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截袁至罡和唐門高手的四名邊軍老諜子還在浴血揮刀,鎮撫司東廠提督太監曹祿榮卻一身大紅座蟒曳撒,來到了欽天監。
稍稍擡頭,曹祿榮只掃了一眼,“觀象授時”的藍底金邊匾額顯得格外的低調,就跟整座欽天監那麼的低調。
監正湯知薇小心翼翼地跟着曹祿榮,雖然他也算得是京官,但正五品的帽子實在太不起眼,連錦衣衛指揮使羅克敵,據說都要給曹祿榮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下跪叩頭,除了司禮監掌印大太監,也就曹祿榮是最爲接近聖上的人了。
監副帶着一干五官靈臺郎,分列左右,並不敢擡頭,聖上親批東緝事廠“訪謀逆妖言大奸惡等,與錦衣衛均權勢 ”,然而現在,錦衣衛的指揮使羅克敵都成爲了曹祿榮的走狗,誰敢背後說這位大太監一句不好?
要知道錦衣衛乃太祖時所設御用拱衛司,後改設大內親軍都督府,洪武十五年才設置錦衣衛,到了二十年卻又被太祖所廢,直至聖上登了大寶之後,才得以恢復;然而現在,錦衣衛卻徹頭徹尾成爲了曹祿榮的爪牙。
曹祿榮並不在意這些人的敬畏,雖然這些人都在仰視着他,他卻習慣地躬着身子,想來他這一輩子也就只能躬着身子了。
他沒有念想那四名曾經跟他稱兄道弟的老諜子,也不理會其中有一位甚至曾經爲他擋過致命的三刀,他知道,這四個人肯定活不下來,但他還是讓羅克敵下了命令。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塊牌匾,延伸到了極遠極遠的江南道,也不知那個疤臉小孩如今到了霹靂堂沒有。
曹祿榮沒有心情理會這些,因爲他沒有踏上欽天監的臺階,而是退到一邊,垂首站在了監正湯知薇的前面,微眯着眼睛,就好像風雪之中蹲伏了幾十年的老舊石獅子。
就這麼一直站着苦等了一個多時辰,早已肅清的街道終於有節奏的顫抖起來,五軍都督府的衛軍肅穆齊整,散發着一股子殺氣,神機營的人也是早早佈下了數層防備,一輛不太起眼的馬車才緩緩而來。
沒有人敢看馬車一眼,更是不敢看馬車之中走出來的人一眼。
曹祿榮面無表情,快步走到馬車邊上,他並沒有像在葉白魚小院後面那般跪下來,因爲早有人充當了下馬石。
那人從車上下來,掃了欽天監一干人等一眼,隨意的揮了揮手,曹祿榮給湯知薇使了個眼色,那些個跪了一個多時辰的人,連忙散去,連自己跪的人,都沒見得長什麼樣子。
曹祿榮小心翼翼的將那人領進了欽天監,走了才幾步,那人卻突然小聲的說了一句:“小四,聽說爔兒又到天香樓去了?”
曹祿榮心頭一緊,心想着是啦,那小祖宗非但去了,還踩在你老四弟的背下的馬呢!
但他並沒有開口,而只是將頭埋得更低,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他不說,但並不代表他不回答,很多時候,沉默就是回答。
那人顯然有些不滿,眼角的皺紋已經非常的明顯,眉宇間的威嚴之氣陡然凝聚,就好像眉心之中生出一團紫氣一般。
但他最終也只是輕嘆了一聲,在欽天監之中迂迴了幾重,沒有去觀象臺,也沒有去各科巡視,而是帶着曹祿榮,來到了內湖邊的一間茅草房。
這茅草房在欽天監之中顯得格外的不搭調,甚至於放在偌大的京都之中,都顯得那麼的格格不入。
但它就這麼趴在內湖邊上,就像王侯府門前趴着一隻半死不活的癩皮老狗。
曹祿榮在茅草房前面停下了腳步,只剩下那人一步步緩緩走過去,好像沒有任何防備,就推開了房門,進去之後,再把房門給關了起來。
曹祿榮緊繃的身體終於鬆懈了一些,他看着那人的背影,想着當年跟在他身邊,在邊境征戰的過往。
那時候,他的命根子還沒有被那個狂野女韃子給咬下來,而這個人還跟他一起喝酒,摟着他的肩頭,喊他小四。
雖然現在他也會喊小四,但意味已經截然不同了。
他還不到五十,夜裡常會想起當年輕薄女子的爽快,可這一切,他都品嚐不到,縱使現在位高權重,也只能替這位曾經的小哥子,守着眼前這片土地罷了。
他反倒有點羨慕茅草房裡面那個白衣人,雖然他沒有乃父之風,但起碼可以平視那個走進茅草房的男人,這絕對是整座天下,唯一敢如此做的一個人了。
茅草房裡很乾燥,裡面只有一張席子,席子前面攤着一張白紙,上面卻覆蓋着一層厚厚的灰塵。
一名白衣男人盤膝而坐,高冠博帶,頗有古風,四壁揮揮灑灑滿是詞句,筆鋒時而如風,時而如刀,透着一股怨氣,卻又透着一股無奈。
那人緩緩做到了白衣人的對面,掃了那張白紙一眼,而後直視着白衣男人,兩相沉默了許久。
“大哥,已經二十年了,你,還是沒辦法看得開麼?”那人最終還是選擇了開口,但白衣男人卻是一臉的不屑。
“我說過,他已經死了,讓你老子害死了,當年就是胡惟庸下的毒,你就算再困我二十年,也不可能讓他活下來。”
那人眉頭皺了起來,身子微微前傾,湊到白衣男人的耳邊,輕聲的說道:“大哥,我找到我的好侄兒了。”
白衣人陡然睜大雙目,拳頭緊緊捏在了一起,但很快又鬆開,面色恢復如常。
這些小動作顯然沒有逃得過那人的目光,他坐直了身子,略帶笑意的繼續說道:“他成了逍遙子的徒弟,身手很是了得,不過嘛,你應該知道,徐凌已經勘破了那半張方子,就算你不開口,我們也會再上一趟白神宗。”
那人頓了頓,摸了摸八字鬍,似乎在觀察白衣人的反應,但對方卻默然無語,他也是冷笑了一聲,繼而說道:“大哥,二十年前,你能夠保他不死,就是不知道,現在的你,還能不能再保他一次?”
白衣人終於動容,緩緩擡起眼眉,聲音乾澀,似乎已經許久沒有開口說話了。
“老三,你到底想要什麼?難道坐擁天下,還不能讓你滿足麼?”
那人沒有回答,他只是站了起來,張開雙臂,長長的伸了個懶腰,就好像在擁抱茅草房外面世界的所有,就好像他的胸懷容得下整片天地。
他盯着白衣人,平靜的開口道:“要麼告訴我你老子在哪裡,要麼...就等着給你兒子收屍吧。”
那人丟下這一句話,轉身離開了茅草房,故意沒有關門,讓白衣人看到門外的曹祿榮,只是曹祿榮卻一直低着頭,根本就不敢看白衣人一眼。
一主一僕就這麼走了,剩下白衣人的身影,半遮半掩的被陰影籠罩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將乾枯的手掌緩緩伸向桌上硯臺的筆,硯臺磨得很深了,只留下一點淺淺的墨汁,但已經足夠他寫下一個地名。
然而他的手停在了空中,卻輕輕按在了桌面上,這一刻,他簡直恨透了自己。
他不是一個成功的兒子,因爲他的父親堪稱全知全能,而他卻無知無能;他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因爲白神宗二十年前被一夜屠盡,動手的卻是他義結金蘭的三弟,幫兇則是成爲了大太監的四弟曹祿榮。
他的兒子還在外面逃亡,他卻沒有辦法踏出茅草房半步!
“咔嚓!”
桌子沒有任何徵兆,就這麼四分五裂開來,房間之中掀起陣陣粉塵,卻無法遮蔽他那憤怒的血紅雙目。
沒走出多遠的曹祿榮,陡然聽到了木板碎裂的聲音,他的心莫名的被揪了一下,就好像白衣人那一掌,打的不是桌子,而是他曹祿榮。
那人回頭望了茅草房一眼,嘴角卻浮現出了笑容來。
“小四,你知道我爲何會留你在身邊麼?”
曹祿榮不敢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微微擡起頭來,看着曾經的三哥,已經陌生到無法說真話的三哥。
那人將手按在了曹祿榮的肩頭,低聲道:“因爲你話少,因爲你怕死。”
他沒來由的自己笑了幾聲,而後仰望着天上的星斗,喃喃着自語道:“其實三哥也怕死,不然也不會對大哥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老子給俺爹打下了江山,卻不願意守家,他替我打下了江山,卻同樣不願意給我守家,你說,他是不是很小氣?他一家子是不是都很小氣?”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而後繼續自言自語道:“我就是想弄清楚,憑什麼他老子能活到現在,而俺老爹卻不能,我跟你一樣,都怕死啊...”
曹祿榮猛然跪了下來,身子不停的顫抖,大家都知道太祖的出身,大家也都知道太祖不喜歡稱孤道寡,很多時候都自稱“俺”,就好像戰戰兢兢守着田地的老農,而那人也跟太祖一樣,喜歡自稱“俺”。
太祖殺了很多兄弟,也就只剩下那麼幾個,那人也殺了很多兄弟,現在他又自稱“俺”了,曹祿榮也就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了。
那人看着曹祿榮的後腦,似乎很嫌棄他這副樣子,鼻子輕哼了一聲,這才從曹祿榮的腦袋邊上走過,只是低沉着聲音說道:“讓徐凌的手腳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