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一臉驚詫, 對上她的驚詫,後退一步,恰恰靠在了李沛然身上, 冉冉這才發覺自己是活的, 方纔一瞬靈魂出竅, 彷彿這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似的, 自己成了銀幕外的觀衆。這會兒感覺到了自己, 感覺到了李沛然,也感覺到手上的沉甸甸。
上前幾步,把紙袋和醬汁放好在餐桌上, 一轉身又撞上跟在身後的李沛然,他雙眉緊蹙, 冉冉突然不敢和他對視, “那, 我這就回去了。”
戶外靴踏在地板上,頻率越來越高, 她跑出了門,站在門廊下,屋子裡香水味太重,她有點受不了。胳膊被抓住,是他的氣息。
“Road trip結束, 室友女朋友在家, 這頓飯還是不吃的好罷。”冉冉竭力想掩飾尷尬, 反而開了個更尷尬的玩笑, 兩人都沒有笑。
“不, 不是……”李沛然緊緊抓着她,不肯鬆開, 抓得她有點疼。
冉冉定了定神,突然哼哼笑了兩聲,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探進他的牛仔褲口袋,觸到他的腰時,感覺他顫了一下,卻由着她了。夾出一個紙盒子,舉到他眼前,看到他眼神裡的驚訝,卻也是很快就被沉靜如夜的默然蓋過。掙開他的手,將紙盒放在他的掌心,“要是沒你,這一趟我也玩兒不成,謝謝。”
“我也很開心……”李沛然這會兒心裡話都只說得出一半,還有一半隻有沉默,明明,明明早就和雯雯說最近不方便,變相斷了和她的聯繫,發的短信都不回;只是她前幾天打來個電話,不好意思不接,寒暄了幾句,問了什麼時候回華盛頓,他犯不着說謊,就告訴了是今天,誰想到是這樣一出等着自己呢。
“trip結束就散了。”冉冉擡頭,雙眼底有淺淺一層水汽,“你想要的這種關係,我給不了你。”她盯着那紙盒,說話的時候臉繃得緊緊的,“說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你要是說不僅僅是□□的關係,還有點什麼感情在裡頭。”她嘆口氣,“我要不起。”
本來是旅行後滿足而歸,沒想到搞成這樣,心裡暗沉沉的,喉頭髮顫,冉冉覺得不好過,強打精神,又說了句玩笑話,“這兩盒condom【注】你也沒白買。”轉身往路邊走去。路過車道邊,突然想起來,用指節輕巧了他的後備箱,繃住臉,“差點忘了,我的行李還在你車裡呢。”
李沛然上前按住她的手,“我送你回酒店。”
冉冉條件反射似的抽出了手倒退一步,“你把我的行李箱拿出來。”
夜幕完全垂下,天幕之中只有點點的星,一陣風吹來,帶着冷了心的寒。
李沛然捏下鑰匙,開了後備箱,木然地看冉冉拎出那奶白的小登機箱,抽出拉桿,一手拉着就要往路上走,大衣袖子剛到手腕,皓白如月的手握着拉桿,小小的,抽了他的心。他上前抓住那手,看到她急忙鬆開手,嫌惡地將手背到身後,行李箱本就不穩當,這下沒了倚靠,倒在她腳邊,發出悶悶的一聲,“空”,敲得他的胸腔生疼。“公交站臺太遠了。”
“只要有回城裡的車就好,我走過去。”
隔着兩個車道,對面宅子的車庫門緩緩打開,李沛然眼睛一亮,拎着行李箱走到路邊,衝駛出的一輛奔馳S級轎車擺了擺手,那人放下車窗,李沛然彎腰同他說了幾句,轉身衝冉冉招招手,“他去市區,你搭他的順風車方便些。”
冉冉臉上那微笑是她盡力掬起的,不敢放鬆,若是放下了,恐怕再難有第二個笑,但絲毫沒有勇氣看李沛然。冉冉坐進副駕駛座,這纔看清是個白人,低低一聲“Thank you。”
溫馨和暖的小屋子一個個都掩到林蔭之後,眼前只有一條月光清冷的林蔭道,通往茫茫的前路。
冉冉一閉眼就看到方纔樓梯上那個半裸的女子,太過匆忙,五官神色都沒有看的真切,只知道是個美女罷了,腦海裡刻得最深的是兩道鎖骨,細巧清秀。
是不是該謝謝她?沒有她,今晚自己多半無法自持,從自己踏上這趟旅程開始,便註定成爲李沛然的戰利品之一,這是偷來的日子、生活的縫隙、張狂的休假,回去不再被人提起;甚至想過,自己是李沛然的戰利品,可李沛然也是自己的戰利品,各取所需而已。
然而,終究他是個獵人,自己不是。“你可別讓李沛然玩兒了”谷裕的話縈繞腦間。終究是要回南京去了。冉冉抑制住自己顫抖的雙肩。
車窗外,直射天際的光亮,已近市區,這趟旅程結束了,很有意思。
冉冉連連道謝,那位熱心人頗有紳士風度地幫她把行李箱放在酒店門前。
李沛然在車道上看鄰居那輛銀白的轎車駛出了社區,天黑了,草坪上的積雪卻是亮的。他轉身回到房子裡。刺目的燈已經被關掉一半,廳裡只幾盞橘黃的壁燈。
餐桌上,一個紙袋立着,另一個倒下了,一個圓白菜還在地上擺動,定是方纔從紙袋裡滾了下來。
他彎腰撿起,放在餐桌上,一張信用卡刷卡單據從紙袋裡掉到桌上,他用指尖按了下,“趙冉冉”三個字用水筆潦草地簽着,一個鐘頭前還好好地等這一頓晚飯。
餐桌旁,裹着浴巾的女孩兒靠着吧檯在喝水,見他看過去,笑靨如花。短短的浴巾,如一抹月光,裹在她身上,肩膀在外,白皙修長的大腿也在外面。她嬌笑着遞給他一杯水。
李沛然立在餐桌前,“我要是帶個下屬回來談公事,你也這樣打招呼?”毫無笑意的臉令人一怔。
她不動聲色地放下懸在半空尷尬的杯子,扭着水蛇腰衝他走來,“那怎麼會。”將浴巾一解,丟在地板上,立在他跟前,喘息着,踮起腳湊近他,“剛洗完,聽見汽車的聲音,你開進車道我就看到副駕駛座上是個女人了,想是沛然哥快忘了我了,琢磨着就來個驚喜吧。”她一把摟住李沛然的脖子,不在意皮衣拉鍊蹭在她嬌嫩的身體上留下點點紅痕。
李沛然也希望這會兒能有場天雷地動的狂歡,然而這個嬌嫩的□□抱着他,他卻覺得內心一寸寸地發冷作寒。
她換了一個又一個姿勢,近乎無理地親吻他的脖子、嘴脣,而他就那麼站着,內心裡的厭煩逐漸膨脹。耳垂上像螞蟻齧噬一口,他猛地推開她。她委屈地蹲在餐桌邊,雙臂抱住膝蓋。
明明是眼前的身體自己更熟悉,然而李沛然打量她像打量個陌生人,不知道她的過去將來,卻知道此時此刻她想要什麼,總也好過他對冉冉的理解,雖然瞭解她的過去了解她不想要的,卻不知道她想要什麼。
可是剛剛過去那場旅行,彷彿一生那麼長,看天地星辰的更換,看遠古到現在壯美的荒野。
他手心捏着那紙盒,口袋裡還有一盒,她用手指夾出來的時候,臉上帶着些嘲諷的神色。李沛然覺得胸口悶悶的,一個成年男人,想到牀頭櫃裡好像沒有幾個了,在超市看到就順手拿了,和她去超市順手拿兩包紙巾沒什麼區別,怎麼這也是她不屑的原因了呢。
他嘆了口氣,看腳邊瑟瑟發抖的女孩兒,脫下身上的皮外套給她披上,冷冷一聲,不容置喙,“上去穿衣服,我送你回酒店。”她遲疑一下,終究聽話地走上樓去。
市裡如同白晝般閃耀,李沛然停在她說的酒店前,看着她紅着眼走下車,“以後別來我那兒了,不方便。”緩緩起步,後視鏡裡,她淚水漣漣。
李沛然覺得心煩,覺得她懂事,哼,懂事,來了這麼一出。自問沒有虧待她,居然這麼不知天高地厚。
他繞到城西的酒店,停着抽了支菸,陽光明媚的早晨,他等在這個酒店門前,酒店大門裡跑出一個同樣明媚的女孩子。她微仰的頭,看在眼裡桀驁得可愛。突然心裡猛顫,她看到自己買了什麼,卻依然跟他回家。爲什麼?爲什麼?
繼而是心灰意冷,開了回家,這才發覺飢腸轆轆。昏暗的燈光下,他不緊不慢地把想好的菜都做了一遍,擺在定白釉的盤子裡。
南北窗的紗簾都被他挽起,看得到前後院裡,積雪素白,清逸無影。幾年前,他賣掉了在馬里蘭和容複比鄰而居的豪宅,搬到這裡來,只覺得厭棄整個世界,想找個屬於自己的小角落窩着。沒想到住在這三層小樓裡,仍然是孑然一身。想來一個人,只要一間屋子就夠,一間屋子都止不住地心寒。
“我要不起”,這就是她全部的答覆了。她確實要不起,李沛然揉了揉太陽穴,幾年沒有下廚,廚藝絲毫未見減退,只可惜她終於沒有嚐到,因爲她要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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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回到公司,在茶水間放了一大包的好時巧克力,算是自己享受了這麼大的福利,也給些小福利給同事們吧,引得近處幾個同事都圍過來問總部有沒什麼八卦。冉冉絞盡腦汁,左不過這個組的老大和那個組的老大好像談戀愛了;那個時常發很刁難郵件的老美,其實是個韓國裔,當面可客氣了……大家喜聞樂見的八卦也就限於這些了。
三月初的南京,最先知春的必定是迎春花,蓬蓬勃勃如岩漿般向一側垂下金黃的絲絛,匍匐在環湖遊步道上。白天愈發見得長了,每天都比昨天長一點。
鄰座的同事從消聲室測量出來後就百無聊賴地看新聞了,突然“喲”一聲,“這不是去年來我們公司的Angelababy嘛。”這一聲,把正愁生活中沒有八卦沒有樂趣的人全招了來了。
冉冉站在座位上,心裡有點疑惑,啥?Angelababy什麼時候來過公司?
“真是她哎。”
“毀容了?”
“嘖嘖,酒駕害死人吶!”圍在鄰座的同事不住地搖頭。
冉冉突然思量過來,李沛然的Escalade軋了自己腳踝的那天,那個趾高氣揚的女人,難怪當時覺得她眼熟呢,原來是明星臉。
酒駕?她毀容了?那李沛然,冉冉心裡咯噔一下,“駕駛員怎麼樣了?”
“這大叔反倒是沒什麼事兒。”
“作孽啊,這美女跟了他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
冉冉聽得雲裡霧裡,瞥見他看的是本地新聞,也在自己電腦上搜索了下,保時捷跑車裡的兩個人的證件照連馬賽克都沒打就掛在了網上,果然是那個女人,男人就……冉冉忍不住撲哧一聲,四五十來歲鬍子拉碴的。
“這姑娘也找個富二代啊,傍個富一代是幾個意思。”旁邊的議論算是替冉冉說了沒說出口的話。
“這你就不懂了吧,富二代手再開,那錢都是他爸的,他爸在一天,都由不得他做主,傍個一代就不同了!”
“可這樣的也得下得去手啊!”
“哪兒有當初帶着她來公司的那人像樣啊。”
冉冉聽了這一聲,心一拎,自己和他的關聯除了陳杰和那售前工程師,沒有旁人知道,她微微心虛,好在銷售們不在。
旁邊一個和銷售走得近的人湊過來,神秘兮兮的,“她要是傍得上那人,可就犯不着傍富一代了,她倒是想傍上那人吶,也得有那個命啊,那人可不是富幾代這麼簡單,嘖嘖。”挑挑眉,於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瞭,有錢都不能及的,那是有勢的。
知道這事兒和李沛然不搭界後,冉冉隨意滾動鼠標,寥寥幾眼掃過那新聞,原來是保時捷車主酒駕,直接撞在渣土車上,把渣土車一個車輪都撞飛了,這得多快的速度,現在副駕駛上的年輕女子滿臉的玻璃渣子,右眼球破裂,大概要失明瞭,冉冉心裡暗暗唏噓,她當初對自己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誰能想到還有這一天的。
“本來是駕駛室撞上去的,那糟老頭自保轉了方向盤,結果這美女撞上了,真是作孽啊!”那邊一幫男工程師們都嘆息她那張好皮囊。
“那就是駕駛員本能,也沒什麼好說的。”也有說句公道話的。
冉冉餘光瞥見落地窗外的樓下,有個身影,她低頭定睛,鄭其雍,不會是來找自己的吧,她正慌張,一條短信發來:冉冉,我在你公司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