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了一個喧熙的白天,喀尼爾城的夜晚還是沒有平靜。
市民們擠在各式各樣的小酒館裡,甚至涌上了昏暗的街頭,興趣勃勃地談論着白天尤特比布斯閣下與伯爵大人那一場沒有勝負的決鬥,並猜測着各種各樣的結局。
而在城效的交易市場,這個時候就冷清得多了。除了少量看守着貨物的夥計與腳伕,能夠抽得開身的人,幾乎全部涌入了城裡,參與到類似節日般的喧熙中去。
在一座窄小的帳篷之內,卻有着一個拒絕這種喧熙的人。几上如豆般的燈火,沒有讓陰暗的空間顯得明亮多少,黯淡的燈光反而在黑暗中映照出了一絲絲寂寞的味道。
背向着燈光而立的奧古拉斯,他的面目隱沒在黑暗中。搖曳的燈火下,站得筆直的身軀看起來就象一尊沒有任何感情的雕塑。
簾幕掀起,克本佝僂的身影從黑暗中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到幾前,睜大着一雙昏黃的老眼,緊緊地盯着奧古拉斯的背影。
“告訴我,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克本大師。”奧古拉斯沒有轉身,冷淡地道:“你需要我告訴你什麼?”
克本的法杖用力往地上一頓,抑止不住的憤怒讓他緊握着法杖手顯得微微顫抖:“告訴我一個理由,你爲什麼要陷害他們?”
“有沒有理由很重要嗎?”奧古拉斯緩緩地轉過身,臉『色』平靜如水。
“當我還是一個大公的時候,你曾經多次勸過我殺掉卡塞爾,殺掉一個和我從小長大的朋友、我唯一的兄弟。既然有着血緣關係的兄弟都可以殺,他們和我不過是朋友而已?爲什麼我不能殺掉他們,克本大師,你曾經的冷酷和果決到哪裡去了?”
“你告訴過我,一個君王不需要太多仁慈,需要考慮的只是利益。你也告訴過我,道德只是既得利益者不可或缺的裝飾品。你還告訴過我,一個合格的君王必需懂得在道德與利益之間取捨!”奧古拉斯平靜地看着克本憤怒的眼睛,微笑道:“現在你要求我給你一個殺人的理由?克本大師,你說過,是善良與仁慈讓我失去了一切,難道我拋棄掉那些無謂的道德與仁慈,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奧古拉斯的話象一把刀子一樣刺進了克本的心裡,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呆呆地看着奧古拉斯,眼中的憤怒漸漸變成了痛苦與自責。
“你說得不錯,所有的一切全是我教給你的。”克本垂下了眼皮,臉上現出了無奈的苦笑,喃喃:“是我教會了你冷酷,教會了你在必要的時候拋棄道德與仁慈。”
“秋行爲粗魯,『性』格衝動,總是惹麻煩,而且……他身份低微,我擔心他在你身邊會影響你的復國大計,所以我讓你疏遠他。雖然現在看來,我對他的看法完全錯了……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殺死他,無論如何,沒有他,就沒我們的今天……至於理查德,就算他曾經冒犯了你的尊嚴,可是你已經知道他參加大會只不過是爲了幫你。你爲什麼要殺掉他們?殺掉他們,你得到了什麼?”
“行爲粗魯,『性』格衝動?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就讓自已從一個低賤的黑目人變成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一個『性』格衝動的莽夫可以做到這一點嗎?”奧古拉斯哂笑道:“你沒有說錯,他的確救過我的命。可是你曾經告誡過我,不要被感情矇蔽了理智,難道你忘了嗎?”
“就象塔克霍根的外表永遠是溫和而無害一樣,衝動,也不過是秋的外表。在內心深處,他們兩個人的本質都是一樣的,都有着慎密的心思與把握一切有利形勢的敏銳。我曾經因此欣賞塔克霍根,並以爲他會成爲我最忠實的夥伴,可是,我得到了什麼?”
“我絕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奧古拉斯平靜的語氣裡沒有絲毫的感情:“我不能讓一個有可能威脅到我的人留存在這個世界,這就是我要殺掉秋的理由。至於理查德,只不過是我設計殺掉秋的一顆棋子而已,他的死活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你錯了,我們都錯了!”克本滿眼憐憫地看着奧古拉斯冷酷的臉,良久才搖了搖頭,道:“秋的確有着心思慎密的一面,但他與塔克霍根的陰險狡詐完全不同。他所有的一切,事實上全是我們『逼』出來的。如果不是我們主動疏遠他,如是不是卡洛斯企圖栽贓到他身上,如果不是因爲他是一個黑目人而遭受無端的冷眼與鄙視,他一定不會如此熱心地追逐權力與地位。他飽受歧視,我們還刻意疏遠他,是我們讓他明白了友情脆弱,明白了權勢與地位的重要。”
“就算是如此,原本也沒有關係,他的轉變對於我們還是一件好事。因爲無論多麼疏遠,他對我們始終有着一份朋友之義,你應該瞭解他,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威脅到你。有着這樣一位強大的朋友,對你復興希萊家族的榮耀,那是多麼大的幫助啊!”克本無奈地搖頭,嘆息道:“可惜,你居然選擇了和他成爲敵人。我真的不明白,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錯的不是我,是你!你真的瞭解他嗎?你也說了,他已經變了。克本大師,這樣的人不會甘於成爲別人的助手,我也曾經以爲塔克霍根可以成爲我的強大助手,可惜我錯了。你也知道,秋和理查德都明確表示過不願意對我效忠。如果他真的珍視我們曾經的友情,爲什麼要拒絕我?這個時候,正是我最需要他們的時候。”奧古拉斯的目光變得陰鷙起來,語氣也漸漸有點激動,道:“是他們先背叛我們的友誼,而不是我!”
“這些都只是藉口而已。我們從來沒有權利要求他們必需爲我們做任何事,這談不上背叛。”克本看着奧古拉斯,眼裡是深深的失望。沉默了半晌,克本眼裡閃過一絲恍然的神『色』,忽然道:“是德萊克那位使者大人,是他找到了你,要求你這樣做的,是嗎?”
奧古拉斯微微一震,很快點了點頭,道:“不錯!我要成爲大德萊克帝國的夥伴,這是我必需付出的誠意!”
“夥伴?”克本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嘆息道:“你認爲他們會真的當你是夥伴嗎?沒有相近的實力,沒有對等的利益交換,你憑什麼成爲他們的夥伴?奧古拉斯,你還是太天真了,他們只是在利用你而已!”
“這也沒有關係,起碼我沒有損失!”奧古拉斯淡淡道:“我的利益也不是因他們空洞的承諾而來。秋死了,你就是埃塞帝國唯一的龍祭祀,也是埃塞帝國最強的強者,難道,這不是我們最大的利益?”
“奧古拉斯,你改變得太多了。”克本不停地搖頭:“以前的你寬厚仁慈,優猶寡斷,我只是希望你懂得決斷,希望你在必要的時候懂得爲了利益而暫時拋棄道德。但我絕不想你變得冷血和無情,變得完全無視所有的道德與束縛。奧古拉斯,你不應該這樣做,這樣下去,我擔心你最終會衆叛親離,徹底葬送掉希萊家族最後的一絲希望。”
“衆叛親離?這當中包括你嗎?”奧古拉斯的眼神突然間變得銳利起來,他緊緊地盯着克本,過了好一陣,緩緩地轉過身去,頹然道:“克本大師,從我懂事開始,你一直是一位讓我尊敬的長者,無論什麼時候,我尊重你,甚至把你當成我的父親……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會因爲失望而離我而去……”
奧古拉斯微微頓了一下,語氣裡透出一絲傷感,接着道:“但是如果現在你要離去,我絕不攔你。你已經是一位尊貴的候爵大人,一個強大的龍祭祀,在埃塞帝國,你有着大好的前途,沒必要跟在我這位流亡國王的身邊。你已經爲希萊家族付出了很多,你的確需要一個安定與平靜的晚年……”
奧古拉斯一聲幽幽嘆息,道:“如果你仍然有牽掛,你也大可放心,希萊家族的榮耀,絕不會在我的身上終結!克本大師,你走吧!我絕不會怪你!”
克本默默地看着奧古拉斯的背影,兩行老淚從他的眼角流了下來。
“我已經老了,時日無多。就算是再尊貴的身份,再遠大的前途,對我又有什麼意義?”
“我看着你長大,看着你成年,看着你登上王位,再看着你被迫流亡,然後一直跟隨着你走到這裡。奧古拉斯,難道你認爲,我僅僅只是出於一個臣下的忠誠,而跟隨在你的身邊嗎?你把我當成一位長者,我又何曾只是把你當成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
奧古拉斯轉過身來,緩緩地跪在克本的身前。
“克本大師,我知道,在你眼裡,我也許永遠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以前你一直教導我、指點我,但是我從來沒有把你的教誨放在心裡。可是,當我覺得你的所有告誡都是金玉良言的時候,你爲什麼反而阻止我改變的腳步?”奧古拉斯喑啞的聲音裡帶着深深的悲愴:“你說過,要獲取必先付出犧牲,難道你願意看着希萊家族的千年榮耀在我的身上終結嗎?可是……我不甘心啊!”
克本默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奧古拉斯,面上的表情複雜之極,有痛苦、反對、掙扎、失望,卻又有着一絲護孺的慈詳之情。沉默了良久,克本終於伸出了手,將奧古拉斯扶了起來。
“權力之路永遠佈滿着血腥、殺戮、出賣與背叛,也許,我的確不應該過多地干涉你的決定。我已經老了,不應該阻擋你前進的腳步。”克本長長地嘆息一聲,道:“可是你打算如何面對秋的憤怒?如果我沒有估計錯,尤特比布斯應該已經敗在他的手下。”
“每個人都必需對自已做的事負責,要面對的總歸要面對。”奧古拉斯擡起了頭,冷漠的眼神中透出一絲陰鷙而又深邃的光芒:“那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爲了重振希萊家族的榮耀,我也絕不後悔。你放心,如果他不來找我,我也會主動去找他的。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不會殺我。”
“你肯定嗎?”黑暗中傳出一個冰冷的聲音:“可惜,他不殺你,不等於我會放過你。”
帳篷的簾幕如落葉般飄落在地上,窄小的帳篷之內,陰暗中有一絲淡淡的憂傷在流淌。
一段細而長,泛着黑『色』光澤的劍尖從黑暗中伸出,悄無聲息地抵在奧古拉斯的咽喉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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