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嗎?
這句話就像在菊池大麓心裡開啓了憤怒的深淵,讓他緊緊地盯着陸時,
“你什麼意思?”
一旁的夏目漱石也微微搖頭,
“陸,沒有必要。”
夾在中間,他非常難做。
陸時聳聳肩,
“好吧。”
他轉向菊池大麓,說:“菊池先生,你對我不瞭解,那我不妨說得詳細一些。首先,我是倫敦大學聯盟旗下,倫敦政經的講師,同時,我在劍橋大學舉行過多次講座。”
菊池大麓臉色有些難看,
他的母校,
倫敦大學學院,從屬於倫敦大學聯盟;
劍橋大學又是陸時開講壇的地方。
從身份上看,陸時這個年輕人竟然能壓住他。
陸時繼續說道:“而且,我在劍橋大學進行的演講跟翻譯有關,題目是《Faithfulness,Expressiveness and Elegance(信、達、雅)》,此爲譯事三難。”
沒有吹牛,確實是翻譯大師。
菊池大麓嘆了口氣,
“我在知道伱是《日本文明的天性》的作者時,便知道你的能力了。”
很簡單的道理,
那本書裡面引用了大量日語的參考文獻,而且以英語寫就,
其作者必然精通雙語的大拿。
只是,沒想到是一箇中國人。
陸時問道:“那,就這樣?”
菊池大麓“嗯”了一聲,沒有多說。
陸時起身準備和夏目漱石離開。
沒想到,才走出幾步,菊池大麓還是不甘心地開腔了:“陸爵士,剛纔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唉……”
夏目漱石嘆氣。
陸時回過頭,
“菊池先生,你指哪句話?”
菊池大麓沒有回答,只是直視着陸時的雙眼。
一切盡在不言中。
看來,還是不太服氣。
陸時說:“你在倫敦修習數學、物理學,對於《教育敕語》,你是怎麼看的?它是先進的嗎?是符合當代教育理念的嗎?”
菊池大麓露出了一絲奇怪的表情,
能寫出《日本文明的天性》的作者,必然是深刻且廣泛地瞭解日本的,
可是,當他意識到陸時知道《教育敕語》的內容時,仍覺得神奇。
難怪能寫出那種開頭:
“菊是日本皇室家徽,代表着溫和謙遜;刀是武士道文化的象徵,代表着黷武好鬥。這兩樣東西承載着日本人的精神內核,他們彬彬有禮,卻又蠻橫倨傲;他們無比頑固,卻又非常善變;他們忠誠且寬厚,卻又心存叛逆,滿腹怨恨……”
剖析得如此透徹,必然以深刻調研爲前提。
菊池大麓說:“你憑什麼說它不符合當代教育理念?”
陸時指指自己,
“因爲我的另一個身份。我是哥倫比亞大學校董,同時是多所大學的捐贈者、通訊講師。”
所以,眼前這個中國人還是教育家?
菊池大麓徹底無語。
他喃喃自語:“沒什麼好怕的……有什麼不敢的呢……”
像是在自我催眠。
良久,他說道:“陸爵士,請吧。”
陸時抱起了雙臂,
他確實很想“教育教育”眼前這個日本人,遂說道:“你以什麼身份請我翻譯?”
經歷剛纔的事件,他不可能不討厭對方。
菊池大麓起身,
然後,
“轟動你私密馬賽!”
咚——
老哥竟然直接在陸時面前土下座了。
一瞬間,周圍人的目光全都被吸引了過來。
竊竊私語四起,
“那是怎麼回事?”
“好像是亞洲人的神秘儀式。”
“儀式?”
“對!剛纔那一句‘宏大拿似媽咪似’明顯是咒語嘛~”
“不對不對!那是日語!”
……
夏目漱石痛苦地捂住額頭,嘀咕道:“真特麼……我終於知道自己以前有多惹人嫌了。”
陸時聽得直想笑。
他說:“菊池先生,起來吧。”
菊池大麓起身,
“陸爵士,我請你翻譯,是希望能證明……”
陸時擺擺手,說道:“我可管不着你希望什麼,該給的報酬給到位就可以了。”
菊池大麓恭聲道:“感謝。”
之後,他開始翻找隨身物品,
“我這有《教育敕語》的稿件,你先看過,之後再翻譯。”
陸時說:“不用。一共兩百多字,我能背下來。”
菊池大麓:???
徹底懵逼了。
陸時卻並不在意對方的目光,問酒保要了鉛筆和紙,直接開工,
“翻譯,首先要讀懂原文。”
一邊說着,一邊開始默寫。
——
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國宏遠,樹德深厚,
我臣民克忠克孝、億兆一心,世濟其美,此我國體之精華,而教育之淵源亦實存乎此。
……
——
竟然真的一個字不差!
菊池大麓頭都暈了。
旁邊的夏目漱石卻說道:“菊池總長,陸是絕頂天才,你質疑不了他。”
菊池大麓:“……”
老老實實閉嘴。
陸時說:“我認爲,《教育敕語》可以分成四個部分來理解。第一部分,提綱挈領地闡明日本‘國體之精華’乃忠孝二字,國家道德之本就是教育之本。”
之後,陸時微微停頓,
“這裡其實還隱含了一層意思——教育,應以培養忠臣孝子爲出發點。”
菊池大麓說:“原文沒說。”
陸時笑了,
“沒說?爲什麼我覺得不只是說了,還說得尤其大聲呢?”
他也不給對方反駁的機會,繼續道:“第二部分,列舉了十大德行。即孝、友、和、信、恭儉、博愛、學習、成德、公益世務、重憲遵法。”
菊池大麓和夏目漱石一齊點頭,
“這沒什麼好解釋的。”
陸時說:“最有意思的是第三部分了。”
他在紙上寫道:
——
一旦緩急則義勇奉公以扶翼天壤無窮之皇運,
如是者不獨爲朕忠良臣民,又足以顯彰爾祖先之遺風矣。
……
——
仍是原文,
一字不差。
菊池大麓眯起眼,沒有說話。
陸時看他不敢吱聲,心裡“哼”了一聲,說道:“這裡說的,德育的結果仍歸於造就‘義勇奉公’的‘忠良臣民’,以‘扶翼’天皇,我說的沒錯吧?”
菊池大麓撇開了視線。
陸時挑眉道:“事實上,這話暗含讓人做盲目聽從的工具之意。單憑這點,它就不配被稱爲當代教育的指導思想。”
這話能直擊到痛處。
菊池大麓反駁:“陸爵士,說話要有根據。”
陸時搖頭,
“根據?菊池先生,你告訴我,這篇《教育敕語》一共纔多長,有什麼難翻譯的?還不是因爲裡面隱含的那些思想,一般人已經無法做到妥善的潤色了嗎?”
他晃晃手裡的紙,
“你真以爲,英國人不知道這玩意兒的風險有多大嗎?”
《教育敕語》是明治天皇1890年10月頒發的關於國民精神和各級學校教育的詔書。
當時的背景是,教育理念分成兩派:
一方,以伊藤博文爲首,認爲教育應當文明開化;
另一方,以元田永孚爲首,鼓吹封建道德,灌輸皇室利益高於一切的思想,用以維護天皇制國體。
雙方互相撕咬、搏鬥,
最後的結果,元田永孚爲首的復古派取得勝利,
他還將之稱爲是“儒學復古”的勝利。
菊池大麓凝視陸時,
“陸爵士,《教育敕語》好歹有句話‘朕庶幾與爾臣民俱拳拳服膺鹹一其德’。這可比貴國要先進得多。”
這正是陸時要說的第四部分,
由《教育敕語》規定,上至天皇自己、下至黎民百姓,均要一體遵守,
這與大多數國家絕對專制君主制下皇帝自外於命令的情況有別。
簡單來說,
日本天皇制定規則,自己也要遵守;
別國皇帝的規則,對自己無約束,只對臣民有效。
“嘖……”
陸時咋舌道:“菊池先生,說出那種話,你自己信嗎?你可別忘了,貴國還有一篇《軍人敕諭》,上面也有類似的文字。貴國的天皇說到做到了嗎?”
菊池大麓:“……”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陸時作爲穿越者,十分清楚《教育敕語》是一株怎樣的毒草,
到了昭和年間,它被絕對化、神聖化,並且強制學生背誦,學校還要興建特別的奉安殿進行安置,
而且,在日本通過《國家總動員法》後,地位更是上了一層樓。
陸時說道:“虧你沒想着翻譯、潤色《軍人敕諭》。”
“呼~”
菊池大麓呼出一口濁氣,
“連《教育敕語》都騙不了英國人,更不用說《軍人敕諭》了。”
感情這老哥自己也能意識到問題所在。
終究受過現代教育,還是懂最基本的孰是孰非的。
陸時撇撇嘴,
“你看過《我是貓》吧?”
夏目漱石“啊?”了一聲,嘀咕:“幹嘛說到我?”
菊池大麓說:“那是一本很不錯的閒雜讀物。沒有連貫的情節,只由一段一段自由散漫的閒聊組成,隨便翻到哪一頁,都可以毫無障礙地進行閱讀。”
陸時問:“除了吾輩,小說的主角有什麼特點?”
菊池大麓陷入沉思,
良久,他回答:“是五個知識分子。”
夏目漱石用“就知道會這樣”的目光掃了眼陸時,說道:
“我自己就是作家,深知自己的軟弱。雖然有着發達的頭腦和滿腹的經綸,心裡積聚了苦惱,卻只能發發牢騷而已。無權無勢,過着清貧的生活,自以爲這是與世無爭,保持清高個性的方式,卻不知道,這實際上是受到了排擠,逐漸被邊緣化的結果。”
“啊這……”
菊池大麓尷尬,
“夏目君,你真在說你自己嗎?”
夏目漱石搖搖頭,
“沒啊,我說的是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苦沙彌。”
菊池大麓:“……”
不知道爲何,有一種被對方耍了的感覺。
其實,他覺得那些描述說的是自己。
他是伊藤博文文明開化派的一員,可隨着《教育敕語》的頒佈,又無力抗爭,最後只能想那種可笑的“翻譯”的方法自欺欺人。
玩一些文字遊戲有用嗎?
人家Lu的作品,《日本文明的天性》,已經把那些陰暗着的、隱藏着的,說得很清楚了。
根本藏不住!
陸時笑笑,
“不知道我的翻譯能不能讓你們滿意。”
用的是陳述語氣。
菊池大麓有種被人完全看透,扒光了遊街的感覺。
他苦笑了一聲,
“我滿意又有什麼用呢?”
陸時早知道會這樣。
他說道:“信、達、雅,信排在第一,就是說,準確纔是翻譯的第一要務。我想,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當然,越是準確,越有可能不符合客戶需求就是了。”
菊池大麓又被幹沉默了,
“……”
無言以對。
過了好一陣,他說:“陸爵士,我很好奇,你是怎麼看待《教育敕語》的呢?”
陸時陷入沉思,
片刻後,他說道:“我沒記錯的話,《教育敕語》的前身是《教學大旨》,對吧?”
“這個……”
菊池大麓也有些說不準。
天皇侍講元田永孚起草的《教學大旨》是在1879年完成的,
而那個時候,菊池大麓才從英國回日本第二年,
當時的他,還處於適應官場的階段。
他說道:“那篇文章,在教育界頗有影響,具有全民性質,是非常重要的文獻。”
這屬於車軲轆話來回說。
陸時也不追究,
他眯起眼回憶着,緩緩背誦原文的一些片段,
“教育之要,在於明仁義忠孝。”
“徒以洋風是競,恐將招至不明君臣父子之大義亦不可測。”
“是故自今以往,應基於祖宗訓典,專一於闡明仁義忠孝,道德之學以孔子爲主,使人人崇尚誠實品行。”
……
菊池大麓有一絲迷茫。
旁邊的夏目漱石卻十分震驚,
他是文科生,對《教學大旨》印象頗深,
可是,即便如此,他仍不能像陸時那樣做到信手拈來、說背就背。
陸時繼續說道:“可見,在日本,很多思想是一脈相承的。伊藤博文一派所對抗的力量,一點兒也不比任公所對抗的力量要弱。”
菊池大麓不知道任公是誰。
夏目漱石卻很清楚,
“陸,樑先生似乎也在日本。”
陸時點頭,
“是的。我會去拜訪。”
看兩人把話題扯遠,菊池大麓趕緊道:“陸爵士,其實,日本宣揚傳統儒教又沒什麼不好。畢竟中國已經……咳咳咳……”
他大概是察覺到自己說的話容易激怒對方,趕緊用咳嗽掩飾。
陸時不由得“哼”了一聲,
“所謂的宣揚儒教,難道是要在小學校內懸掛古今忠臣、義士、孝子、節婦的畫像?”
“這……”
菊池大麓尷尬。
接受現代教育的理科生,確實有些看不慣那些。
所以,他也覺得自己是個矛盾的人。
陸時繼續道:“話說回來,你跟我聊儒學,那我倒要問問,孟子所言的‘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你們學去了嗎?”
菊池大麓被一直追擊,多少有些惱火,
“中國就做得好?”
可以說,“民貴君輕”的理念在所有封建國家都沒得到實行。
但陸時很清楚,菊池大麓說的不是反對封建的意思。
日本人頂着天皇反封建?
想想就搞笑。
菊池大麓所指的,其實是一個思潮:
日本人認爲,他們纔是華夏文明的正統繼承者,而中國的文明已經在崖山後消失了。
這個思潮一直暗流涌動,
直到一名叫內藤虎次郎(即內藤湖南)的學者出現,實現了理論上的“大一統”。
他在中國歷史的宏觀方面有兩大見解:
一、空間上的“文化中心移動說”;
二、時間上的“唐宋變革說”。
內藤湖南在文章中說,“中日文化同一體”,
此觀點沒什麼新穎之處,因爲基本是共識。
無論古今,日本學術界都認同日本文化源於中國文化,
歷史上,明朝滅亡後,甚至還出現過朝鮮和日本互相爭執誰纔是華夏文明的正統繼承者的事。
而“文化中心移動說”的觀點就比較“新穎”了,
內藤湖南認爲,文化中心是可以移動的,
華夏文明最早發源於冀、豫二州,以洛陽爲中心,西漢至唐,中心移到長安,宋以後則形成政治中心在北,文化中心在南的分離現象。
由此,他推出了一個十分離譜的結論:
華夏文化的中心將來會移到日本。
這腦回路着實讓人難以理解。
更離譜的是,內藤湖南在此基礎上受到感召,推導出了日本的天職:
由日本來實現中國文化的復興!
這是近代日本的國家使命!
再之後,這些理論進一步發酵醞釀,成了後來臭名昭著的“共榮圈”理念,爲侵略戰爭提供了重要的理由和藉口。
陸時看向菊池大麓,
“菊池先生,那些理念,你覺得可信?”
一句話問得菊池大麓有些懵,
良久,他說道:“大家都是這麼說的。我也……我也……”
陸時撇撇嘴,
“你也個屁!?數學、物理學,你是牛人。但那些詭辯,你還是離遠點兒比較好,省得變成蠢蛋。”
此言一出,
“噗!”
夏目漱石笑噴了。
菊池大麓臉黑,
“陸爵士,你這種說話方式……哼……我覺得,你確實沒學好儒學。”
陸時說:“你跟我扯啥呢?剛纔也不知道誰先開始,‘你知道我是誰嗎?’,那種拙劣的表演。”
“唔……”
菊池大麓氣得吐血。
這時,一旁的夏目漱石低聲道:“菊池總長,陸說話確實不客氣。畢竟,他在愛德華國王面前也是這個風格。”
菊池大麓:???
竟然在大英的國王面前也是這個風格?
他不理解,但是大受震撼。
陸時擺了擺手,
實在是懶得再和對方說什麼了。
他對夏目漱石點點頭,
“我們走吧?”
說完,便站了起來。
菊池大麓看兩人馬上要離開,猶豫片刻,忽然道:“陸爵士,此去日本,你有考慮到大學進行交流嗎?我相信,很多學生會願意跟你討論剛纔的問題。”
陸時回過頭,
“這是邀請嗎?”
菊池大麓鄭重地點頭,
“是!這是邀請。”
陸時笑笑,
“希望你們的人別再搞出讓我翻譯《教育敕語》,卻不用最後的成稿的事。”
言外之意是在暗諷對方輸不起。
菊池大麓的臉色有些暗紅,
不過,他考慮到東京大學那麼多師生,對陸時羣起而攻,應當沒問題,遂說道:“我們向來實事求是、虛心求教的。”
陸時點點頭,
“那我就勉爲其難地同意了。”
答應對方的同時,他在心裡想,
有必要想辦法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
以日本人的那種性格……
不是誰都像菊池大麓這麼文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