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主,你們是客,禮讓是我的本分。您幾位請先去廚房忙活,等你們都做好了,最後再輪到我。”姚織錦一邊說,一邊就想在椅子上坐下來。不料那姓鄧的豆腐腦小販忽地跳出來制止了她。
“這不行,姚姑娘,甭以爲我不知道你葫蘆你賣的什麼藥。如今天兒越來越涼,若是你在廚房耽誤點時間,我們六個做好的飯食擱在那兒,等到品評時,恐怕都涼透了,那叫人怎麼吃?這不公平,不公平!”
姚織錦對這人愈加嫌惡——算計到這份兒上,什麼事都只想自己佔着好,怪不得這麼些年了還在路邊擺小攤子,連一個鋪面都租不起!她懶得和他多說,翻了個白眼,道:“我本不願佔先,既然鄧大哥如此害怕吃虧,幾位就少坐片刻,等我的菜做好了再由你們幾位準備,這總可以了吧?”
她說着轉身就進了廚房,撈出一條魚,立刻忙活起來。
在姓鄧的壯漢說出那番話的同時,她心中就已經有了計較。沒錯,等得愈久,菜就愈有可能涼掉,在品評的時候便十有**要吃虧。如今由她第一個做菜,要想穩操勝券,就一定要想辦法保住菜裡面的熱氣。
前些日子丁偉強閒來無事,教會她用茱萸和蠶豆做了一味豆瓣醬,在陶罐子裡密封保存半個來月便可食用,吃在嘴裡辛辣鹹香,滋味甚好。自打從丁偉強那裡得知了“水煮魚”的做法,她還從來沒有親手做過,剛好趁着今天好好地嘗試一番。在廚藝比試的時候做一道本地從來沒人吃過的菜雖是有些鋌而走險,但同樣也是一個機會,只要能成功。就很有可能令得珍味樓更加聲名赫赫。
琢磨清楚了,她便不再耽擱,從地上水盆裡撈出來一條兩斤來重的新鮮河魚,剖洗乾淨後將魚頭剁下來切成兩半,再將魚骨完整地拆下來,剩下的魚肉全部片成薄片。與芡粉、料酒一起碼勻。
緊接着在鍋中倒油。等到油熱了,首先舀出一大勺豆瓣醬連同蒜、薑片、花椒一起擱進鍋裡炒散,再將魚頭和魚骨加入,同樣翻炒兩下。倒入三大碗沸水,等魚湯沸騰,便將魚肉一片片地放進鍋裡。
魚肉熟的很快。少頃便已呈白色,便可以擱鹽、撈起來放進大碗中了。這時候,將茱萸和花椒磨成的粉末灑在表面上。再燒一點熱油,澆在湯表面,隨着“嗤啦”一聲,茱萸和花椒被熱油炸熟,在魚湯表面跳躍翻騰,散發出一股極致辛辣的味道,嗆得人鼻子裡一陣發癢。
此時。坐在大堂內的人和門外看熱鬧的百姓們都紛紛嗅到了從廚房裡傳出來的味道,不約而同地嚥了一口唾沫。來砸場子的那夥人自然不願輕易說出一個“好”字。但圍觀羣衆可管不了那麼多,“好香啊”、“啥味道,沒吃過”之類的讚歎聲此起彼伏。
姚織錦親手端着魚走出來,將大碗往桌子中央一放,道:“請問邱爺,您是打算現在就吃,還是等一會兒一同品嚐?”
其餘幾人見她做的是魚,心裡簡直樂開了花。這魚肉本就發腥,味道調配得好,能蓋住那股子腥味,可一旦涼了,就根本無法入口,怎可能讓她趁熱佔了便宜?不待其他人開口,那尹鵬就跳了出來,道:“不着急,不着急,等我們全都做好了再一起品評,這樣方能以示公平嘛!”
姚織錦對他那點兒小心思輕易便洞察分明,也不說話,徑自在旁邊坐下了。
接下來,便是其餘諸人上場顯本事的時候了。
他們一一走進廚房裡,將自己生平最得意的拿手好菜做了出來,唯恐在這場比試中落了下風。不過一會兒工夫,桌上已經擺了好幾道麪點小食和各色菜餚,從外觀上來看,倒也似模似樣。
那位邱爺揹着手站到桌邊,目光挨個掠過桌上的各樣菜品,擺出一臉高深之色,徐徐捋着鬍子道:“這吃東西,原本就是一門學問,哪一道先入口,哪一道擱在後頭吃,那都是有訣竅的嘛!幾位若不嫌我倚老賣老,我邱老漢今兒就少不得在你們面前班門弄斧一回,依着我自己的方式來品評了,如何?”
姚織錦立在旁邊並不說話,其餘的人都連連點頭答應:“是,是,邱爺您德高望重,莫非我們這些做小輩的還能挑理不成?”
邱爺點點頭,扶起筷子來,首先拈起包子攤胖大叔做的龍眼包子咬了一口,點了點頭,又端起豆腐腦兒,舀了一小匙送進口中,眉頭皺了皺,依然沒有說話。那如意飯莊的尹老闆最是狡猾,爲了防止菜餚放涼了影響口感,他乾脆做了一道涼菜,蕨菜拌雞絲,用的是醋香的手法,雞肉和蕨菜泡在湯汁裡,時間一長反而更加入味,邱爺夾起一筷子嚐了嚐,遙遙衝尹鵬一笑,看這樣子,彷彿非常滿意。
他很快就將前來“踢館”這幾人的六道菜一一品嚐過,其間始終不發一言,人們只能從他的表情上猜測他對哪道菜青眼有加,心裡頭着急,表面上還得極力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實在也算是難爲他們了。姚織錦一直泰然坐在椅子裡,就想等着看看這邱爺吃了她那道水煮魚之後,會是什麼反應,據說這人最是公正大氣,那麼老天保佑,他一定得憑着良心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若一味偏私,她也一早想好了該如何應對。
邱爺吃過六道菜,肚子裡已經有八分飽了,脖子一伸,忽地打出個飽嗝來,慢慢悠悠地走到那道水煮魚面前,眼裡已有幾分爲難之色。
這道菜以魚爲主要食材,他遍嘗天下美食,自然知道魚放涼了之後根本沒法子入口,再加上本來就飽,看一眼心中就有些反酸,幹噎了兩聲。心不甘情不願地用筷子撥開魚湯表面紅彤彤的茱萸和花椒,挑了一塊刺少肥美的魚肉,塞進嘴裡。
挑事的那幾人一臉緊張地盯着他,生怕錯過他面上的任何一個表情。只見那邱爺咀嚼了一會兒,眉頭突然一挑,喉嚨裡發出一聲:“唔?”接下來又沒話了。自顧自又夾了一塊魚肉放入口中。
這下子。別說旁邊那幾人,就連圍觀羣衆也有些坐不住,紛紛大聲道:“邱爺,您別而只管自己吃啊。是好是賴您倒是跟我們說說,這麼些好東西擺在面前,我們卻只有看的份兒。心裡已經夠過不去的了,您好歹讓我們過過癮哪!”
其中一人越衆而出,道:“可不是?這道菜看起來表面上漂浮着厚厚一層紅油。看着好似很辛辣,究竟是什麼滋味,您給形容形容可好?”
邱爺壓根兒不理他們,一筷子接着一筷子不停地往嘴裡送,忽然喉嚨裡梗了一下,扔下筷子一屁股坐進椅子裡,咕咚咕咚灌下大半杯茶水。再擡起頭時,臉上滿布悲憤之色。
“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啊。活活就是想氣死我!”他的手指指點點,一一向那幾人臉上戳過去,痛心疾首道,“方纔這位姚姑娘本打算最後一個進去做菜,你們爲什麼攔着,爲什麼?老子被你們那些沒滋沒味的東西填滿了肚子,眼前放着這麼好一道菜,可我卻吃不下了,我吃不下了呀!你們知道人生最痛苦的是什麼,就是美食當前,我卻無福可享,你們通通給我回去好好反省!”
“啊?”尹鵬摸了摸腦袋,莫名其妙道,“邱爺,當着明人我們不說暗話,沒錯,當時讓姚姑娘第一個進去烹飪,我們的確是有點小私心,這一點,我痛快承認就是,沒啥大不了的。可是……可是,該先吃哪一樣後吃哪一樣,不是由您自個兒決定的嗎?”
“你還敢犟嘴,你還敢犟——嘴——”邱爺撲過去,狠命在尹鵬腦袋頂上拍打了兩下,憤憤道,“這姚姑娘的技藝你們拍馬也趕不上,我要是昧着良心說你們好,老天爺會劈死我的!”
見他情緒如此激動,包子攤胖大叔走過來,先含義頗深地看了姚織錦一眼,扶起筷子,自己也搛了一片魚嚐了嚐,立時眉尖一挑,蹬蹬蹬後退三個大步,用十分具有戲劇色彩的腔調道:“罷了罷了,我是服了,心服口服!這道魚片之中,既有茱萸的辛辣,又飽含花椒的爽麻,由於表面上浮着一層油,看似已經涼透,裡面的魚肉卻依舊熱氣騰騰,鮮、滑、辣、香……百種滋味彙集一碗之中,我生平走南闖北,竟從未見過以此法來烹製魚肉,可見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們仗着癡長几歲便上門生事,終究是栽了!沒想到昔日在我那兒蹭吃蹭喝的小騙子,如今廚藝竟有大成,命中註定了,該是他們珍味樓要賺錢的!”
門外一片譁然,其中一人半開玩笑地對姚織錦道:“姚姑娘,自打你珍味樓重新開張,我也算是你們這兒的老顧客了,一個月來了倒有十七八回,卻從未吃過這道菜。你這是把好東**起來呀!”
姚織錦回身一臉天真地道:“大叔,天地良心,我哪敢有那種心思?這道菜是我新近才學會的,還沒來得及寫進菜單裡,實不相瞞,今日還是第一次上廚烹飪呢!”
“第一次做的菜就敢拿出來與人比試,真是好膽色啊!”圍觀者繼續盡責發揮效用,紛紛豎起了大拇指。
姚織錦衝衆人笑了笑,回頭見邱爺跌坐在椅子裡出神,萎靡得幾乎要厥過去了,便道:“好了諸位,我看邱爺現在神智有些不清,咱們今日的比試,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孰勝孰敗應是已有計較,你們若有不服,我隨時歡迎你們再來,廚藝之事,原本就要互相切磋,才能共同進步嘛!眼下,還請諸位暫時離開吧,我珍味樓的生意受影響是小事,若耽誤了你們的事情,那我可就太不好意思了。”
那幾人到了這地步再無話可說,只得垂頭喪氣地先後走了出去。胖大叔經過姚織錦身邊,說了聲“包子錢我不要了”,而那尹鵬,他立在門口,囁嚅了半晌,扔下一句“對不住”,也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