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韓宅所在的這條巷子地處鬧中取靜的地段,所有的民居都是保存良好的舊式洋房,而一路密密匝匝的樹蔭讓整個氛圍更顯清幽。

米蘭一直把懷濤送到了巷口。這時候的月亮已經升得很高了,天空如黑暗中的海洋,深灰色的雲層則像浪潮一般緩緩前涌。

兩輛出租車過去,懷濤都沒有伸手去攔。當第三輛車駛來時,米蘭攔下了它。

“那就明早學校見吧,到時我送你去財大。”懷濤上車前將她的手略加用力地一握,隨即蹙了蹙眉,只因這樣炎熱的季節裡,她的指尖依然帶着微微的涼意。他忍不住把她的手舉至脣邊,柔軟的嘴脣飛快地吻過她每一根手指。

米蘭渾身一緊,不知該怎麼動好。終是笑了笑,說:“好,明天見。”

他鑽入了車裡。車子發動;直行;隨後轉向另一條街。

米蘭傻愣愣地站了片刻才轉回身往回走。夜已經深了,巷子裡沒有其他人,耳邊所有的聲音只有自己輕微的腳步聲和隱匿在樹葉間的夏蟲的吟唱。越朝韓家的方向走近,她就越心慌意亂,很快額頭、掌心都滲出密密的汗水來。

這條巷子她從小不知走了有多少遍,巷子不長,景物皆眼熟,可此刻走來,卻彷彿是一段“去向未知”的漫長甬道。路燈明明足夠的亮,她依然看不清路的盡頭。她的步履異常緩慢,本能地覺得哪裡和過去不再相同——當自己再次走入韓家的一瞬,隨之而來的將會是一些巨大的撼動。她完全不能進行有邏輯性的思考,腳下倒像是被人拉着才往前走似的。墨黑的樹影,黃亮的路燈,瑩白的月光,深藍的天幕,一切組成了一幅光影奇妙交疊的巨大畫布,而她被某種力道吸入了這樣一道背景裡,無法抽離也無所遁形。她放棄了思考,放棄了抵抗,任由心臟突突地劇烈跳動着,一步步地走向那個擁有她大半人生回憶的小院中。

一進韓家大門她發現的頭一樁事,便是那盆米蘭花已被人從房裡搬了出來。她不由怔了一瞬,還來不及分辨自己的感受,就被突然響起的說話聲嚇了一跳:“都這麼晚了,還不快進來。”

米蘭瞅着站在洋房入口門框下的韓崢,之前慌亂的心跳速度不知爲何倒反而漸漸穩了下來,她朝他筆直地走去,直到站到他近前纔開口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韓崢之前並沒有在米蘭房裡久留,只待了一會兒便說要回房休息了。留下懷濤與米蘭單獨相處了個把小時,懷濤才告辭。米蘭還以爲韓崢早就睡下了。

他伸手一指庭院中間的那盆米蘭:“剛去你屋裡把花搬下來。”

她注視着他,下意識地試圖從他簡短的話語和閃爍的眼神中讀出背後的心情,可她發覺似乎有點困難。她垂下眼睛,嘴裡喃喃說道:“何必急在這一晚……”

他說:“何必再留到明天?”他的語調中帶着強烈的困惑,一雙眸子瞟向夜空,神情彷彿是在側耳聆聽來自天邊的某個回答。轉瞬之間,他的眸光從明亮到黯淡,就好像一個人在徵求某人答案時,得到了一個自己並不願意接受的結果。

“你還好吧?”米蘭其實挺怕韓崢發生類似這樣忽然神色呆滯的情形的,不僅因爲他陰晴不定的個性,更因爲在他癲癇發病前也往往伴隨着這樣的先兆。她不禁用手拽了拽他的胳臂,輕晃了兩下。

他好像是被人從夢境裡拽出似的,一時間還有些恍惚。落在她臉上的視線起初甚至有些渙散,隨後才一點一點聚攏起來。他看着她,一句話也不說。而米蘭大概是意識到了什麼,拉住他胳臂的手迅速從滑落,最終尷尬地交握在胸前。

“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不過米蘭,對我們來說,最壞的情形也已經出現過了。”他說話時,月亮正巧被飄來的雲遮蔽住了,韓崢的臉在她眼前暗了下來,她只能藉助外面路燈散落進來的光線看到他模糊的五官,卻沒辦法看清他說話時的表情。“至少現在的我,不願意我們的生活再朝着更糟的方向去了。”

雲層褪去,月光一下子亮了,米蘭從他的臉上讀出了痛定思痛之後的寧靜,他的目光是那麼懇切。可是她沒有就此收穫如釋重負的快感,反而覺得胸口有塊巨石壓得她無法喘息。她痛楚地哽咽道:“聽上去一定像個藉口,可當年,我沒有辦法……沒有去處……我不想做一個沒有家的小孩,即使韓家不是我真正的家,可是,總好過流浪……我不想永遠做一個被別人輕視踐踏的人,我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想向上爬、拼命、拼命去擺脫社會底層的命運!從小就被人說是沒爸的孩子,是女傭的孩子,我受夠了!在媽媽死後,我選擇留在韓家,我知道你會因此更加看輕我,我就自己說:‘比起將來全世界都看不起你,放棄一點骨氣實在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韓崢,我很自私,明明知道自己出現在你面前就會對你造成痛苦,卻爲了我自己的野心,選擇不管不顧!看起來好像是你總在和我過不去,其實都是我自找的屈辱!是你一直在忍耐我……”

“別說了!”在看到她的眼淚閃爍的微光後,他打斷了她,並將頭轉向了一邊,“我曾經設想過,如果在你十六歲那年你就此離開了我們家,那麼現在的我又會做何感想呢?我應該會忍不住猜測你的處境吧?你會在哪裡生活?過得怎麼樣?會不會過得很不好?會不會早早就因爲生計而輟學?我問自己,如果那樣我會不會感到滿意?”

漫長的沉默使得四周的空氣也彷彿變得稀薄。

韓崢慢慢轉回臉,在昏暗中凝視着米蘭,然後他搖了搖頭:“人有時候真的很矛盾——如果這輩子永遠不再見面也罷,倘若你當年選擇離開,而若干年後我竟發現你和米楊處境淒涼,我想我一定無法接受這個、我的惱恨會比現實中擺在我面前的這個狀況更甚十倍!”

“韓崢……韓崢哥哥……”米蘭的身體靠着門框倏地滑到地上,兩條手臂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膝頭,不可遏止地大哭起來。

他渾身繃緊的肌肉漸漸鬆弛下來,挺直的背也隨之放鬆。繼而他在米蘭跟前半跪下來,一手輕攏住她的膝蓋。

米蘭擡起滿是淚痕的臉,一雙大眼睛裡,又不停地醞釀出新的晶瑩。她的心被撕扯着、震撼着,與此同時又有股久違的溫暖向她襲來,痛楚和感動攪在了一起,無法剝離。

韓崢的嘴角微微彎起:“我只比你大一個禮拜,當年我特別想有個妹妹當小跟班,買了好多個糖人面人哄你半天你才終於答應叫我哥哥,而且多數時候還是會忘記,怎麼今天叫得那麼自然起來?”

她再次把臉龐埋入兩個膝蓋中間,嗚咽着說:“我知道我不配,我始終不配,可是韓崢,我要是真有個你這樣的哥哥該多好呀。”

“別說傻話,你從來不是我的妹妹,何況我們都長大了……”他的手掌離開了她圓潤的膝頭,隨即站起,嘆息着轉過身背對着她說,“去睡吧,”他頓了頓道,“已經太晚了。”

“昨天睡得不好吧?”早晨在學校和米蘭一見面,懷濤就指着她紅腫無神的眼眶說。

“嗯。”她也不否認,只心不在焉地輕點了下頭。

“唉,如果實在扛不住,就少上一兩節課回來補個覺吧,硬撐着對身體無益,而且學習效果也不好,你說呢?”

“這陣子我少上好幾節課了,眼看就要期末考試,我不想再缺課了。”她指指自己的眼睛說,“我只是臨睡前水喝多了,眼睛有點腫,看上去好像很嚴重的樣子,其實我並不困。”

懷濤露出一副“拿你沒轍”的微笑。在路經財大門口的一家便利店時,他拉她進去,拿了兩罐咖啡,結完帳後塞到她手裡說:“我纔不信你等下不犯困,拿着,眼皮打架的時候喝一罐,多少能提點神。”

到了下午,任憑米蘭怎麼睜大眼睛,依然眼皮耷拉成兩條縫,嘴裡也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哈欠。教室的電扇忽忽地吹着,藍色的窗簾也都嚴密地拉了起來,卻擋不住午後的豔陽,仍舊讓整個室內熱氣騰騰,別說像米蘭大半宿沒睡的人,就是其餘的學生精神狀況也大都蔫蔫的不得勁。她看到桌上的兩罐咖啡,便拿到近前,拉開鐵罐拉環,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了半罐。隨後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總算感覺精神稍微振奮了一些。

桌角放置的手機噠噠振動不停,她打開收信箱,閱讀懷濤發來的短信:

——要是真的很累,就趴在桌上睡一會兒吧。

她回道——呵呵,多虧有你的咖啡。我現在精神還不賴。

——你可別一口氣喝太多,對胃刺激太大。對了,我媽讓我們晚上去家裡吃飯,她會做你愛吃的藕餅哦。你下課就在財大門口等,到時我來接你,不過多半我會比你早到,呵呵。

她不過是上次在宋家吃飯時順口誇了句懷濤媽媽的藕餅做得十分可口,她很喜歡;沒想到對方便記下了,還特地爲她烹調這道菜。雖是家常菜色,這份心思卻讓人格外感動。

她忽然發現,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同了:不止有了把自己呵護備至的懷濤,還有了親人般待她的懷濤一家,甚至連韓崢都對她伸出了和解之手。她該知足了。

幸福原來也可以離自己這麼近啊!這樣的命運逆轉,即使做夢也會笑醒吧?於是她果然微笑起來,只是一低頭,一顆淚珠卻醒目地滴落在膝頭的裙裾上,暈出了一個深色的溼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