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時已過亥。
即便是偏僻如雲鄉之地,年節的氣氛也相當濃厚,到處張燈結綵,煮酒設宴,正所謂“爲酒爲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
觀言身爲雲鄉唯一的巫師,其中的忙碌可想而知。
在觀言到來之前,雲鄉雖有祭祀之禮,卻總是有些美中不足,後來人們才意識到原來是少了巫師之故,因而顯得不夠正式,於是當觀言加入之後,一切就變得完美無缺了。
事實上觀言也不希望自己空下來,因此凡是他能做的,皆一概攬下。
只是當一切都沉寂下來之後,就彷彿又回到了兩個月前的那一晚,鳴翠死時的模樣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無論是睜着眼睛,還是閉上眼睛。
他默默揹負起這份罪責,放棄宮中的一切來到遠方苦修,謹守巫師的職責,不多言,不苟笑,不藏私,肅衷正,照光遠,他一方面繼續鑽研醫術和鞏固從前所學的各種巫祭之儀,一方面將他微薄之力奉獻給尋常百姓,以贖楓佬和鳴翠、還有鳴翠的村莊中所有村民們之死的深重的罪孽。
他每日都行齋戒,禁沾酒,禁聽樂,禁笑語,禁嗜食,一心一意秉承師父所言“心不苟慮,必依於道,手足不苟動,必依於禮”的教誨,每日以冷水潔身,無論多寒冷他都一意堅持。
興許是到了年節,這種特殊的日子讓觀言固守的心緒無端起伏不定,方纔歡鬧的氣氛觀言看在眼裡,置身其外,但或多或少,如此特殊的氣氛仍然讓他想到了去年的年節之時。
離開王宮的這個決定至今他都不曾後悔,唯有一個人,他心中一直藏着抱歉,始終都無法說出口。
他雖走得匆忙,但義父那裡,他至少留下書信,解釋了緣由,唯有對應皇天,他隻字未留,因爲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既不能去徵求他的同意,更沒有留下讓他挽留自己的時間,甚至連道別的機會都霸道地一併帶走,因而千言萬語,興許到最後只能化作一句“抱歉”,只是這兩個字,他卻也不能允許自己就這樣留下來給到他,只因如此的輕描淡寫,彷彿他們二人的交情只值這兩個字一樣,表面上看似他不希望應皇天在這場友情之中得到的是這樣的結果,實則是他的私心,根本不希望他們之間就這樣結束。
所以到頭來什麼都沒有留下,所以在這種特殊的時刻,歉意縈繞於心,而對於友人的那份思念之情一如年節的氣氛只變得越來越重,越來越濃。
這日忙到接近亥時,觀言浸浴後爬上牀,打開方纔關上的窗戶。
冷冽的空氣滲透進原本就冰冷而空蕩蕩的室內,觀言此刻雖是全身冰涼,卻依然看着窗外的遠方,怔忡好半晌,他低頭闔目,對着窗外熟悉的方向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什麼。
隨即,他又擡起頭,便想關上窗。
就在這時,一聲翅膀扇動的聲音自屋檐上“啪啪”傳來,隨即,便落在觀言的窗沿上。
觀言定睛一看,不由脫口而出道,“是你。”
那是夢鳥,如鴟如鴞,也常被誤認爲是鴟鴞之類的鳥。
但觀言曾在應皇天的藏書中見到過該鳥的模樣,夢鳥意爲夢之鳥或夜之鳥,只在夜間活動,而此刻落在他窗沿上的這隻夢鳥,正是他離宮後不久在路上偶遇的,當時它受了傷,觀言就將它帶在身邊,一路醫治好才放它離開。
在那之後,這隻夢鳥便會不時出現,有時候觀言感覺它就像是老朋友上門拜訪的模樣,因爲它會叼着獵捕到的食物大刺刺出現在觀言的屋內,自顧自地享用完畢,毫不客氣地將殘骸留下,再一飛而走。
往往它出現之時,是觀言入睡之前,當觀言一覺睡醒,夢鳥便消失不見,果真應了夜之鳥的名。
不過,這夢鳥已有好一陣沒來了,觀言以爲它因爲過冬而去了遠方,哪知在如此特別的夜晚,它居然又出現了。
“是因爲年節到來的緣故嗎?”觀言看着它,也不管它能否聽懂,又或是不是知道所謂的人類的年節,依然開口對它道。
夢鳥眨了眨眼睛,從窗沿一拍翅膀,飛進觀言的屋內。
觀言與往常一樣關上窗,但因爲夢鳥到來之故,他特地留了一扇,方便它自由離去。
“能拜託你一件事嗎?”觀言在睡下之前,又道。
夢鳥這夜沒有叼獵物進來,只管自己停妥在一角房樑之上,兀自埋頭拾掇自己的翅膀,它翅膀上生有美麗的花紋,伸展開的時候,像是披着華彩的外衣。
與其是對它說,觀言更像是在對自己說,“如果你路過丹陽,看到一座風格迥異點着燈籠像眼睛一樣的小樓的時候,替我向那裡的主人捎去一句話……”
夢鳥壓根未擡首。
“願他歲歲平安……”
夢鳥始終毫無反應,而將這句話說出口的觀言,神思卻飄到了他所熟悉的那座小樓裡,那裡的門對他總是敞開的,那裡的香茗總是喝完一杯還想再喝一杯。
他只要推開門走進去,便會看見熟悉的身影坐在點塵不染的格子窗旁,那人手中總是握着書卷,聽到腳步聲,便會擡起頭來,臉上仍是帶着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後淡淡出聲對他道,“嘿,觀小言,好久不見。”
要是對方只看着他而不說話,那麼他便會走到那人對面,露出微笑,對他言道,“應公子,年節到來,祝你歲歲平安。”
這一切,若是他沒離開,就一定會發生……
觀言躺在冰冷的牀板上,閉上雙眼,不讓自己繼續像這樣毫無節制地浮想聯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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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他的身體輕飄飄的。
天空中不知何時竟飄起了雪來,越下越大,當他意識到的時候,人已經來到室外。
咦?
這似乎是一座雪山,他正站在最高的山巔。
觀言有些愕然,忍不住四處張望,冷意一陣一陣侵襲上身,他想興許是睡前浸了冷水浴的緣故,纔會夢到自己身處如此冰冷的雪山之巔。
忽地,天上掉下一件白色的狐裘,正好罩在他的身上,觀言伸手攏緊了狐裘,霎時覺得暖了起來。
當他低下頭的時候,竟又看見自己踩在雪地上的兩片已凍得通紅的光腳丫子旁多出了一雙冬靴,他便將冬靴也穿了起來,大小適中,他穿着冬靴走了幾步,暖意便慢慢自腳底生上來。
前方忽然浮現出兩盞紅色的微光,映得雪面紅彤彤的,觀言不由自主追逐着光芒而去,隨後就見到了兩盞大大的燈籠,正憑風搖擺不定。
咦?
觀言再度發怔,使勁揉了揉眼睛。
這裡……難道是天鎖重樓?
但這裡不見長廊,只見茫茫白雪。
果然是夢……
否則,他怎麼會在這裡見到小樓上的燈籠呢?
而燈籠下,果然見到了小樓獨特的輪廓。
是夢鳥,將小樓帶到了自己的夢中的嗎?
觀言毫不猶豫便向那兩盞熟悉的燈籠的方向走去。
風雪悽迷,觀言一腳高一腳低,明明是夢,可在雪地上行走仍然無論如何都快不起來,觀言的一顆心已急迫地就要跳出胸腔,期待快一點靠近那裡。
正當他越漸接近小樓的時候,小樓裡也亮起了燈光,透過窗戶傳至他的眼中,像是裡面的主人已知道有客人要前來拜訪一樣。
當觀言走到近前,拾階而上,小樓的門“咿呀”一聲打開,可迎出來的,卻並非如觀言所想的那樣是香蘭姑娘,而是……
一隻狀如禺的白耳獸。
觀言不由一怔。
身後的門忽地闔上,門簪落下,門內燈火通明,樂聲驀然間響起,那隻白耳獸和着節拍竟然在觀言的面前大跳特跳起來。
白耳獸雖用四肢走路,但偏偏也能用兩條腿,似猴又似猩,它一會兒翻跟頭,一會兒學人類的模樣擺弄舞步,憨態可掬,直把觀言逗得忍不住浮現了笑容。
最後,由白耳獸爲觀言斟上一杯香茶,再連連向觀言作揖道別,然後下場。
觀言捧着茶杯,才發現大廳一隅早已鋪好坐席,擺好案几,但不知爲何只有一張,而那白耳獸明明已經下場,見觀言仍兀自發怔,便又再度出現,拖着觀言到那席上坐下才肯罷休。
又在這時,燈光剎那間熄滅,觀言的眼前卻乍然現五彩熒光蝶,它們成羣結伴,飛到東飛到西,無數美麗的熒光組成了大大的“年”字,看得觀言目瞪口呆。
當燈光再一次亮起,五彩蝶消失,觀言只覺食物的香味撲鼻而來,就見自己的面前多了一盤不知名目卻膾炙得極香的佳餚。
便在這時,樂聲再度響起。
這一次,從屏風後現出一匹像馬一樣的獸來,但與普通的馬不同的是,它的頭部是白色的,身上的斑紋描繪得像虎,尾巴又塗成了紅色,像是精心打扮過一樣,隨後,它就“伊伊”叫起來,觀言驚奇地發現,它的叫聲像是人在唱歌,竟然好聽之極。
一首歌唱畢,那獸便下了場,期間一壺剛煮好的酒被白耳獸端上來放置在觀言席上,它的那雙大眼睛充滿期待盯着觀言,觀言本應禁沾酒,禁嗜食,即便是在夢中,卻仍因禁不住那白耳獸的殷切期待,小酌了一口,並且下了一筷。
見狀,白耳獸便笑開了,重新給觀言斟滿酒。
觀言心中暗歎,若面對的是人,他還好婉言相拒,可此刻不僅面對的皆非人一類,實在不知如何溝通是其一,更是在睡夢之中,無法說清道明,而眼下這樣歡騰的氣氛,讓觀言更加不願拂了此間主人之意,尤其那人很可能就是應皇天的情況之下,觀言自知是絕對拒絕不了的。
若這是應皇天特地爲自己安排的一出年節之宴,無論是不是在睡夢之中,他都捨不得拒絕。
於是,他又喝了一口。
只不過,酒雖香卻淡,觀言不擅酒,因而口味相當合宜。
再出場的節目就有些恐怖而兇險了,四隻兇獸和一隻似羊的獸表演獸口逃生的一幕,雖說險象環生,最終卻是那隻看似溫和無害的“小羊”勝出,看的觀言中途直爲它捏冷汗,結尾卻止不住爲它歡呼喝彩。
此時觀言身邊已經聚集了好一些前來觀看的“觀衆”了,它們都已表演完畢,靜悄悄地出現在觀言身邊,陪着他一起看,而觀言自己倒是太過認真之故,一時竟未有察覺。
再是虎蛟與鳥鬥,鼉龍表演斷首的術法,怪鳥表演噴火的絕技,人面梟的臉大變特變,羣囂角逐年度蹴鞠冠軍的比賽,還有會說話的鳥們的即興發言,其中笑料百出,讓觀言不覺捧腹。
小樓之中,大夥兒歡聚一堂,觀言發現自己很久很久都沒有像這樣輕鬆愉快地大聲歡笑過了,他也從未想過竟然會是這些奇珍異獸們給他帶來了出乎意料的快樂感覺,這真的是一場無敵又美妙的夢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主人不知又去了哪裡,竟然一直都沒有現身。
這讓觀言有些失望,卻又覺得理該如此,是自己不告而別,他又憑什麼來到夢中與自己相見?
屆時該付出努力與他修復友情的人應該是自己,而不該是他。
想到這裡,觀言覺得釋懷,他原本就一身疲累,此時在美妙的氣氛和酒精的作用下終於趴在几案上沉沉睡去,他擱在案上的手逐漸放鬆,手中的酒杯便落在了地上,“啪”的一下摔成了粉碎,就在這一刻,小樓裡的歡鬧之聲立時靜止。
“觀衆”們替觀言吹熄了燈火,靜悄悄離去,將小樓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過了很久,另有腳步聲依稀而來,似是拾階而下的聲音。
一抹些微的燭火在那人手中,火光映照之下,四周圍只顯得鬼影幢幢,隱約之中,能見來人披着厚厚的裘袍,臉色蒼白得不像話,雙頰燒得通紅通紅的,根本是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樣。
他漫步來到几案旁,緩緩彎下腰拾起一片碎片,注視已然熟睡的觀言半晌,露出一絲幾不可見的淡薄的笑容來,忽地低道,“碎碎,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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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夢之中,觀言彷彿聽到一人熟悉的輕語:
“好久不見……觀小言……”
不自覺的,觀言的脣角便微微向上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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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觀言醒來的時候,夢鳥再一次消失不見,而那扇窗,卻兀自緊緊閉合。
一夜好夢。
夢鳥之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