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深宮不由己,芳庭寒(3)

天氣已日漸寒冷,冬日來臨,帝京很快就應下雪了。

清宛坐在殿中,因着寒冷的天氣她已甚少出門,況且亦沒有可以出門的理由。離上一次出宮——已經好久了!

他可還好?

不知他手中的大事是何大事,他成功了嗎,他是否亦會如自己一般,在降溫時想起對方……

清宛淺嘆一聲,自己竟會這樣思念着他。

忙完了太后交代下來的後宮內務賬目,清宛不由伸了懶腰。竹薇從桌上睜開惺忪睡眼,打了個哈欠,“小姐,可算忙完了?”

莫扇將賬目一一收好,攤着一張沉靜的臉說:“雖說這裡是正陽宮,竹薇縱算是皇后娘娘的隨嫁侍女,亦不可無視宮規,亂了稱謂。”

竹薇在人後仍是習慣了稱清宛爲小姐,叫了十多年,早已難得改口,眼下被莫扇這一說,心中升起怨氣,又不敢對着莫扇爆發,暗暗瞪了一眼莫扇,又委屈看向清宛。

可莫扇是太后的眼線,縱算是清宛,輕易亦不敢將莫扇當做真正的下人使喚。清宛道:“莫扇說得是,竹薇,人後亦不可亂了宮規,你可知道了?”

竹薇體會清宛的不得已,委屈撅了撅嘴,“奴婢知道了。”

“我們去華芍宮坐坐罷,正好是忙完了這些。”清宛正欲換裝出行,莫扇卻道,“錦妃娘娘被太后叫去忙後宮事務,娘娘恐是空去一場。”

清宛一怔,面上一冷,擡出的腳明顯頓下。好一個莫扇!自從她與左碧武走得近些,莫扇便將這些事情都一一告訴太后,左碧武是老臣之女,太后又疼愛左碧武,自是不可讓她與自己的關係太過親密。這一月以來,清宛每每去找左碧武,左碧武都是在忙太后吩咐下的事情。而自己亦無故多出許多事務要忙,兩人都未曾見過面,原本相邀暖閣信步,亦是每每違約。

太后分明是不想她與左碧武走得太近。

清宛平復下心中怒氣,對竹薇道,“去將我那件紅衣拿來。”

竹薇明顯一愣,紅衣?清宛唯有一件紅衣,是紀嘯則在她出嫁之前命人趕製的,舉世頂尖的綢緞,奢華矜貴的刺繡,清宛從未穿過這一件衣服,本身是因自己不喜太過耀眼的顏色,其次是自己如今的待遇根本就毋需如此妝扮。可今日不同,她已受夠太后的明監暗防,更甚是莫扇一個宮婢的身份都已欺她頭上,她是紀氏之女,縱算父親是權臣、佞臣,她從前的地位絲毫不遜於皇室公主,一時她可忍,可總歸不能一直忍下去。

竹薇好像有些明白她的意思,忙轉身進了寢殿。清宛又將晚晴與晚雁吩咐開,殿內就只剩下莫扇一個宮人。

清宛轉回腳步,重新拿起賬目故作翻看的樣子,在擡手的那一刻有意碰倒硯臺,盛着墨汁的硯臺砰的倒地,墨汁亦濺了一地。

莫扇明顯一怔,她是宮中老人,又是太后身邊的親信奴婢,隨即便已明白過來,沒有說任何話語,蹲下身將硯臺拾起,又去拿毛巾擦拭地上污跡。

——這是清宛有意懲治莫扇,亦是清宛的反抗,莫扇懂得,太后亦會懂得。

清宛望着莫扇沾滿黑色墨跡的雙手,忽然心中厭煩。難道身在宮中,真會變得如此狠心嗎,自己也會如此狠心嗎?

可若自己不狠心一些,就會一直任由人宰割。

襲了一身大紅紗衣,雖是淡妝,卻絲毫掩不了那一份矜貴氣質。

清宛拿了賬目去太后宮中。

寧容宮內,太后正高坐於殿中,只見殿門一襲紅衣的盛妝女子盈盈走來,本與左碧武說着笑,那笑瞬間就定格在臉上,只出神般望着遙遙走進的清宛。

清宛走進殿中,一身紅衣滿室生輝,福身行了禮,“臣妾參見母后。”

卻不見太后的迴應。

清宛擡首望去,太后一臉怔怔的神情,眼神空洞,臉上泛白——竟在人前失儀!

心中一疑,卻見太后嘴中喃喃唸叨着什麼,清宛心中一驚,心內陣陣起伏,她沒有聽見太后的聲音,可是她看懂了太后的口型。如果自己沒有猜錯,太后唸的——姚宛如!

左碧武亦是瞧見了太后的失儀,忙好意提點,“太后,姐

姐在向您請安呢。”

仁黎太后恍惚回過神,盯着一身盛妝的清宛,那紅衣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開口,聲音中帶了絲苦澀,“免禮。你來寧容宮有什麼事情麼。”

清宛掩下心中那份震驚,恭敬將手中賬目呈上,“臣妾做好了這些賬目,特來讓母后過過目。”這些賬目一直都是莫扇轉交給太后,此刻清宛親自前來,太后不由有些詫異。卻聽清宛又道,“臣妾不小心將墨汁打翻,莫扇正在殿中清理,因而臣妾親自過來了。”

清宛說完,正眼望向仁黎太后。

太后果真一臉怒色。

——沒錯,自己就是有意告訴太后,太后亦會明白自己的反抗。

清宛站立殿中,等待那暴風雨的來臨。毫無懼色。

左碧武亦看明白其中微妙關係,她一月未能見到清宛,便知是太后不喜自己與清宛太過親密,眼下清宛如此,她心中一急,忙笑道:“太后,您方纔說起皇上幼時趣事,您再說說,皇上是怎麼單槍匹馬將西域的皇子斬殺的?”

太后並不開口,清宛亦沒有言語。一干宮婢低垂着頭,呼吸都極是輕微。

空氣又漸漸凝重起來。

良久,左碧武又道:“姐姐今日的衣裝好美,這紅色穿在姐姐身上真是天人下凡,氣質卓越。”

這話竟打動了太后,太后狠狠盯着清宛身上衣裝,沉重脫口,“記得……先皇的貴妃亦有過這樣一件紅衣。”

清宛目光一閃,心被狠狠撞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以爲父親做這件紅衣是因爲送她出嫁,是因爲捨不得她,即便父親如此殘酷地對待自己,他亦還是自己的父親,幼時還是疼愛過自己。可原來,竟是這個道理!

姚貴妃,姚宛如,她竟也有這樣一件紅衣!——是先皇送的,還是父親送的?

……

清宛感覺自己已經臉色煞白,擡眼望向太后,太后眼中得意而又黯然。得意清宛還不知情地穿着這件紅衣反抗她,可又黯然先帝對姚貴妃的鐘情。

清宛心中難受萬分,可又在太后黯淡的眼神中升起快感。儘管自己被傷到,可還是刺到了太后,她也達到了目的。

太后瞬間收起情緒,淡然開口:“哀家瞧瞧這些賬目,你拿過來。”

清宛上前,將那賬目呈上,靜靜等待太后翻閱,也靜靜等待暴風雨的來臨。

如她所料,太后猛的扔掉賬目,勃然發怒,大喝:“這月的支出如此多,邊境戰事緊急,後宮卻是鉅額花銷!哀家明明嚴令節儉爲先,你怎麼算出這麼大的花銷?”

清宛不急不緩,已經預料到下一刻懲戒的降臨,亦已毫無懼色,“母后對臣妾宮中的賞賜頗多,因而賬上數額居高。”

“呵!”太后一聲冷笑,好不生氣,“哀家對各宮的賞賜平等均勻,怎會有你宮中的賞賜居多一說,難不成你是說哀家偏愛皇后,將這賬目賴在哀家頭上不成?抑或是皇后你以權謀私?”

清宛垂首站立,果然這是太后蓄謀已久的懲治,先是賞賜接連不斷,現在竟說她是以權謀私。呵,她還是不夠穩重,鬥不過這深宮婦人。

“皇后辦事不利,這些事情還是交給錦妃來辦!”

奪回了她的後宮之權,又將權利交給了左碧武,以此來讓她與左碧武之間生出嫌隙。清宛心中冷笑,縱算太后再寵左碧武,亦不過同樣將她當做了棋子。

左碧武欲爲清宛爭辯,太后率先拂袖離開,進了寢殿。

清宛卸下一身疲憊,左碧武忙上前來,關切脫口:“姐姐太傻了!”

清宛向她淡然一笑,自己本就不在乎這些,做這愚蠢的事情又有何不可。“你不會怪我將你牽扯進來罷。”

“怎會。”左碧武自嘲一笑,“你我都懂,只是深宮不由己,空餘芳庭寒。”

清宛心中悲涼,是呵,明明已懂這其中道理,還讓自己趟這渾水,是否真是太愚蠢了……

忽然感覺手上一暖,清宛回神一望,見左碧武牽過自己的手,她不覺卸下疲憊,微微一笑。

兩人相攜出了寧容宮,行到百花苑時,忽見前方迎面走來一個藍衣

女子,身後婢女緊隨。

清宛望着迎面而來的那藍衣女子,明顯一怔,腳步亦不由停下。

左碧武瞧見她發神表情,不由一笑,“早讓姐姐見見這念婉儀,姐姐偏生不見。如今竟瞧得癡了一般。”

清宛從左碧武的話語中回過神,那藍衣女子便是天子正寵着的念爾,竟果真是與自己有六七分的相似!

念爾亦瞧見了清宛,同樣愣住了神,腳步停下不再前進。她心中震驚,卻更莫名地害怕,面前的這個盛妝女子——會是那天子心心念唸的人兒嗎?

芝綾在旁提醒着,“姚兒,莫失了禮,那人與錦妃站在一處,應是後宮娘娘,卻不知是什麼位份,竟打扮得如此招搖。”芝綾心中不喜,唯恐自己主子輸了別人,又提點着,“我們上前去,別失了氣勢。”

念爾回過神,踏步上前,心中波瀾泛起,不知如何平歇。她禮數週全,向左碧武福身行禮,“見過錦妃。”她不由擡眸望住清宛,像啊,竟是如此地像,好似另一個自己,可卻又不像,因面前的人太美,太耀眼,她竟低下頭去,心中那份莫名的害怕更強烈,心上亦重重的,如巨石壓着——她自愧弗如。

清宛如此近地見着念爾,更肯定了心中猜想。念爾是宮女出生,已符合了紀嘯則所說的“被遺留在宮中”,又與自己長相如此相似,更是那雙眼睛,竟和父親的眼睛一個模子刻出一般。清宛心中不得平息,前一刻才遭受這衣裝的打擊,眼下更不敢接受這事實。

左碧武向念爾笑道,“你不知這位是誰罷,這是皇后娘娘。”

念爾一怔,更低下頭去,她自卑地不敢擡頭,只諾諾行禮,“參見皇后娘娘,奴婢初次得見皇后娘娘,禮數不周,還請娘娘恕罪。”她竟脫口而出“奴婢”,她已是天子的女人,竟在清宛面前脫口而出“奴婢”二字,心中惴惴不安,好似自己奪了這皇后的珍寶,害怕她搶回。

清宛見念爾一身有禮,自己卻對她生不出好感,許是因爲替母親的不平,她亦不知。“念婉儀有禮了,本宮甚少出宮,念婉儀未見過本宮亦是常情。”

左碧武難得見着兩個相似的人在眼前,還想寒暄,清宛卻道,“本宮還有事務,先行一步。”

左碧武一詫,無奈隨清宛離去。

只餘念爾在身後恭敬福身,“恭送皇后娘娘。”

芝綾卻在身旁低語,“竟是皇后,那個不得寵的皇后——有什麼好囂張!不過姚兒,你們好相似!簡直如血親姐妹一般!”

清宛步下石階,左碧武在旁道,“姐姐怎麼走得這樣快!”

忽見前方士兵走過,盔甲之聲響亮傳來,清宛腳步一頓,望住領頭那個男子。

領頭的男子正是臨風。

竹薇本在清宛身後站立,此刻卻眼眸一亮,欲開口大喊,卻纔想起身旁人多,不得合了大張的櫻脣。

左碧武亦頓下腳步,“姐姐怎麼了?”

清宛望住臨風,他幫過自己回宮,可左碧武一問,自己卻不能說了實情,縱算兩人友情深厚,可偷偷出宮的罪還是少一人知曉爲好。

“前方是宮中禁軍,我們要讓路麼?”

“姐姐糊塗了。”左碧武一笑,“他們只是禁軍,掌管宮中安危,我們是主子,怎能主子給奴才讓路。”左碧武爽朗一笑,清宛知曉她話中未有歧視之意,她的性情本是如此。

兩人拾階而下,身後宮人尾隨。清宛遙遙望見臨風怔在原地,凝視自己。

想起之前臨風問自己的位份,眼下再次遇見,他可清楚了,自己如此妝扮,身後宮人尾隨,又與錦妃身在一處,他再不知自己身份也該猜出了。

今日發生如此多事,清宛心中沉重而煩悶。

經過臨風身側,清宛腳步略頓,又凌虛離去。

空中仍餘下絲絲香氣,女子的芳香。臨風靜默駐足,在清宛與他擦肩的那一瞬不禁回首望去,那窈窕而高貴的身影漸漸遠去,那紅色裙襬逶迤一地——她的盛妝,竟被他瞧見,那一肌一容的精緻深深印刻他的眼底,他目光緊隨,心中泛起熱火,卻瞬間被莫名的寒意澆滅。她的位份,他好像明白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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