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的監正湯知薇從頭到尾沒敢說過一句話,連頭都不敢擡起來,一整個晚上,他只看到了半個馬車輪子,連那個人的腳尖都不敢看上一眼。
直到馬車緩緩離開,都督府的軍士撤退之後,他才擡起頭來,身上早已被汗水溼透,秋風一掃,整個人不由縮了縮脖子,像冬夜裡撒了泡夜尿之後打了冷顫。
他擡頭,一片六角雪晶從他的眼前掉落,他伸出滿是老年斑的枯手接住,盯着掌心之中那片雪花,慢慢融化開來,而後望向遙遠的江南道方向,口中喃喃道:“入冬了呢...”
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
這場初雪,註定了充滿血腥。
燕京飄雪時,江南正秋雨,熊周座下鐵蹄如飛,終於趕到了霹靂堂,然而留給他的卻是一地的烈焰和鮮血,殘垣斷壁,硝煙四起。
夏芸和流年等一衆白神宗黑袍不知所蹤,連霹靂堂的人,都見不得一個,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永遠留了下來。
偌大的江南霹靂堂,如今成爲了孤魂野鬼的流連之地,官兵已經將整片莊園層層包圍,錦衣衛的人更是發散開來,如狗子一般尋找着蛛絲馬跡。
熊周面露愁容,刀疤在淅瀝秋雨之中,顯得格外的冰冷猙獰。
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
他翻身落馬,將馬背上的包囊綁在身上,而後一踢馬屁股,那馬兒驚籲一聲,沿着來路飛跑出去。
斷頭的夜雨劍緊握在手中,熊周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路疾行,繞着霹靂堂來來回回繞了三圈,如同漏網之魚一般,從官兵的包圍圈之中,尋了個破綻,幾下兔起鶻落,如夜遊的神鬼一般飄忽,三兩步噔噔噔踏牆,掠上牆頭,翻身入了莊園。
本地的捕快在番子的吆喝斥責之下,身影如織的在莊園之中游走,頗有掘地三尺的姿態,熊周隱身於院牆邊的桐木樹冠之中,掃視了莊園的狀況,發現地面上躺着的黑袍爲數不多,更是沒有見到認識的人,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也是安心了不少。
正打算離開之時,熊周卻是警兆突生,樹葉簌簌響動起來,一道黑影迎面鑽入了樹冠之中,一股淡雅的香風撲入熊周的鼻腔,沒想到居然有人跟熊週一般想法,居然也潛入到了霹靂堂之中!
手中夜雨劍緊了一緊,熊周正想探個究竟,那黑衣人卻不做二話,擡手就灑出了大片飛鏢!
熊周眼眸如星,他躲過了唐鍥的滿天花雨,躲過了唐六指的暴雨梨花,又何懼眼前小小的飛鏢雨!
下意識的擡手刺劍,飛鏢叮叮噹噹全數被打飛出去,其中幾枚更是反彈回去,朝那黑衣人激射過去!
黑衣人冷哼一聲,似乎頗爲得意,雙腳一點樹幹,身子如雨燕一般輕盈提縱,顯示出極爲深厚的輕身功夫,居然一下子退回到了牆頭!
熊周倒是有驚無險,剛纔那幾下動靜卻是驚動了莊園之中的番子,這些番子都是錦衣衛之中的好手,挑選到東廠做事,向來耳聰目明,感知敏銳到了極點,聽得金鐵之聲,頓時抽刀疾走,朝熊周這邊靠攏!
熊周眉頭緊皺,無法在隱藏,只得掠上牆頭,暫時退避,心裡也是憋屈,那黑衣人也不知什麼路數,行走江湖也不講規矩,不報家門先動手,實在讓人火大。
此時霹靂堂裡裡外外全是官兵,熊周要是被拖住,簡直就是病羊入泥沼,哪裡還有半分逃脫的機會,當機立斷之下,躍下牆頭,幾個起落,身影沒入霹靂堂的後山密林之中。
那些個官兵搜尋良久不得寸進,如今發現異常,哪裡肯輕易放過,四方吆喝,居然不下二十來人,聚集在一起,火把通明,朝熊周追拿而走。
熊周這前腳剛走,那黑衣人卻是從檐角翻落下來,三五步並作一步,如黑色的靈貓一般閃爍身影,遊走於莊園之中,如閒庭信步,居然避過了好幾撥巡遊的差役!
此人對霹靂堂的佈局似乎很是瞭解,口中輕聲呢喃着些什麼口訣,輾轉穿梭,沒有一絲凝滯,就好像每一步都事先計劃過,該在哪裡轉向,沒有半點含糊,不多時已經來到了內院的祠堂處。
崇宗祀祖,古來有之,然則此時國風嚴謹,若非王侯將相,民間不得立祠,可霹靂堂乃是武林之中的久遠門派,卻是留下了這雷氏宗祠。
繞過宗祠門前的照壁,黑衣人來到了宗祠之中。
祠中陳列上中下三層牌位,最上頭更是塑有一尊人像,霹靂堂顯然也不想被官府以違制之名論罪,建起帳幔,將人像籠罩了起來。
燭火搖曳,氣氛陰森,四下裡有些昏暗,影影綽綽,讓人心中發寒,然而黑衣人卻視若不見,時不我待,解下腰間布袋,居然抓出一把白色的粉末,捧在嘴邊,一路行走,一路用力吹氣,粉末頓時將牌位給蒙上一層薄薄的白塵。
黑衣人卸下一座燭臺,細細查看每一個牌位,終於在第二排的第四個牌位之上,找到了一個拇指印大小的陰影,當即將拇指按在陰影之上,用力一摁,牌位往後倒下,咔嚓一聲,觸動了內裡的機簧!
“轟隆隆!”
神龕臺子下方傳來沉悶的磚石摩擦之聲,黑衣人撩起神龕的幔子,矮身蹲下,居然從神龕下方鑽了進去!
誰人能夠想到,霹靂堂的祠堂地下,居然會別有洞天!
黑衣人剛剛鑽入小半個時辰之後,祠堂外響起幾下呼呼風聲,而後燭火猛然跳躍,一條高瘦身影閃入到了祠堂之中,赫然是滿頭雨珠子的熊周!
他被官兵發現了行跡之後,不得不暫時退避,憑藉着跟逍遙子做買賣練就的好身法,一路勾引掩藏,終於是甩脫了官兵的眼線,心裡卻疑竇滿滿,又折返了回來。
他也並非循着這黑衣人的氣味而來,更沒有手眼通天未卜先知的本事,他不過是將霹靂堂裡裡外外都給搜尋了個遍,最終落到了這祠堂之中。
熊周跟着逍遙子學藝雖然時間不長,他的悟性也不算高,但死記硬背的本事還是相當過硬,此時看到那白色粉末,心頭也是泛起陣陣漣漪,取下一根燭火,緩緩蹲了下來,目光如夜貓一般熠熠生輝,終於在神龕前方找到了半個腳尖印子,撩起幔帳,果真見得一條通道漆黑黑不知通往何處。
深深吸了一口氣,熊周閃身鑽了進去。
“難怪身法如此熟悉...原來是他們...”階梯陡直狹窄,兩側牆壁斑駁剝落,顯然這地宮年歲已久,也不知其中有何洞天,熊周想起那黑衣人的身法,心裡也是有了個大概的猜測。
階梯兜兜轉轉一共三百六十階,想來已經深入到地下極爲深遠之處,燭火都變得微弱了起來,熊周不得不暗叩齒牙,舌底生津,緩解吐納,節省氣息。
下了階梯之後,遠處傳來火光,熊周也是連忙掐滅了燭火,免得引起黑衣人的注意,接着遠處微弱的火光,熊周看到方圓十餘丈的地宮,卻是一處隱秘的地牢。
此處地牢七八個不大的鐵囚籠,空氣中彌散着一股乾燥的腐臭味,粉塵撲鼻而入,讓人鼻頭髮癢,直想打噴嚏。
地牢的盡頭,一座燭臺掛在鐵囚籠之上,牆上的一支火炬噼裡啪啦的燒着,火勢微弱,顯然歷經流年,所剩火油已然不多。
黑衣人在鐵囚籠的前方,低着頭擺弄着一副巨大的鐵鎖,地上隨意丟棄着兩柄斷刃,想來黑衣人曾經嘗試過要斬破鐵鎖,不過效果並不盡如人意。
熊周屏住呼吸,腳尖先點地,腳跟再緩緩貼地而行,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手中夜雨劍也是下意識的微微鬆開,不散發任何的敵意和殺氣,不知不覺已經潛行到黑衣人背後三丈之處!
三丈之內,他的劍就能夠刺殺到敵手,但熊周並不願意對黑衣人下手,他又輕輕踏前了一步。
也就是這麼一步,那埋頭解鎖的黑衣人卻是陡然發難,沒有任何徵兆的扭過身來,一雙眸子好像比牆上的火炬還要亮堂,甩手飛出一道寒芒來!
熊周心頭一緊,夜雨劍陡然刺出,雖然斷了劍頭,但劍勢卻鋒銳不減,叮噹一聲,正中那道寒芒!
寒芒倒飛而回,卻在空中詭異的改變方向,再次從側面射來,直取熊周的太陽穴!
熊周心頭大駭,還以爲碰到了傳說之中練氣士纔會施展的飛劍秘術,不過藉着火炬之光,他還是極爲敏銳地看到了寒芒之後那道細微如髮絲的銀光!
“控劍之術!”熊周此時已經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因爲這類似軟鞭的兵刃,整座武林之中,使得最好的,乃是殺手組織暗河之中的一名高手,她的軟鞭乃是鋼絲,前頭鏈接的也並非鏢頭,而是一柄巴掌長短的利劍!
“師姐莫要動手!”
熊周沉聲一喝,夜雨劍陡然收回,擋住利劍的襲擊,回身退出三四步。
黑衣人手腕一抖,那道寒芒倏然收回,她卻是沒有任何停手的意思,似乎心中怒氣被熊周這一句話給點爆,嬌叱一聲:“哪個是你師姐!你害死了師叔,我暗河正要殺你而後快!”
黑衣人收了軟鞭,卻是貼身而上,三兩步如縮地成寸,步法玄奧,如移形換影,瞬間閃到熊周身前,一雙柔拳粉掌直取熊周面門!
“原來她早知我身份!”
熊周心頭驚駭,他本以爲桐木之上,黑衣人並不知曉他的身份,畢竟他背後的大龍雀藏於劍匣之中,有用黑布包裹,這才讓她動了手。
可現在,他知道,對方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
武林風起雲涌,霹靂堂被屠之際,居然連暗河也現世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