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就像是一座極大的地下宮殿,但並不精緻,也不宏大,而是顯得沉悶和壓抑,燭火幽幽,照得裡面鬼影幢幢。
可以看出此地一開始的意圖只是想將一切的聲音藏匿其下,可隨着使用需求不斷增加,地宮的規模也逐漸擴大,事實上仍然能明白到這裡原本只是爲了刑求逼供而用之所,比起地宮這個稱呼,也許地牢更爲合適,所以毀屍滅跡也在其中,因爲這裡面不僅有屠宰室,更有大型的焚燒池,可是後來,卻發展到更爲惡劣的行徑,擴大的規模大多數都是囚籠,那些囚籠大大小小,裡面皆是斑斑血鏽和斷肢殘骸,有人的也有獸的,幾乎看得出來這裡當鄂侯被厲王所擒之後就再也沒有使用過,地宮的入口也早已被封閉,因此囚籠裡仍有許多鎖着的獸,它們逃不出來,便餓死其中,現在早已腐爛得看不出本來面目,只能依稀從骨架來辨別它究竟是何物。
摯紅下來的時候,應皇天已經在這裡待了整整一夜了。
據清理地宮的人向他彙報所說,應皇天曾在一個囚籠一個囚籠前慢慢走過,有些囚籠他甚至還親身進入仔細觀察過,而當他終於走完整座地宮之時,就在其中一個擺滿了刑具和囚具的房間立了很久,便再也沒有移動過一步。
由於地宮並非位於運城正下方,也不在塌陷點附近,因此任摯紅的人再如何挖掘,在當時尚不知有地宮存在的情況下就變得非常茫然,挖起來也就毫無章法,因此短短三日時間根本不足以尋到地宮的所在,然而扶風當時的話觸動了他,於是他便找應皇天相助,果然不消片刻,他就指出了正確挖掘的方位,於是很快整座地宮就暴露了出來。
周圍仍有人在清理殘骸,地宮裡的味道連摯紅都禁不住微微蹙眉,他真不知道應皇天這一夜是如何待下來的。
對於眼前的一切,摯紅看過一遍,就絕難再看第二遍,事實上,他只需一遍,就永遠無法忘懷這慘絕人寰的有如煉獄一般的場面,有時候,他甚至能想象得到當時地宮之中不絕於耳的悲鳴聲和慘叫聲,血腥的味道遍佈其中,無處不在,更爲觸目驚心的,應是身處其中時能輕易感受到的一種絕望和無助。
有多少生命曾被無情地關押在此地,又有多少生靈遭受極端殘酷的對待,它們求助無門,僅能發出的悲鳴也被隔絕在如此深重的地底,那些可怕的工具和鎖鏈就是它們生命的全部,到頭來,若非運城數度坍塌,它們很可能將會永遠被埋葬在地底下,不會有任何人發現它們曾經存在過痛苦過掙扎過的痕跡。
面對應皇天,摯紅沒有任何解釋的藉口,在鄂邑一年之久,他竟然從未發現還有此一地,如今卻是對方用滿身的傷痕作爲代價,是他的失職,亦是他又欠這人一次。
應皇天一直不語,摯紅雖不是很清楚他在此地逗留如此之久的用意,但卻心知應皇天必定是想要將此事弄個清楚明白,就好像他會爲了妖獸的名聲而刻意安排的一出救援大戲,用一切細節來一步一步侵入那些原本有着堅定復仇之心的人們。
摯紅很清楚,心其實是看似堅定卻也常常是最柔軟之物,只稍稍加以碰觸就會被一點一點說服,只要能產生共鳴便會得到最終的認同,當然也必然會存在因爲一丁點的誤會就擴大成天大的仇恨的情況,所以誰都覺得心是最難以掌控的,一旦如此殘忍的真相擺在眼前,再一心堅定想要復仇的人恐怕也無法視若無睹,就連已習慣征戰殺伐的自己,在面對這座地宮的時候一顆心也不免掀起不小的波動,更何況原本就對獸一族多有親近的應皇天,縱使他能斂去所有情緒,卻仍無法掩飾此時此刻他如此沉默的異狀,摯紅想起流波山上在面對夔皮大鼓之時他渾身上下所散發出來的殺戾之氣,與那時相比,這樣的沉默顯然更爲壓抑和難以揣測,也讓本就窒悶不已的空氣因而顯得更加稠密,幾乎令人窒息。
摯紅也是不語,他立在應皇天身後,似是在等着他開口。
過了不知多久,應皇天才總算有了動靜,他緩緩轉過身,對上摯紅的雙眼,低道,“你可知,祀林苑裡,也是如此?”
他不說便罷,可這一句話,卻讓向來處變不驚的摯紅也冷不丁感到吃驚。
“總有一天,我會親手將之毀掉。”應皇天一字一句,似是說給摯紅聽,卻更像是在告訴自己,而他將此事告訴摯紅,顯然也有他的用意,只聽他語調毫無起伏地道,“若你自認欠我一次,屆時,我會來向你討還。”
“請便。”摯紅道。
這個話題是先前他收到應皇天讓途林帶的話的時候又讓途林帶回去的,妖獸和王城坍塌之事被有心人惡意渲染,遲早會有爆發的一日,他刻意不理會流言蜚語,便是想先置死地而後生,因他已調查出來的真相足夠爲妖獸正名,就看如何配合時機加以利用,不料當日他即收到應皇天的傳話,便知他是何用意,兩人一拍即合,於是計劃很快擬定,當日,天機一至,便有了山洞救援這一場天衣無縫且有驚無險的大戲,同一時間,運城底出現的萬千骸骨,將此計劃推至最高-潮。
“在此之前,你若輕言,我不能饒。”應皇天如此說道,此時,他眼睛裡的顏色是前所未有的沉黑,沒有一絲雜色,就連地宮之中燃着的火光都照不進去一分一毫。
“你放心。”摯紅倒也不計較他的話意,但因他畢竟是摯紅,因此也只承諾了這短短的三個字。
應皇天微一頷首,便越過他,徑直出了地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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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所有殘骸清理完畢後,鄂王做出了最終的決定,他決定重修地宮,將地宮改造成地陵,併爲每一具屍體澆築石像,將它們安置在屍骨上方,除了人以外之物,知曉模樣的獸類按照所知的模樣澆築,不知模樣的便按照骨骼的形狀來澆築,以求儘可能復原其本身的形貌,其中,便有與妖獸相似的獸,但由於這裡大部分的獸都是爲成“麟”一事而死,同時又要爲了將它們與鄂侯所定之名區別開,鄂王便將此地陵中的亡靈統一定名爲“其麟”,意爲“他麟”,意指此“其麟”並非那一隻麟。
而在地宮上方,則有一塊高聳的石坊,穿過石坊便是明堂,內設一塊石碑,上刻“其麟冢”三字。
地陵完工的那日,扶風設壇行祭,出乎意料的,全城的百姓都自發地前來拜祭它們,以慰這些到死都無法見天日的生靈們的在天之靈。
唯獨令人感到遺憾的,便是那一日妖獸並未出現,事實上它自雪崩之後便再也沒有在人前出現過,一個月之期到來也不見它前來相擾,甚至有人專門去雪峰尋它,也同樣遍尋不着,而這近三個月的時間逐漸過去,那些原本一心要復仇的人們也早已因那驚人的事實而得到釋放,仇恨的心慢慢放下之後,便又生出了一分憐憫之心,縱然親人是被其所害,可它身受之苦亦是因人類而起,罪魁禍首並非是它,又怎能把過錯全部算到它的頭上?而越是這樣想,就越是想再跟妖獸見上一面,像是隻要這樣做,就能化解掉一直以來所結的仇恨一樣,以往的被傷害和無盡的逼殺好像就能夠一筆勾銷一樣,然而更多的,卻是想讓它能夠知曉人類並非都是如此殘酷之徒,亦有明是非講道理的人的存在,他們都不希望它對人類感到失望,如果可以,他們總想盡可能挽回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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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傷都好了。”摯紅進入小樓的時候,應皇天正從樓梯上下來,他便又走了幾步站定,看着他拾階而下,一直到他在窗邊停下,才低低地道。
“如你所見。”應皇天負手而立,他着一身素色立領鑲淺翬紋衣袍,外頭還罩了一件厚厚的同色緞袍,窗外白色的雪光照進來,將他整個籠了進去,使得他的輪廓一時變得模糊不清,寡淡之極,偏偏眉目極湛,漆黑的深眸辨不出其他顏色,濃得如墨般分毫不化。
“何時回丹陽?”摯紅又問。
“未定。”應皇天回道。
摯紅沉默片刻,又道,“城中之人,都想一見其麟。”他已用那名稱呼妖獸。
應皇天看向他,只問,“你來,是爲他們請謁?”
摯紅緩緩搖首,又看他無動於衷的神色,瞭然地道,“我已將其麟奉爲鄂王城之神獸,這也是出自城中衆人的提議,不過恐怕它並不在意這種無謂的名頭。”
“這是好事,至少,沒有人會再誤會它。”應皇天道。
摯紅聽他這一言,好半晌,才又道出一句來,“那麼,你呢?”
應皇天忽地勾起脣角,帶着無限的輕嘲,卻不答話。
摯紅卻是看懂了,也不再問。
茫茫雪色之中,只覺眼前人不經意間透露出來幾分遺世孤立的淡渺,又或許是白色的雪光太過刺眼,使得摯紅微微眯起眼睛,隨即便對他道,“即是如此,那後會有期。”
應皇天點頭,目送他離開小樓。
小樓外,風雪茫茫,終於,一場人與獸之間的世仇,落下帷幕。
【後編】麒麟之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