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西晟沒有想到的是,越祺真的病重。
小小的人兒躺在牀榻,一臉的蒼白。畢竟都是自己的孩子,他哪裡有不心疼的,問念爾:“太醫用過藥了?”
“用藥了,可是越祺就是不醒,高熱不退……”孩子難受,念爾的心也跟着擰作一團,淚水也禁不住簌簌而下。
晉西晟輕嘆一聲,親手爲越祺敷上涼帕。
念爾拭淚,突然道:“越祺昏迷不醒,不光是因爲落水,更是因爲他的父皇不信任他。”
晉西晟聞聲微怔,臉色漠然,“朕自會定奪是非。”
“可是是非到了她那裡,就沒有是非了。”
“放肆——”他冷眸一橫,“不要忘記你的身份。”
她的身份,她是什麼身份?念爾一笑,掩不盡眼角眉梢的蒼涼怨懟,“我是什麼身份,我不過只是浣衣宮裡的低等宮女,是皇上當年盛寵纔有眼下種種事。一切,只是因爲皇上。”
晉西晟霍然起身,根本不欲多言。
而念爾,更是絕望。她的不敬,他竟然都不屑生氣。他眼中,已經絲毫沒有她的一席之地。
越祺突然喃喃低語,怯弱的聲音讓她更加傷心欲絕,“父皇……不是孩兒,不是越祺。”
可是那人的腳步卻走得決絕,一點不帶留戀。
越祺還在囈語,“不是越祺害皇姐落水……父皇,別兇孩兒。”
念爾潸然淚下,回首見他的身影已經快要出殿,根本不願多作停留。她猛然衝到殿門,匍匐跪地,抱住了他的腿。
她的臉頰盡是淚水,這一刻的絕望與心寒,已經讓她忘記了禮儀稱謂,“算我求你,算我求求你。不要走,看看越祺,看看你的孩子……你愛她,愛她的孩子,可是爲什麼你不能正眼看看越祺?他也是你的骨肉!我求求你,求求你,看看你的越祺……”
她緊緊抱住他的腿,任他再三掙脫,她的力氣竟出奇地厲害,她跪在地面不住說:“爲什麼,都是你的孩子,不要這樣絕情,不要這樣絕情……”
晉西晟低眸,這是一個爲愛付出了一切,卻什麼都沒有得到的女人。他曾經因爲她的容貌而將她從不起眼的角落帶上萬衆矚目的高臺,他讓她嚐盡了富貴榮華,給了她萬般寵愛。然而這所有的一切,皆因她的長相與他心愛人的長相酷似,他尋回了心中人,她便再沒有任何價值。
可是,她也是女子,是他孩子的母親。他沉沉凝望殿外晴好天空,聲色平緩,“如果你想越祺過得好,那麼將越祺過繼給她,她定會照顧得好越祺。”
念爾身軀不住顫抖,突然放肆大笑,好一瞬,才止住了笑,卻是不屑又哀怨的神情,“皇上,皇上,皇上,您可否再陪陪臣妾,念在越祺病重,臣妾憂思惶惶,您再陪陪臣妾,可好?”
裡殿內傳來越祺微弱的呼聲,一聲聲都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父皇,不是孩兒。”
晉西晟略沉默了一瞬,終是不忍,折回腳步,踱步殿中。
念爾吃力起身,宮人識趣地泡好香茗。她走過去,輕聲道:“我來。”
她的十指如蔥白,已經不是多年前那個只知浣衣的低等宮女,一手凍瘡青紫。她的身段越顯玲瓏有致,美麗越添,眉目間卻是仇恨割據。她朝殿內端坐的他望去,威儀俊碩的身姿呵,堅定沉穩的容顏呵,這是她一生中最愛的人呀,卻也是永遠也得不到的人
呢!
孩子的病痛,她的苦苦哀求,絲毫換不回他的真心憐惜。
那麼,她——也不要再求了。
緩步到他身前,她呈過手中騰昇嫋嫋熱氣的茶水。他並未擡眸看她,伸手接過,一飲而下。
——這是最最平常安靜的一幕,卻也生出最最危險的驚變。
她在茶水中加了寧神散,她曾用這寧神散投在他心愛人的湯中,致使她每日昏睡無力。
而此刻,她將餘下所有的寧神散悉數投在他的茶水中。她累了,乏了,厭倦了,同樣也堅持不住了。與其受他的冷漠,不如讓他離開,然後她也追尋着他而去。到了地下,她便可以與他做一對平常夫妻,而不是像現在,終究只能在那人的陰影下做他的妾。
她這樣想,漸漸笑出來,她的語氣從未有過地溫柔,“好喝麼,困了麼?睡吧,睡吧,我會來陪你的,我會來陪你的……”
他的眼眸赫然睜大,已經察覺到不對。手中的茶杯哐當墜地,他掙扎起身,但是身體卻再沒有一絲力氣。意識模糊前一刻,他隱約瞧見面前人的容顏變幻成他心中人的樣子,她溫婉淺笑,笑語,“我會來陪你的。”
他閉上眼,倒在了桌上。
祈安醒來不見父親,便嘟嚷着要父皇來抱。
清宛無奈搖了搖頭,安慰了女兒,心中也頗有些疑惑。他說過去去就回的,怎的這麼久還沒有回來。
窗外夜幕開始降臨,清宛心中不安,從正陽宮走出,昂首遠望。心中在想,要不要派人去喚他回來?爲何她心中會有異樣的不安?
踟躕良久,想到越祺同樣生着病,終是不忍將他叫回。輕嘆了一聲,清宛轉身回殿。
但身後卻傳來錯亂急促的腳步聲。
頤祥面色焦急,奔到清宛身前停下,只望着清宛,不說一言。
清宛詫異一向守禮的他竟這般急促,忘記行禮,“怎麼了,皇上沒有同來?”
頤祥嘴脣顫抖,臉色已經一片慘白,“撲通”一聲跪倒,終於慟哭出聲,“皇上不妙——”
清宛猝然一晃,久久才從這震驚中回過神,大步往清輝堂奔去。
頤祥的聲音猶在耳側,她卻萬萬不敢相信!
他喝了念爾摻了藥的茶,命懸一線!
清宛腦中空白一片,麻木得沒有知覺地奔到清輝堂。眼簾映入太后震怒扭曲的面容,還有那躺在榻上毫無生氣的面容。她愣在門口,好一陣,才緩過神,跌跌撞撞撲到他的牀榻。
“曦,你醒醒,你怎麼會這樣,你不是說好了去去就回,你怎可這樣安睡……”
他確實是安睡了,閉目抿脣,聽不見她的言語。
清宛實在不願相信,見他沒有絲毫動彈,目光一轉,凌厲地望住跪在角落的人。
“你是他的女人,是他孩子的母親,怎可下這樣的狠心!”
念爾跪在地上,卻是冷笑一聲,目光中極盡哀慼,“我是他的女人?笑話,笑話,真是笑話。這麼多年,他何曾當過我是他的女人?”
不待清宛接話,念爾仍徑自喃喃,“他喜時,我便招之即來。他不悅,我便揮之即退。他眼中,從來只有你一個人。紀清宛,爲何我與你長了這樣一幅相似的皮囊!我寧願,多年前,我死在麗妃的責打中,而不是被他所救……”
“可是,”她癡癡輕笑,“我還是在意的,
我給他下了藥,他走了,我便追隨他而去。我不怕死,死有何懼。我死了,便能與他共赴黃泉。至少,至少——紀清宛,至少我能先你之前在黃泉與他作伴。但是,我卻連死都不能夠……”她的目光毫無焦距,似乎沉澱在回憶中不可自拔。
太后厲聲大喝:“哀家怎會讓你這般輕易死去,你害了哀家的兒子,哀家一定讓你生不如死!”
清宛臉色慘白,巨大的震驚與心痛蔓延心房,她措手不及。
跪滿了一室的太醫都惶恐搖頭,顫抖地諾諾在言,皇上已經無力迴天!眼前這掌握生殺大權的帝王,已經在這一刻永遠地沉睡了!
他不會再醒來了,他與華芍宮那個錦妃一樣,不會再醒來了!
心中沉悶難受,清宛喘不過氣來,胸腔一股熱流涌上吼間,她終於忍不住,劇烈地咳嗽。
殷紅從口中噴涌,灑落在地面,彷彿開出朵朵紅花來。
“皇后娘娘!”
聲聲驚呼下,清宛卻仿若什麼都沒有發生。她扶住胸口,用手拭去脣角的血跡,緩緩走向太后。
這是並不喜歡她的太后,也是他的親生母親。這偌大的宮殿裡,她能依賴的人,眼下只有太后了。
“母后,眼下該當如何?”
太后靜望清宛半晌,終是不再爲難。眼下,江山纔是最重要的。
“召集心腹臣子,共商大事。今日之事,誰都不許透露半個字,你們都退下吧。”太后冷靜斥退了殿中閒雜人等,待宮人惶恐退下後,向身邊侍監耳語。
清宛隔得近,清晰地聽到太后在吩咐李公公將方纔的宮人暗中解決。臉色霎時更加慘白,這幾十條的人命,她心痛,但卻沒有他法。
這是他的江山,眼下,他還未醒來,她是他的妻子,便理應保他江山無虞。緩緩凝住太后,太后也正望着她。兩個從前並不和睦的女人,此刻卻是同樣一份心思。
太后轉眸,狠狠盯住失魂落魄的念爾,吐出冰冷的字句,“碎屍萬段。”
清宛臉色赫然大變,此時,越祺已經醒來,小小的人兒衝到母親身前,緊緊護住了自己的母親,“皇奶奶,不要傷害我母妃……”
小小的人兒,身體並不能擋住自己的母親,目光中也仍帶怯弱。此刻,卻昂着頭,哀求卻又執着地望着太后。
清宛心上不忍,望着念爾這與自己相似的臉,竟生出莫名的維護。她轉身道:“母后,待皇上醒來再處置也不遲。”
太后並不答應,但頤祥恰在殿外道,已將心腹臣子召集在乾炎殿。太后無法,只等先行離去。
清宛怔怔立在殿中,越祺正抱着失魂落魄的念爾哭泣。她緩緩擡眸,凝視他沉睡的容顏。
一步一步,她走得極緩。這並不遠的距離,她卻覺得彷彿隔了千山萬水,她如何努力,也越不到他的身前。
她也失魂落魄起來,守着他一個又一個晚上,他卻依舊沒有睜眼。太醫的話猶在耳側,她不願相信,卻不得不信。
寧神散的分量極重,但幸好他一直都是健康的體魄,抵禦了許多藥性。可是縱算如此,縱算他萬幸沒有離開,卻也會一直沉睡。
她問,會否有一天,他突然醒來呢?
太醫搖頭,這樣的希望,不啻深海撈針渺茫。
她的心寸寸涼下,任天外的太陽如何照耀,也暖不住她冰冷的身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