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豔娘說走就走,四五日之後,她真個關掉了春豔居,和自己的丈夫齊二一起,只僱了輛牛車帶着隨身細軟,離開了黑涼村。
按着姚織錦的意思,自個兒的師父要走,從今以後恐怕再不得見面,她無論如何都要送一送纔對,可那屠豔娘卻是抵死不依。
“送?送你奶奶個腿兒!”她兇巴巴地斥道,“老孃恨不得將這黑涼村的東西一股腦兒拋在腦後,你這一送,在村口難免要哭哭啼啼,老孃心中也不好受,萬一鬱悶起來,傷着我肚子裡的娃咋辦?就這麼着吧,緣來緣去,自有天定,沒啥可強求的!”
不知爲何,聽到她這一番話,姚織錦突然覺得屠豔娘就像是個即將隱於市的高人,她來去無蹤,從今往後,只做那杳然黃鶴,再無一點消息。
屠豔娘從來不許姚織錦在春豔居出現,甚至是靠近一點點也不行,眼下她已經離開,姚織錦腳下晃晃蕩蕩的,不知怎地就來到了那裡。
紅漆大門緊緊閉着,往常門庭若市,此刻看在她的眼中,卻是無比淒涼。她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將幾天以來始終隨身帶着的那本手抄食譜拿了出來。
封面上是“玉饌集”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書頁已經被搓揉得破破爛爛,姚織錦隨手翻了翻,見裡面都是些尋常的吃食,似乎沒有什麼特別,但仔細看,卻有有些不同。
這本《玉饌集》中不僅將每一道菜的刀工、做法、火候寫得一清二楚,還有不少撰書人自己總結出來的小妙招,更難得的是,連食物相生相剋也標註了出來。扉頁上一句:平凡之中方見不凡,令得姚織錦心中震了一震。
世上的食材千千萬,但烹調手法,歸結起來不過“炒熗燜煎燴”等幾種,要做出新意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味道固然重要,卻不是唯一,有時候,食者用餐時的心境,更加不容忽視。做菜,這裡面實在有太多的學問,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全部吸收進來,卻更加明白,這斷斷是急不來的。
正看得出神,門前走過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嬸,在姚織錦面前停下腳步,頓了頓,道:“丫頭,你這是要把自個兒給賣進這春豔居?聽我一句勸,這可是個吃人的地方,如今已經關門了,你要是聰明的,可千萬別把自己搭進去啊!”
姚織錦擡了擡頭,衝那女人微微一笑,聲音裡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我不賣-身,我的命,由我自己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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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頭晃悠了一陣兒,她便蔫頭耷腦地回到了拂雲莊。
這幾個月以來,她從未有主動和谷韶謙說過一句話,他吩咐什麼,也只不過應承了就走,絕不多耽擱一刻,總之便是能避則避。此時天色尚早,她估摸着谷韶謙不會那麼早回來,卻沒料到,剛剛走到門口,卻正巧撞上了他。
“給少爺請安。”她驚了一下,連忙屈膝行了個禮,轉身就要跑,卻被谷韶謙在後頭叫住了。
“錦兒,你稍站片刻,我有幾句話要說。”
姚織錦迫不得已站住了腳,回過身道:“少爺,奴婢今日回來得有些晚,蘇大娘多半已在廚房準備晚飯,奴婢也得趕緊去瞧瞧大奶奶想吃些什麼,要不然……”
谷韶謙笑了笑,語氣裡似有戲謔之意:“你滿嘴只有大奶奶,我這大少爺你就不放在眼裡了?”
“奴婢沒有那個意思。”姚織錦愈加低了頭。
“不是跟你說過用不着‘奴婢來奴婢去’的嗎,你這一聲聲兒,說得我心裡直彆扭。大半年之前在姚家咱們第一次相見,你是何等神采飛揚,如今低聲下氣的,我看了也覺得難受。”谷韶謙嘆了口氣,淡淡道,“錦兒,這些日子你總躲着我,想必,上次趙廣易來說的那些話,都飄進你耳朵裡了吧?”
姚織錦驀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谷韶謙。所以,這一刻終於還是來了吧?他認同了母親何氏的建議,決定要拿自己做“下火”的工具?
“我約略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別緊張。我正是打算將此事與你說清楚,否則,你見天兒地躲着我,總也不是事兒。”谷韶謙抿脣一笑,“錦兒,我沒有納妾或收丫頭入房的打算,至少,現在沒有。”
“真的?”姚織錦脫口而出,說了才發現,自己的反應也實在太過強烈了些。這樣一來,自己這些天躲着谷韶謙的原因,可就被坐實了。
谷韶謙也是忍俊不禁,呵呵笑了兩聲,道:“怎麼,心裡鬆了一口氣罷?我沒想到你身段如此靈巧,小小一個拂雲莊,竟也能容得你四處躲藏,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要找你,還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若不是如此,我早就能將心裡的話抖摟出來,也省得你擔驚受怕這許多天。”
他頓了頓,接着道:“我和淑寧,在成婚之前互相併不認識,我得謝謝老天爺,將這麼一個知書識禮的好姑娘許給了我。自從她嫁進谷家,我們二人便一直感情融洽相敬如賓,在我心裡,她一日比一日更加重要,甚至令得我再容不下其他任何人,有她伴着,已覺無比滿足。所以,無論是外頭買來的姑娘,還是自己個兒房裡的丫頭,我都不需要,這番話我已經對淑寧說過,父親和母親的建議,我也已經回絕了。說句不合適的話,在我看來,與其說你是個丫頭,倒不如說是妹子,我願意護着你,但你放心,我絕沒有其他任何狎暱的想法。”
姚織錦見他不像是說假話,耳裡又聽到這番本該在徐淑寧面前說出來的“表白”,大大鬆了一口氣之餘,又不禁有些豔羨。
這谷韶謙年紀輕輕的,平常溫潤有禮,但一遇到事情,還真頗有原則。徐淑寧命可真好啊,能有這樣一個人將她捧在手裡放在心上呵護。
既然大少爺主動開口替她解除心病,自己要是再不給個好臉,就太不知好歹了。想到這裡,她便笑着道:“這樣說來,大奶奶的心應該放下了吧?錦兒年齡小,聽見那起閒言閒語,不知該怎麼應對,心裡先就慌了,還請少爺別怪罪纔是。”
“淑寧是個嫺靜人,心裡就算受了委屈,也是不願意說的。至於我,我可沒閒工夫怪罪這個怪罪那個的。”谷韶言也籲出一口長氣,“這件事說到底,也不過是我母親爲了納妾的事和父親相鬥,將你捲進了渾水裡來。我父親的第一個姨娘進門時,母親忍了,誰知接下來竟一個接着一個,這些年他們二人爲了這件事吵鬧了不知多少回,到得你進入谷家,母親更是怒不可遏,所以,她平常對你也就苛刻了些。”
姚織錦思忖了一下,大着膽子道:“少爺,錦兒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自我進入谷家就知道,太太一向是看我不順眼的,三番兩次的告誡我,不許和老爺少爺們肆意調笑,還爲這個罰我去柴房呆了一陣。她既然如此討厭我,又怎麼會打發趙管家來帶話,讓你把我……把我……”
谷韶謙搖了搖頭:“你還不懂?母親表面上在呵斥你,實際上,卻是做給父親看的。你想想,她平常根本不怎麼搭理你,偏生於父親在場時,不止一次地對你耳提面命,對不對?她不願意父親將你也納入房中,也知道父親素來怕她,因此,這才一次次地拿你開刀哇!”
聽得這話,姚織錦心中忽而一動。
何氏千方百計找自己的晦氣,最終目的,卻是爲了阻攔谷元亨,這樣說來,倒在無形之中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她在谷府中無依無靠,大少爺大奶奶有心相幫,卻又拗不過父母,僅有的兩個朋友紅鯉和小曇,境況更是比她好不了多少。如果能討得何氏的歡心,說不定,這會是一條生路。
她當然明白何氏不是好對付的,不過嘛,如果不能讓她喜歡自己,那索性就惹怒了她,讓她把自己趕出去!
她突然覺得天空一片亮堂,彷彿於絕境中生出希望,猛地握緊了拳頭。
一旁的谷韶謙卻不知她的心事,只管道:“再過十幾天就是過年,淑寧身懷六甲,不宜行路,所以父親與母親決定,一起到拂雲莊上過年。蘇婆子沒經歷過這種場面,這些日子你和紅鯉幫着她做些採買之類的活兒吧。唉,我和淑寧躲到拂雲莊,原本就是貪圖這裡清靜,如今,此處也是要熱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