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何其熟悉,軟糯文雅之中,還帶着一絲似水的柔情,明明是男人,聽上去卻比女人還嬌媚,難不成……
姚織錦立刻站起身,衝盧盛使了個眼色,扒在門框上朝外看去。
文會巷是一條十分寬敞的巷弄,聚集了不少在潤州城裡有名的生意人。玉饌齋斜對面的門臉,原本是一間米行,最近不知怎的結了業,老闆將鋪面打了出來。湯文瑞來這裡找鋪子的時候,也進去看過,後來因爲那店面實在太大,格局又與酒樓食肆全然不同,在和姚織錦商量之後,便作了罷。這鋪子位置很好,想必是不愁買家的,眼下,不是就送上門來了?
只是,那個人……
姚織錦探着腦袋朝外望過去,就見一個身穿秋香色直綴的年輕男人立在米行鋪子門口,正和裡面一個穿藍布夾衣掌櫃模樣的人討價還價。他手中那把摺扇不住地展開又合起,聲音如新鶯出谷般悅耳,從後面看,身段窈窕得好死女人。
如果沒看錯的話,那人應當正是琴光樓的老闆鄭遠通。琴光樓開張不過一個來月,好死不死的,他又跑到這裡看哪門子的鋪面?
米鋪掌櫃臉上帶着一點笑,十分和善地道:“鄭公子,你是個闊綽人,不說別的,就你那琴光樓,哪一天不是賺得盆滿鉢滿?何必爲了幾十兩銀子跟我絮絮叨叨沒個完呢?我早就告訴你了,這鋪子的價錢,是我們少東家定下的,我做不了主。再說,你瞧瞧這鋪子的大小、位置……我們從前是賣米的。裡裡外外一直就很乾淨,這可是打着燈籠也難找的好地方啊。二百三十兩,這價錢其實很公道了,你說呢?”
鄭遠通要盤下文會巷的鋪子,難不成這麼快,他的琴光樓就要開分店了?生意至不至於那麼好哇!
姚織錦暗地裡撇了撇嘴。回頭來看盧盛。他也是一臉的不以爲然。
鄭遠通撲哧一笑,朝左右望了望,細聲細氣地道:“我知道這事兒你做不了主,也不打算爲難你。你看。區區一間鋪子賣到二百多兩,我家中縱是再有錢,也得好好合計合計不是?我給你透個底吧。這鋪面我挺滿意的,只是價格,着實令人望而卻步。二百三十兩。還有整有零的,何必呢?這樣吧,你回去跟你少東家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那三十兩給抹了,二百兩整,你們要是同意的,我立刻就能籤契約。把這店面給盤下來,你看如何?”
那掌櫃思忖了片刻。就點了一下頭:“那……那行吧,我先回去問問我們少東家,不過鄭公子,你也別抱太大希望,我們少東家,那也是個脾氣擰的主兒。”
說完,他便又進屋收拾了一下,鎖了門,離開了文會巷。
姚織錦剛要把腦袋縮回去,那鄭遠通忽然轉過身,微微一笑道:“姚姑娘,你聽了那麼久,怎麼也不出來打聲招呼?”
我去,竟然被發現了!姚織錦有些悻悻然地直起腰,左右無法,只得慢吞吞帶着盧盛走了出去:“鄭公子,好久不見了。”
“哈哈,姚姑娘真是好興致。”鄭遠通施施然將手中的摺扇“噗”地合起來,緩緩走到二人面前,“聽城裡人說,姚姑娘如今已身懷六甲,怎麼不好好在家歇着,跑出來閒逛?”
“關你什麼事?”姚織錦沒好氣地回了他一句,“倒是你,在這裡看鋪子,是預備給你琴光樓開分店了?”
“關你什麼事?”鄭遠通有樣學樣地笑道,“那日我內人在姚姑娘的鮮味館受了氣,這事兒我早想着要來和姚姑娘你說道說道,可巧就碰上了。我知姚姑娘你在這潤州城裡十分受食客推崇,夫君又是那樣一個家財萬貫人才出衆的青年才俊,自然有恃無恐,但你和我內人皆爲女子,表面上,也該敷衍着些,何必抹了她的面子,大家過不去?”
這算不算是惡人先告狀、反咬一口啊?姚織錦在心中暗暗翻了個白眼,壓根兒懶得和他多說,撂下一句“這事鄭公子心中應當比我更加清楚”,便轉身要走。
沒成想,那鄭遠通竟巴巴兒地又趕了上來,攔在了她面前。
“你幹啥?你也不睜大眼睛瞧瞧,我們老闆也是你能阻攔的?”盧盛瞪圓了眼珠子,叉着腰一嗓子吼了過去。雖然姚織錦心中很清楚他是爲了自己好,但他那凶神惡煞的情狀……和某些富貴人家裡的惡奴,還真是有幾分相像啊!
鄭遠通不搭理盧盛,只管對着姚織錦,用十分懇切地口吻道:“姚姑娘,前兒我讓內人去找你和屠豔孃的晦氣,的確是我做的不好。你雖是女子,卻巾幗不讓鬚眉,性子豪爽豁達,還望不要跟我計較纔是。我鄭遠通有幾斤幾兩,自己心中是十分清楚的,那琴光樓要不是用了歪門邪道的法子,就靠着我那兩個廚子三腳貓的功夫,只怕是三天都撐不下去啊!”
姚織錦聽他忽然轉了口風,心內就有幾分詫異,本待不和他掰扯的,這時候卻又忍不住回過頭,道:“你是何意?”
“不瞞要姑娘說,珍味樓重新開張之初,我也曾上門去嘗過味道,深深爲姑娘的廚藝所折服。我眼見珍味樓經歷如此大劫,依舊能重獲新生,心中只有豔羨的份兒,若不是因爲如此,我也不會生了那起要開酒樓做生意的心。只是,我終究是將所有事想得太過簡單。飲食這一行,若沒有金剛鑽,還真攬不了那瓷器活兒。我琴光樓裡的兩個廚子,他們做出來的飯菜,連我都不稀罕吃,可店已經開起來了,總不能看着它倒閉吧?無奈之下,我纔想出了那麼個旁門左道的法子。”鄭遠通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姿態來,壓低了聲音道。
“做飲食生意,本來就不是容易的,若廚藝不合格。哪怕你用別的手段招攬來好生意,也留不下好口碑。”姚織錦一本正經地道,“不過我不明白,既然你已經想明白了這個理兒,爲什麼還要在這裡看鋪子,預備開分店?”
“我盤下這個鋪子。不是爲了開酒樓的。”鄭遠通神秘兮兮地道。“我在這一行浸淫愈久,對廚藝這回事的興趣就愈濃厚。就算是琴光樓裡出的菜色難以下嚥,也絲毫不能阻擋我對飲食行業的喜愛和崇敬。如今這潤州城裡最缺的就是手藝高超的廚子,簡直踏破鐵鞋無覓處哇!”
“所以呢?”姚織錦淡淡地道。
那鄭遠通又朝她臉上張了張。忽然靈機一動似的雙掌一拍,大笑三聲道:“有姚姑娘在這裡,我還用得着發愁嗎?姚姑娘。我準備開一間學堂,到時候,能否請你來坐館?”
“坐館?”姚織錦噗地噴了出來。“你是不是失心瘋了?我從小到大最不耐煩的就是念書,如今也不過認得兩個字罷了,你讓我來坐館替你教授學生?那不是誤人子弟嗎!”
“不是的姚姑娘,你誤會了。”鄭遠通十分認真地道,“我想開設的學堂,與尋常所見並不相同,而是一個專門培養好廚子的去處。你想。咱潤州城裡酒樓食肆林立,每個新開的飯館。要招個把手藝精湛的廚子,簡直難於登天,如果咱們能開一間學堂,專門培養做廚的人才,既能掙錢,同時,也將廚子稀缺的問題解決了,這可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啊!”
“唔?”聽他這麼一解釋,姚織錦心中頓時有了興趣。爲廚之人,不就是想讓更多百姓,吃上一口合心意的美食嗎?
鄭遠通或許從她臉上看出端倪來,趁熱打鐵道:“你看,我盤下這間店面,爲的正是開設學堂,否則,我要這麼大一間鋪子做什麼?琴光樓生意好口碑差,我還上趕着開分店,那不是貽笑大方嗎?我原本還在爲請老師的事情而發愁,如今和姚姑娘恰巧遇見,這便是天意啊!我知你即將在文會巷開一間新鋪子,到時候,你縱是來學堂裡授課,也十分方便,你說呢?”
姚織錦就回頭看了盧盛一眼。她想,沒有人比她和盧盛更加明白,一個好師父,能給人帶來怎樣脫胎換骨的變化。如果這鄭遠通是真心想開學堂,培養好的飲食人才,那當然再好不過。就怕他是預先存了什麼不良之心,到時候將她和珍味樓、玉饌齋、鮮味館通通捲進去,那便如何是好?
她想了一下,便道:“咱們都是飲食行業的人,我也十分樂於見到,這世上有越來越多的好廚子。不過鄭公子你也知道,我如今身懷六甲,玉饌齋又正正準備開張,有太多的細節需要處理,好些事情,我實在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我連開張的日子都尚未能選定,着實騰不出時間再來處理別的事。所以……”
“選日子是嗎?這多簡單!”鄭遠通妖嬈地在原地轉了一圈,“我家裡在寒水寺便認識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和尚,我父親閒暇時候,總喜歡上哪兒和他傾談兩句。我可去求他幫你選定一個開張的大吉之日,其他事情,你若需要幫忙的也只管開口。我鄭遠通對於做廚不在行,手裡倒有兩個閒錢和大把人力,皆供你驅使。我知你現在身子不比當初,處處需要小心,你來授課時,我也會安排人從旁保護,絕出不了紕漏的。還有……你肯來坐館,銀錢方面,我也是不會虧待你的!”
姚織錦見他說得這樣言之鑿鑿,心裡就愈加活動起來,卻又不敢貿貿然答應,便道:“這事,我暫且無法給你個準信兒,還得回家同我夫君商量之後再說。你也回去再考慮一下,明兒這個時候,我還會到這裡來,那時,我再告訴你我的決定。”
說完,她轉身就要離開。鄭遠通從她這句話裡彷彿看到了無限希望,連忙在後頭揮着手大聲喊道:“姚姑娘,你可不要騙人家啊,明兒我真在這兒等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