猝不及防的,匆匆忙忙的,在他家的影音室,帶着淡淡菸草氣息。又想起湯山溫泉池子裡,他蓋過滿天星辰的那個柔柔的吻,他的臂膀和胸膛如此真切可依,如同在溫泉池子裡翻滾似的,她覺得渾身滾燙,推門下車,幫着他拿了那瓶醬汁。
冬末初春,天地間的氣味和聲音被皚皚的雪吸收,彷彿這裡仍然是那浩蕩的荒野,只有他們倆。
看他一手一個紙袋就往門廊下走,不禁好笑,忙上前搶着拿過一個紙袋,“你都沒手了,怎麼開門?”瞥一眼門邊帶着白鐵藝鏤花邊框的窗,裡頭是白色的窗簾蒙着,裡面大概就是另一個世界。驀地想到古時嫁娶時新娘蒙着的蓋頭,挑起來,便是另一個天地,她的心劇烈地抖動。
然而因爲自己的這一聲,似乎有盞柔柔的燈光在二樓亮起,隔着半透光的窗簾,冉冉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你家有人?”
李沛然已經推開門踏進去,“我不就是人嗎?進來吧!”一句俏皮話。
踏進鋪滿黑胡桃木地板的客廳,面北兩扇帶些弧度的落地窗,灑進點點月光,照着一張餐桌,黑暗中落落大方。冉冉往前一步,地板發出篤實的聲響。明明李沛然還沒來得及動,客廳的燈突然大亮,冉冉覺得好刺眼,寬闊的餐廳,黑胡桃的地板與傢俱,配上薄如蟬翼白如星光的窗簾桌布,倒真是雍容大方呢。
餐桌不遠處,一道黑胡桃木的樓梯上,一個年輕女子,似是剛纔出浴,身上裹一道浴巾,香肩裸露,臉上的妝倒是畫好了,夏季裡的芙蕖花般殷紅水潤,朦朦朧朧水汽罩了周身。她一隻手還放在開關的地方,“沛然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