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美院的規模雖不如綜合類大學龐大,男女生宿舍樓也是各自都有好幾幢的,米蘭和葉純恰巧還都是在同一樓裡。說來也怪,好像自從韓崢和葉純分手後,她們倆就未曾在樓裡樓外碰見過。

直到今天。

在底樓的走廊上相逢,倆人俱是一怔,葉純淺淺一笑,點了點頭。

米蘭打量了她兩眼,道:“好久不見……你好像剪了頭髮?”後半句,純屬有話沒話時的寒暄。

“嗯。”對方顯然也不知說什麼,每次見米蘭,她都有說不上來的一種緊張感,不很強烈,卻足以使她感覺得到存在。她結結巴巴地道:“最近好嗎?”

米蘭反問:“你問我,還是他?”

“我……他好嗎?”一開始葉純只是隨口問候了一句,未加思考,冷不丁被米蘭一個追問,倒不知該如何作答了。她對韓崢心有內疚,也就順便問起米蘭他的近況。

“你們經常一起上課,碰面的機會比我多得多,依你看你覺得他好嗎?”她的語氣“不善”,她自己都聽得出。明明不想這樣,就是控制不住。有一瞬間她忽然懷疑自己不會是和韓崢待一起久了,說話方式也潛移默化地學得尖酸刻薄了吧?她覺得自己可能有些過分,便掩飾地擺了擺手,“算了,不關我事。”

她從她的左側繞過,快步向出入口走去。

她已經看到了他——懷濤揹着手,微微翹首等候在那裡。

“我剛剛好像看到葉純了。”他說。

“你沒看錯。”她與他並肩,邊走邊說。

“聊了幾句?”

“算不上聊天,”她說,“我和她又不熟,沒什麼可說的。”

“這倒也是。”懷濤摸了摸頭頂,“對了,下禮拜就放假了,假期裡你會回韓家吧?”

“還沒想好,反正,宿舍也能住。”她想到了什麼,遂問道,“你呢?明明市內有家,週末卻老不回去。”

懷濤嘿嘿笑了兩聲:“沒事兒,反正我爸爸就在系裡上課,我天天都能碰到他,我媽單位離學校也近,隔三差五地常來看我,再說,我不是每個月都回去一次麼?”他停下腳步,眼神忽然變得很認真。“米蘭,我爲什麼經常週六週日還留在學校,你真的不懂嗎?”

她認識懷濤半年了,她再不懂他的心思,也就成了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她從小就不擅長交朋友,異性朋友更是罕有。周圍的男孩子裡,像懷濤這樣各方面條件出衆的人物,她此前還未遇到過。她一直有個疑問:宋懷濤怎麼就偏偏能注意到自己這樣一個渺小的女孩子呢?如果僅僅是因爲外貌——渾身上下由裡到外她只對這一點還有點自信,漂亮的女生在美院不乏其人,自己相形之下也未必是最佳的選擇。更何況,自己還有一個複雜到一般人無法接受的家世。

“寒假差不多有一個月,”見她悶頭不說話,他又道,“你財大的課程也停了吧?……我們來約會好不好?不管你回韓家也好、在學校也好,我都不會讓你孤零零地過的。同意?”

“這事兒可由不得她。”

宋懷濤和米蘭霍然轉過身去,驚愕地看着身後兩步開外遠的韓崢。他們剛纔根本沒留意到韓崢是啥時候跟在他們身後的。——也許是在出了女生宿舍的小路後的轉彎口。

“你說,是不是?”韓崢看着米蘭。

她看看他、又看看懷濤,終究答不上來。

“韓崢,米蘭是自由的,你不能總把她像女僕一樣看待——不對,就算是女僕,你也這樣的態度也屬過分了。”

“自由?”他壓根不看懷濤,似笑非笑地盯着米蘭說,“在她決定留在我們家的那天起,她就等於出賣了她的‘自由’,恐怕你還不知道,就在你參加的我們的那場生日宴當天,她還說過只要我願意,她願意嫁給我呢?可見,‘自由’對她來說,遠不如能留在韓家來得寶貴,米蘭,我有說錯嗎?”

她在他目光的逼視下,神情變得愈加卑微。“是的,韓崢,你說得沒錯。”她忽然發出淒涼的笑聲,扭頭對懷濤說,“他說的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你們都瘋了嗎?”懷濤不可置信地試圖用雙手搖撼她的肩膀,卻被韓崢一把從她肩頭撂下了他的手臂。

“你以爲人人都像你那麼幸運嗎?”韓崢低吼道,“在我們家這樣的環境成長,人不瘋狂,那才奇怪!”

米蘭之前對韓崢突如其來的發飆還有一絲怨氣,猛聽得他這一句話,心間一動,倒有了一種類似於“同病相憐”的“認同感”。

宋懷濤已經被氣得喪失了風度和忍讓:“如果你們家真的會致人發瘋,我就把她接走。”

“笑話,你憑什麼?”韓崢也一步不讓。“你信不信,如果我想,你可能連見她一面都很難。”

韓崢突然來的這一句讓宋懷濤霎時緊張起來了。“怎麼說?”

“米蘭,爲爸爸前陣子跟我提出國的事,我問你,你上次在房裡說的話還做不做數?如果我要出國,如果我跟我爸說要帶上你,你是留下,還是跟我走?”他明明是在提議一件不會真正付諸實施的事,可他自己都沒注意到,他的口吻是那樣認真,以至於米蘭和懷濤都全部相信了他口中事件的真實性。

“我……跟你去。”她說。

“米蘭,你也跟着他發瘋嗎?”

“懷濤,”她憂傷而懇切地說,“就算別的話都是瘋話,韓崢有一句話說對了:在韓家這樣的環境成長,人不瘋狂,那才奇怪。”

韓崢沒有吭聲,似乎陷入了沉思;在他漆黑的瞳仁裡,映出的是一雙米蘭的影子。

韓崢沒有一直跟着米蘭他們,只是他離開後,原本悠然散步的心情也都蕩然無存。宋懷濤只得很快就送米蘭會寢室去。告別時,他說:“我不知道你和韓崢之間作了什麼荒謬的約定,但是,我今天跟他說的話也是認真的,如果韓家真的會使你發瘋,我就把你接走——一定會有這一天。”

從心裡說,米蘭是感動的,可她對此未作表態。

懷濤也知道一時半會她無法給他任何迴應,也就沒有逗留,告辭了。

他走後,米蘭撥通韓進遠的手機:“喂,韓叔……啊,是我……聽韓崢說,你想讓他出國?……什麼?他拒絕了?……哦、哦……沒事了,我就是突然想起來問問……嗯,寒假我會回家……”

結束通話後,她把手臂擱書桌上平放,頭枕着胳臂,閉上眼睛。大騙子!——她在心裡頭罵道,總是說些莫名其妙的事來嚇她。上次是拿米楊做文章,這次又說要出國,明明都已經明確拒絕了的。真搞不懂他爲什麼對撒謊騙她“樂此不疲”!

在宿舍門口,米楊被李奕喚住了。“你好,方便聊聊嗎?”

他停止划動輪圈,李奕跨大一步繞到他跟前:“我……你還記得嗎?”

米楊遲疑了兩秒,點頭道:“嗯,記得,你是李奕。那天……池塘邊……我們見過。”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若有所思。

“啊,聽睿涵提過。”他划動輪椅,直到停在自己寢室房門口;從書包的側袋裡摸出鑰匙開門。“請進來說。”他招呼道。

他跟着進屋坐下。房間裡收拾得很整潔,韓崢和米楊都是愛乾淨的人,此間學校特殊照顧的兩人間,因此顯得格外寬敞舒適。

“你們這兒,挺好的。”李奕上下打量了一番後讚道。

米楊不是沒數對方絕不可能特地過來欣賞他所住的寢室,必是另有目的纔來找他。他問道:“究竟有什麼事?”

“那個……我還沒好好謝過你上次救睿涵哪。”他說。

“可她已經謝過我了。”他平靜地說,摻和着些許本能的冷淡。

李奕道:“我想和她和好。”

米楊微微一笑:“那你該和她說。”

李奕必須承認他的話有道理,一時都不知該如何應對。他來,原本是想讓米楊對蔣睿涵“絕念”,但真正面對他時,他又不知如何起頭好了。

這時候門鎖的匙孔開始轉動,門打開,韓崢走了進來。

韓崢和李奕雖不在一個班級,卻是同系同級,彼此認識。不過,李奕事先已經知道那個救人的肢殘男生和自己系裡的韓崢住一間寢室,因此對韓崢出現在這間房裡並不感到特別意外。只是他來了,自己就不方便再和米楊深入談下去。也罷,他本來對這場談話心裡也沒底,不如什麼都不說、順氣自然吧,他想。於是起身告辭。

“又一個自以爲是、莫名其妙的!”韓崢沒來由地一肚子火,聲音不自覺地也比正常時候提高了一個八度。

米楊覺得他的這脾氣上來得匪夷所思——“又一個?”那之前一個又是誰?

韓崢坐下喝了口水,朝着發呆中的米楊嚷道:“你沒看明白人家要做什麼?”

米楊知道問題的答案就是不知他因何而問:“我知道。他說了,他想和蔣睿涵和好。”

韓崢一翻白眼道:“就像你說的,這話他應該直接對蔣睿涵說,跑你這兒來幹什麼?他根本就是……”

“是爲了提醒我吧。”他把他後半句沒出口的話平靜地接完。他放下輪椅的手閘,脫掉罩在最外層的那條褲子——平時上下樓會把褲子弄髒,所以回到寢室第一件事就是換下外褲,而褲子的布料則通常是深色又耐磨的料子。在換下褲子後,他把自己轉移到牀上,隨後開始用掛在牀腳邊上的一塊抹布擦拭輪椅的座席,邊擦邊說:“他也真多此一舉,你說是吧?呵呵……”他心底的苦笑更深:如果是爲了提醒,那麼每天已經有無數次的機會在提醒自己什麼事是想都不能去想的,這些“提醒”遠比任何人的話語更能印入他的生活裡。

韓崢臉上陰晴難斷。半晌,彷彿從心底裡發出的幽嘆,他說:“照你這麼說,我以前根本就是個大白癡。”

“不,韓崢,”米楊把抹布掛回原處,重新坐回輪椅划向他,“我沒那麼想。你……你跟我根本不一樣。”

“沒有本質不同。”他已經很多年沒和米楊那麼貼近地坐在一起。他竟也不反感。他接下去所說的一番坦誠的話,把他自己都驚訝到了:“你姐姐不會比我明白你在這一問題上的想法和處境。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我並不後悔曾經和葉純在一起,因爲我已經試過了。她嫌棄——人之常情;她要是不嫌棄,我就儘可能地待她好——由始至終我就是這麼想的。”

在米楊心底一塊隱蔽的土壤裡,一顆混雜着希望與絕望的種子正努力破土,他能感覺到它想發芽。當韓崢說那句“她嫌棄——人之常情;她要是不嫌棄,我就儘可能地待她好”的話時,他分明是頗受觸動的,可是轉而他又頹然地想:即使自己願意儘可能地待人家好,他又有什麼資本待人家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