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總好過永遠都等不到。
承載從誕神之初至神隕之後的時光,遺棄神殿依然宏偉、肅穆,廣闊而空蕩的神殿內少有裝飾,古樸神秘的花紋在樑柱上盤繞,打磨光滑的支撐立柱精確地隔着固定距離支撐起整個神殿框架,高高的穹頂離樑小夏頭頂很遠,硬而光亮的白耀石地板模糊倒射出樑小夏的身影。
這是一個只要進入,就會忍不住屏住呼吸,放輕腳步的地方。
所有破咒需要的材料都已經被處理完畢,或鑄成圖案奇怪的鋼模圖章固定在奇特的角度上,或融化調配成顏色變幻的藥劑,或燃成一縷縷盤旋在神殿內凝而不散的白煙…樑小夏一眼就看出來,神殿里布置的幾個小圖章所在的位置,都是她掌握的遺棄銘文陣無法撼動的位置。
鏡月站在同樑小夏一模一樣的神像前靜立沉思,見樑小夏來到後,拿出一卷厚厚的紙,薄薄的紙頁從鏡月的肩頭直接掉在地上,順着臺階“咕嚕咕嚕”滾着延展下去,停在樑小夏腳邊。
將近五米的紙上,寫滿了她破除禁制每一步要做的事情,要修改的節點,間隔整齊,十分有條理地綴着編號,在紙上碼下去,看得樑小夏有些頭大。
“第一階段第一步,觸動日暮月方向圖形,三十九又五度,氣候銘文完全逆向運行七分半;第一階段第二步,三秒內飲用一號藥劑,待精神力開始自主散逸後站神殿雕像前,五分鐘內繪製火焰銘文…“樑小夏睜大眼。迅速掃過開頭幾行:”這…這麼多…”
“記好了我們就開始。”
鏡月半垂着眼,手指似有似無地擦過樑小夏肩頭。劃過她腦後的髮絲,最後拿出一箱藥劑,格子裡編號從一到四十五,對應他寫過的說明標記,示意樑小夏檢查。
被剃毛的獨角獸王從神像後湊出腦袋。躲在暗處鄙視地瞅了鏡月一眼,又見到仍自無覺察,默唸着單子上的步驟使勁記憶的樑小夏,終於忍不住開口喊了一句:
“女王陛下。慢點沒關係,你可千萬別記錯啊。要是錯一步,我們幾個的小命就都玩兒完了。”
“我保證。”
樑小夏回頭對獨角獸安撫一笑。又仔細在腦子裡覈對了兩遍,光是看完這一張長長的單子,就用了她二十分鐘,再重複記憶兩遍,保證一個點都沒錯後。時間已經快過去兩個小時了。
“好了,我全記住了,開始吧。”
一直低着頭的樑小夏再擡頭,撞上鏡月的雙眼,還未捕捉到他眼裡的光芒。鏡月已經轉頭錯開了視線。
……
遺棄之地的天空在所有人煎熬的等待中,突然暗降。
沉重的彤雲極低地壓落在神殿頂上。覆蓋半個遺棄之地的上空,濃密不散的雲像憋悶的棉被,蓋下神殿頂層後還在繼續下降,壓得人喘不過氣,
“起風了…”
遺棄長老猩紅色的大長袍被吹得獵獵鼓起,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感受風的溫度,蒼邁的臉上顯着濃濃擔憂。
“已經幾個小時了,夏爾小寶寶不會出事吧?”
多蘭緊張地攀上馬塔基尼的胳膊,眼睛依然停留在樑小夏進入的神殿大門之上。
馬塔基尼伸出另一隻手握住妻子的雙手,無聲安撫,自己的眉頭卻也沒舒展開。他的身體已經在等待中變得僵硬無比,心卻隨着樑小夏走了,只留一具除了在擔憂中焦急等待的雕像軀殼。
“虔誠的赫爾莎向普卡提亞聖潔救贖的月光祈禱,希望樑小夏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出來。”泥球跪坐在地上,一直都未停下禱告,一遍遍不厭其煩地重複同樣的內容。在這個時候,她能爲自己最好的姐妹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雷諾臉一直是硬着的,握着雙手一字不吐,洛基倒還是笑嘻嘻的,用乾淨的白布仔細擦拭着心愛的雙手劍,可眼睛裡是空的,思緒早不知飄哪裡去了。
天地在短短几分鐘內變色,風颳得越來越大,春日新長出嫩葉翠芽的樹木被卷得落葉紛飛,從枝頭上撕扯下的綠葉和碎石卷在狂風之中,打得噼啪亂響,刮在人臉上也是疼痛萬分。等待的遺棄民衆爲了在狂風中站穩,每個人都得半彎着腰,相互扶持着不倒下。
狂風暴亂,天空突然被戳破了,成百上千個粗細不一的龍捲風從破洞中降下,噴出一股股濃郁的乳白色煙霧,煙霧散得極快,隱匿混入遺棄之地亂竄的大風中。整個遺棄的世界在這些龍捲風的侵入中,很快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籠屜,充滿蒸餾煙霧,伸手不見五指,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元素之力順着龍捲風瘋狂注入,像混入死水的活泉,重新給死氣沉沉的土地燃起生機。每個人都感覺到,雖然胸口還是憋悶得厲害,空氣似乎變得更加清新舒爽了,腳踩的大地也變得更加鬆軟肥沃,雲霧中轟隆隆地滾着悶雷,將雲欲雨。
“禁制解了!解了!真的解了!”
一個法唱學徒看着自己手上凝聚的一簇微弱火苗,手指不停地顫抖着,最開始不過是無法相信的小聲呢喃,一聲比一聲大,最後大嚷着不停向周圍揮舞自己手上的火苗,等回過神時已然淚流滿面。
“元素之力!我們的真諦!我們的信仰!…你回來了——”
“感謝女王陛下——感謝陛下!”
不論是低階法唱者還是高階法唱者,沒人能在這個時刻控制住自己的雙手。一時間,從小火苗到大範圍的鼓舞術,各色法術光芒穿過白霧,五顏六色的波紋擴散着,帶着精靈們喜悅的尖叫、優美高歌和毫不壓抑的歡呼聲。
感謝你,感謝陛下,在我們掙扎得就快放棄,就快認命時,終於守到了花開。讓我們重新明白自己的夢想,自己堅持的路並沒有錯。
大雨傾盆而降,衝散了白霧,雨竄珠簾中,一個更加清晰,透徹的世界展現在精靈們眼前。
樹葉依然是綠色的,卻不同之前幹而缺水的草綠,葉片被水流沖洗得油綠光滑,散發勃勃生機;一條條幹淨的溪流在不停落下的雨點中盛開朵朵互相干涉的漣漪之花,沖刷兩岸的碎石蜿蜒着繞過房前屋後;泥土棕黑肥沃,板結的顆粒吸收着每一滴滋潤的雨水漸漸泡鬆,淤積出一個個深淺不一的小水窪;毛色豔麗的鳥兒在雨水中繞着高聳的白弦塔低空劃過,停留在樹梢頭,用小巧的鳥喙梳理溼漉漉的羽毛,發出清脆的啾啾鳴叫。
幾道金色閃電劈下遺棄神殿的殿頂,噼啪雨點聲中,一道潔白的純光輕輕灑在神殿上,照耀着每一個遺棄原住民的身體,細小的白色絨毛飄然飛起,在白光中一根根燙化灼燒,輕輕地,緩慢地升入空中。隨獨角獸聖潔的絨毛一起帶走的,還有神所降下的,囚禁在遺棄原住民血脈中的懲罰與鞭笞。
白光消散,大雨更猛烈地降下,禁錮血脈的枷鎖被破除了,遺棄原住民們跪在地上,衣衫溼透,雙手高舉向天空,齊齊用上古精靈語朝着天空拜喊:
“神啊,無上萬能的神…您終於…終於寬恕我們了…”
被關押了千萬年,流淌罪與罰的血液沉重地贖罪了幾百代,他們終於看到了理想國度,看到了已然逝去的祖輩等不到、盼不到的一天。禁止破除了,從此他們和他們的後代也可以開始學習法術,也可以走出這片天地困囚的牢籠,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試着過真正的,和平的生活。
“啊!我的父母啊!你們能看到嗎?你們能感覺到嗎?你們最愛的菲林,有資格追逐自己的夢想了,有雙腿去走遍山川平原,去看幻想畫板之外的天空了。媽媽,爸爸,我會當你們的眼睛,替你們好好看你們想看而沒能看到的世界的。”
菲林盡情地哭着,哭着,臉上長長的絨毛被水泡得溼透,在她旁邊跪着的狼頭人白毫也熱淚盈眶,一把抱住了菲林的胳膊,激動地用粗大的手指捧着一個簡單的,沾着雨水的小金指環,對着她大喊着:
“菲林——嫁給我吧!菲林!新的篇章,我只想和你一起寫下去。”
擁吻的戀人,奔跑的孩子,遺棄中的每個原住民都在歡慶,高唱着古老的歌曲,以最熱烈最激越的情感發泄積壓在心中代代相傳的情感。
“終於…終於不用再以‘遺棄罪民’自稱了…”
遺棄長老抓起一把地上的溼泥,捧在嘴邊狠狠一吻,臉埋在泥巴里,聞着泥土的芬芳,鬍鬚顫抖,像個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出來。
自由的味道,就是雨和淚混在一起,順着臉頰肆無忌憚流淌的熱辣辛酸。
此起彼伏的哭聲在雨中傳遞,看着眼前動人的一幕,不少精靈和矮人也覺得眼角溼潤,鼻尖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