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那般漫長,像是歷經許多年一樣漫長。
晉西晟仍舊擁着清宛,一動不動。
地上的血跡已經凝結,窗外的夜幕開始泛白。
他眸中的光亮也隨着泛白的天空閃亮着,但是卻又隱隱不安。他明明渴望着晨曦的到來,卻又害怕這晨曦的到來。
懷中的人安靜睡着,長長的眼睫彎彎地合成好看的弧線,她的面容很是安詳,她的眼睛一直閉着,他渴望她的甦醒。
這二十四年來,他從沒有覺得有一天像今天這般漫長過。他低眸細細凝視她,有些微的細碎陽光投在她的輪廓,她好像沐浴在金色陽光裡,她微微睜眼,朝他微笑。
他感覺有炫目的金光朝自己射來,他的聲音泛着顫抖,“遙兒……”
她微笑,“曦。”
他有些歡喜,卻不敢相信,又有許多猶疑,“你知道我是誰?”
她卻一愣,笑得溫婉,“你莫不是犯糊塗了,你是我的丈夫,我怎麼會忘記呢。”
他終於歡喜起來,不顧肩頭的疼痛,抱起她,在殿中轉着圈。
可是他還是有些害怕,有些不敢相信,“你還記得我們的過往嗎?”
她微微疑惑,見他認真的神情,仍是笑着,“我怎麼會不記得呢,我們在河畔相遇,四年前,我嫁給了你,現在,我們有一雙孩兒,我怎麼會不記得了。你是怎麼了,怎麼這般反常……”她突然驚呼一聲,忙從他懷中掙脫出來,“你的肩怎麼這麼多血,你受傷了!”
她亟亟想去探他的傷,但他卻一把摟住她,抱她那樣緊,害她都不能輕易呼吸。
所有緊繃的神經終於是在這一瞬間落下,他像是非常疲憊,但卻強撐着精神摟緊她。想起她喝下藥前他說的話,他們之間沒有仇恨,只有最美麗的過往。而她——也是願意的。
她心底裡,選擇了忘記仇恨,留存美好的記憶。
他多慶幸,慶幸終於能夠擁有她。
他卸下所有心防,終於疲憊地合上眼睛。
他睡過去了,在夢中,她在翩躚起舞,白裙繞身的娉婷身影在他眼前舞出絕美姿態,他微笑,他溫暖。他還夢見,他們住在最最普通的小宅裡,看日出西歸,享綠紅遍野。
他睜開眼睛,瞧見她擔憂地坐在他身前,她眼眶溼熱,“你終於醒了,你怎麼會受傷呢?”
忍住肩上的疼痛,他坐起身,握住她的手,笑道:“多虧了這一箭,我並不感覺疼,你別難受。”
她凝視他,他朝她微笑着。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承佑十年,帝獨寵皇后,欲廢后宮,滿朝譁然。
祈安小小的身子蹣跚朝清宛奔來,口中含糊不清地吐着,“母后抱抱——”
御花園內,花簇垂掛,拂柳生姿。清宛一襲曲裾深衣
月華宮妝裙,聽聞祈安的聲音,放下手中針線,起身去抱祈安。
祈安軟軟的身體朝她撲了個滿懷,清宛不禁微笑,“瞧瞧你,怎麼這麼愛玩,你的哥哥都沒有你這樣的頑皮性子。”
燁安坐在石桌前,一直好奇地瞅着自己的母后捻攏針線,見母后去抱妹妹,奶聲奶氣地問:“母后,這是什麼?”他拿起母后放下的一塊絲絹,很是好奇。
清宛忙走過來,輕輕從燁安手中取下,笑道:“小心紮了手,這是給妹妹繡的新衣。”
祈安聽到母后提到自己,小小的人兒也不懂什麼是新衣,盯着美麗的花紋卻很是喜歡,笑彎了眼睛。
晚晴走來,朝清宛福了福身,“娘娘,臨夫人來看您了。”
清宛驚喜地轉身,果真見竹薇懷抱小小的嬰孩朝她走來。
“今日悶得很,他也有許多政事需要處理。幸好是有你來陪我,過來坐。”
竹薇怔了一瞬,瞧着清宛一臉無知的微笑,終是掩下心口疑惑。有着仇恨的兩個人,怎麼會還那麼恩愛。從晉西晟不動聲色的警告中,她恍惚已經明白,那個冷漠的皇帝究竟是用了什麼手段,讓清宛能忘記從前所有的事情,只記得心愛的人,只記得自己的孩子。竹薇微微搖頭,不再多想,只要清宛幸福就好了。她是她從小服侍的小姐,是她真心去待的人,只要清宛幸福,只要皇帝對清宛好,那便不重要了。
竹薇命丫環將手中的食盒放在石桌上,將懷中的初青交給乳孃,親手打開食盒,取出一塊嫣紅的糕點,朝祈安笑道:“我們的帝安公主,薇姨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紫玉糕,喜不喜歡?”
祈安伸出小手去接,一把抓過,張大了小嘴去咬。
清宛道:“初青也有五個月了,等三個孩子再大一些,就可以一起玩了。”
清宛去抱初青,小小的嬰兒只靜靜盯着她,不笑也不哭鬧,清宛不由笑道:“初青還這麼小,我怎麼瞧着他倒有他父親的英勇樣子,都是嚴肅的神情,真像個小大人。”
提起臨風,竹薇面頰微紅,綻起笑顏。
“其實初青很是愛哭的,我今日能來陪小姐,也是跟着夫君一起進的宮。夫君正在與皇上商討國事,我便過來看小姐了。”
清宛漸漸隱下笑,眉目間有些擔憂,“近日朝堂可有什麼棘手的事情?我看皇上不時沉思,我問他,他也一笑掩過。”
竹薇微愣,輕輕笑了笑,“小姐不必擔心,皇上許是自有主張。前朝的事,我們女人不便多問。”
清宛瞧着竹薇方纔一閃而過的猶豫,心中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事情,瞞着我?”
竹薇一顫,忙笑,“沒有,小姐不要多想。”
“竹薇,我將你當作妹妹,你定是知道什麼事對不對,不要騙我,我瞧着他近日背對我時皆是愁眉不展,朝堂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你告訴我。”
竹薇咬了咬脣,見清宛追問,亦未再隱瞞,“小姐,我只聽夫君提過一次,不知道是真是假。皇上
宣佈罷黜後宮妃位,只留皇后之位,又下了旨,立燁安爲太子……”
清宛自然震驚不已,立燁安爲太子他曾經多次和她提過,但她總以燁安太小爲由婉拒了他,她委實不想燁安小小年紀就擔負這樣的重任,且念爾也產下男嬰,後宮中的雲波詭譎,她害怕波及到了燁安。
但,但罷黜後宮……她震驚極了,他是在做什麼,自古帝王后宮三千佳麗,他怎能罷黜後宮!
雖然他偶爾被太后逼着去了別的宮殿留宿,她也會有酸意,但她總能體諒他。如果真的要罷黜後宮,朝臣是絕不會答應的。
她急忙辭別了竹薇,往他的宮殿趕去。
晉西晟正埋首於案牘之中,聽聞宮人稟報的聲音,擡眸瞧見清宛,忙放下手中的筆,“你怎麼來了。”
“我不能來麼。”
“不是,”晉西晟微微一笑,“你疼愛孩子,照顧孩子都來不及,況且我忙於政事時,你也是從未打擾我的。”
清宛見他一臉的柔情,也知道他是爲了自己,終是不忍再生氣,但還是免不住帶了些責備,“不能罷黜後宮。”
晉西晟微微一怔,轉瞬斂下笑意,“這是我的事情,我已經宣佈開了。你不用再勸我。”
“你宣佈開了,那朝臣有哪個支持你?你這是置祖宗之命於不顧,縱算你是爲了我,我也不願你此般執拗……”
兩人僵持良久,清宛一意不許罷黜後宮,晉西晟終於忍不住爆發怒氣,徒然提高了聲音,“我說了怎樣就怎樣,此事已定,你不要再和我說了!”
清宛亦生起了氣,明明是關心他,擔憂朝臣與太后對他有怨言,他卻還與自己置氣。她只覺得心中委屈而又生氣,亦冷言道:“你如此執着,就是欲置我與水火之中。”
因着他對她的獨寵,朝臣已經諸多怨言。各自臣子的女兒都在後宮爲妃,卻都被她這皇后佔盡了寵愛,哪有不揪她小辮子的道理。
晉西晟氣急,卻不能對清宛發怒,深吸口氣,不耐道:“那我不罷黜後宮行了吧,我去寵幸其他妃子,我雨露均沾……”
“你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清宛黯然,心也難受。
見清宛黯然失色,晉西晟心中愧疚,他也清楚清宛是爲了自己,可是自從她重生醒來,他就再無心對待旁人。什麼雨露均沾,什麼佳麗三千,他都不屑一顧。他眼中,只容得下她。
但太后怎能讓他如願?
果然,自清宛勸誡他那一日起,太后便聯絡朝臣對他施壓,更用母后的身份迫得他再不能罷黜後宮。
罷了罷了,不廢后宮,他只寵她一人就好了。
每每下過了朝,他總迫不及待地奔赴她的宮殿,陪她與孩子一起,看她與孩子在他的港灣綻起笑顏,便是他最快樂的事情。
曾經夢寐以求之事,終於在此刻成真。他恍惚覺得這是一個夢,然而伸手握住幸福的感覺那樣真實,他微微一笑,冷峻的輪廓少了許多冰寒。
他想,這一次,終究不會再變了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