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正雲的芙蓉面在燈下宛若透明,簡直是水晶瓶中盛着的紅酒,光看也醉人。
“還有杯子。”熟練地打開酒瓶,一陣微苦的甘醇氣息飄蕩在小小的空間裡。
樂正雲終於問:“你常喝酒嗎?”
“不常喝。”赫連九州毫不介意,“但你可聽說過,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她的杯子碰上了他的,那清脆的敲擊聲彷彿打在他心上。
樂正雲抿了一口酒,雙脣泛起淡淡的粉紅。
酒過三盞。
叮咚一聲,原來是杯子掉在了地毯上。樂正雲微微仰起頭,手臂無聲垂在一邊。
“再……喝啊……”赫連九州也有幾分醉意,推推他醉去的身子,那人便斜斜倚到她肩上。九州伸手去扶,卻忘了手中還有酒杯,剩下的大半杯紅酒嘩啦一聲傾倒在羽絨服上。九州摸着他身上一片溼潤,嘀咕道:“溼了……”
胡亂地把那一層厚得可以裹兩頭大象的羽絨服扯下來,單薄雙肩露出優美的弧線,醉倒的人頭輕輕仰起,白皙如玉的頸曲線如山水寫意。
九州醉眼怔怔地看着,似乎覺得哪兒有點奇怪。曲線……
嗯,曲線?她懷疑自己看花了眼,伸手去摸,薄薄汗意之中,果然有個核桃大小的……
喉結?!
赫連九州酒意頓失,猶豫着摸向“她”的胸口……平的,不是“太平公主”,而是男人才有的,平且硬的胸膛。
那剛被摸過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呼吸清淺猶帶酒香。醉去的美人一無所知,赫連九州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若木雞。
樂正雲……絕色傾城的樂正雲……怎麼可能是……
車窗已被霧白,看不清窗外雪是否還在下。在深靜的夜裡,這輛酒意醺醺的車,似一隻醉了的蚌,含着一枚桃花雨下的珍珠,和一條呆掉的木魚……
清晨陽光將雪路照得分外白亮,光線落到車窗上。
長長的睫毛動了動,寒鴉扇翅,青絲照水,沉睡了一夜的人低低“嗯”了一聲,因飲酒而比平時略紅的脣微微一動,但並未立刻醒來。
這些天,他實在太累了,先是被青都幫劫持,接着不分晝夜地爲長樂銀行的問題奔波,又遭遇親人離世的痛徹心扉,全憑一股意念強撐。當人對生死世情全無留戀時,意志會變得很強,就像魚垂死破網的力氣,有它體重的十倍之強。
但,再遇到那鮮明少女,晏晏笑語,千迴百轉的一個夢突然在現實中複製,那種暖,或者是被稱爲幸福的東西,讓他突然失去力氣,只想好好睡一覺。正好有酒,就算自己昏昏睡去,也不至讓她擔心起疑吧……
一聲山鳥的嘶鳴破開雪天沉悶,也讓樂正雲悠悠睜開眼來。春水般的眸子迷惑地眨了眨,便看見那女子遠遠擠在靠門的位置,呆呆地望着他。
“怎麼了?”樂正雲撐坐起來,發現她抱着自己的羽絨服,像看陌生人一樣緊緊打量着他的胸口。
低頭看到自己身上一件薄薄的羊絨衫,樂正雲臉上的桃花意頓時顏色消退。
赫連九州本有千言萬語要質問,但看見他突然雪白的面頰,所有的疑問都化爲了不忍。
“我……”樂正雲艱澀地微張脣齒。
“我什麼都知道了!”赫連九州疊聲道,“反正,反正……我騙你一次,你也騙我一次,我們算是扯平了,各不相欠!”
說完這句,她就閉上嘴扭過頭去。
很久沒有聲音。
九州終於忍不住回頭去看。樂正雲靜靜坐着,倔強的雙肩彷彿恢復了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平和。
兩個都是驕傲的人,都不肯再開口,車內氣氛凝至冰點。過了一會兒,車子發動了,山雪路滑,天地茫茫,載着一車的沉默和冷戰,向前路緩緩開去。
前方突然出現了幾個人影,幾個人圍着一輛車查看着什麼,一個人拼命地朝他們招手。
樂正雲將車停下,打開車窗。一個男人的臉被凍得通紅,鼻子高挺,兩頰長着青春痘,湊到窗口,“我們的車子拋錨了,能否拖帶一程?”說話間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沓鈔票,“下山後,定當重謝。”
“愛莫能助。”樂正雲竟冷冷地回了一句,復將車窗關上,差點夾到那男子遞鈔票進來的手。前方,幾個人中一個矮子喊道:“少爺,你的眼鏡找到啦!”
車內,九州終於憋不住了,“見人危難,爲什麼不幫一把?”她的性子雖傲,但心腸最爲俠義,無法袖手旁觀。
樂正雲一言不發,就要將車啓動。
“你不幫,我幫!”九州猛地推開車門,跳下車去。幾人只見雪中驚鴻一瞥,一個清豔女子已至車前,“我會修車,幫你們看看。”幾人自是既驚喜又感激,方纔遞錢的青春痘摸索着將一副還沾着雪的銀邊眼鏡戴上,還待說什麼,灼灼其華的女子斜眼看了看他,眼角的尊貴傲氣全未把他放在眼裡。
這眼鏡兄倒是十分識趣,要掏口袋的手僵了一僵,隨即道:“小弟高度近視,方纔眼鏡掉進了雪地裡,實在有眼不識泰山,有所輕慢,姐姐不要見怪。”
“誰是你姐姐?”九州冷哼了一聲,向一旁道,“鉗子!”
眼鏡兄又討了個沒趣,似乎想到什麼,狐疑地朝後面銀色車子看了一眼,車子一動不動,四輪陷在雪中,賭氣一般。
一個小時過去了,九州滿頭大汗,旁邊幾人卻凍得直哆嗦。
“小……小姐,還要多久修好?”矮子終於忍不住小聲問了一句。
“快了。”赫連九州頭也不擡,聚精會神地搗鼓。在她專心工作時,是從來沒有時間觀念的,三分鐘是“快了”,三十分鐘是“快了”,三個小時也是“快了”。
“阿嚏……”不過,九州自己可以不在意,但她的鼻子還是被冷空氣嗆了一下。
這時,銀色的車門打開了。衆人紛紛望去,立刻呆在了雪地裡。下車的人似風雪中一座單薄的山峰,千里冰封、萬山蒼茫,都悄悄隱退成他身後的幕景,被他那柔倦、清定又有一絲說不明意蘊的氣質無聲折服。
他走上前來,將一件大衣丟在九州身上,“上車,把汗擦了。”
九州不情願地停下手中的活計,擡頭遇上他籠着寒霜的眼眸,雪洗的清明中卻泄漏了關切。九州心中突然被貓撓了一下,又癢又輕,便乖乖聽話地將大衣裹上。
眼鏡兄似乎剛回過神來,扶着鏡框,難以置信地激動道:“樂正小姐?真的是你?”
車上。
赫連九州的臉色比山石更黑。現在她才知道,自己多管閒事的作風,並不是每次都會幫到人。相反,惹來的麻煩比幫人的快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