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姓張,在封江城中,被人們叫做張老漢。
每一個人,無論活的多苦多累,只要心中還有慰藉,身邊還有美好的事物,那麼他就能咬着牙,堅持的活在世界上,就算風霜雨露沖刷着他的脊樑,猶如刀削般的疼痛,但他們還會堅持下去。
張老漢活的也很辛苦。
所以之所以能活下去,他必然有他自己的慰藉和希望。
可是,此刻張老漢卻站在牀頭,望着他美麗的女兒,眼淚不停地流。
他是個孤苦的老人,一生都在默默地替別人耕耘,收穫也是別人的,只有這惟一的女兒,纔是他最大的安慰,也是他的生命,自從有了這漂亮的女孩後,他才感覺自己灰暗的生命中有了一絲光彩。
但現在他的珍寶已被人摧殘得幾乎不成人形。
從昨天晚上回來,她就一直昏迷着,沒有醒過來。
抱回來的時候全身衣服都已被撕裂,白嫩的皮膚上青一塊,紫一塊,身上帶着血,右眼被打腫,渾圓美麗的下顎也滿是傷痕,甚至美麗的臉上都有一道恐怖的刀痕,從左眼角劃到右嘴角。
張老漢看到這時的時候,便知道自己的女兒完了,他的生命也完了。
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被毀了容,莫不是等同於要了她的命?
而,要了張老漢女孩的命,莫不是等同於要了他自己的命?
昨天晚上究竟遭遇到什麼,張老漢不能想,不忍想,也不敢去想。
她出去提水洗澡的時候,還是那麼純真,那麼快樂,對人生還是充滿了美麗的幻想,但她回來的時候,人生已變成了一場噩夢,一場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在倒下去之前,她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一個畜生。
張老漢只恨不得能親手掐斷他的咽喉。
他當然做不到。
他不過是一個務農的老漢,如何能掐斷江湖人物的喉嚨?
那夜,房舍的窗戶開着,窗外有月,那一時間,他竟然聽到了明月哭泣的聲音。
月無聲,月怎麼能聽?
就因月無聲,所以也能聽,聽的就是那無聲的月、聽的就是那月的無聲,無聲的悲哀。
有時候無聲豈非更勝於有聲?
天空有月,也有星,星光靜靜地灑在窗紙上。
月無聲,星也無語。
張老漢背對着月光,靜靜的站在窗前,女兒的悽慘模樣映入他眼眸,讓那渾濁的雙眼流出渾濁的眼淚,腦海中,只有那個兇手的名字,在不停的翻滾。
劉大全!
就是這個畜生的名字,從女兒口中說出。
張老漢一想到劉大全這三個字,就像扛起鋤頭,奔出院子,找到這個畜生,一鋤頭將這畜生的頭顱砸個稀碎,就像他們夏天在田頭出西瓜那般,一拳下去,綠的皮就裂開,紅的瓤就露出來,混雜着鮮紅的汁水,格外豔麗,每次看到這種景象的時候,在日頭下勞累一天的張老漢便不由得裂開嘴滿足的笑着。
這一刻,他迫切希望看到劉大全的頭顱也如那西瓜般,裂開殼,露出瓤,流出汁。
可是他看不到。
劉大全是人,不是一個西瓜。
劉大全是封江城“趙府”的貴賓,他的父親是趙府府主趙無狄的多年兄弟,他自己也是江湖中有名的俠客,曾經赤手空拳殺死過白額虎,更曾與江湖悍匪勇鬥三百個回合。
這樣的人物,是張老漢這一輩子只能仰望的。
若是憑他自身的力量,永遠沒法子報復。
但趙無狄府主,在封江城中,名聲一直很不錯,一向是個很公正的人,這次也一定會爲他主持公道。
當然,這是張老漢一廂情願的想法。
那日,他登臨趙府,將事情詳細描述給趙無狄後,趙大府主便鐵青着臉瞪着站在他面前的劉大全,他衣袖高高挽起,好像想親自扼死這此刻臉上還掛着無所謂笑意的少年。
劉大全的頭雖然垂得很低,極力在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但他臉上卻分明帶着一種笑意,眼睛裡也沒有畏懼之色,他垂着頭瞧着自己的鞋尖,鞋尖上染着塊血漬。
這雙靴子是他剛從外地託人帶回來的,才穿了兩天,便被鮮血沾污了,他覺得很可惜。
“畜生!天咒的畜生,狗孃養的!”
張老漢憤怒得全身都在發抖,拼命忍耐着,看到趙無狄表情的時候,他竟然相信趙無狄府主一定會當着他的面,給劉大全一個公正而嚴肅的懲罰,讓他以後再也不敢做這種人神共憤的事。
趙無狄的聲音很嚴肅,說道:“這件事是你做的?”
劉大全默默的點點頭,竟然毫不狡辯,似乎做了一件無關輕重的事情般。
趙無狄怒髮衝冠,連一張臉也因憤怒而漲的通紅,怒罵道:“想不到你竟會做出這種事,你父親對你的教訓,難道你全都忘了?我身爲你父親的兄弟,少不得要替他教訓教訓你,你服不服?”
劉大全垂着頭,認真說道:“服。”
趙無狄臉色忽然緩和了下來,嘆了口氣,說道:“你的行爲雖可惡,總算還勇於認錯,沒有在我面前說謊,年輕人只要肯認錯,就還有救藥,而且幸好張姑娘所受的傷不算太嚴重……”
張老漢忽然覺得一陣暈眩,趙無狄下面說的話,他一個字都聽不到了。
“她受的傷還不算太嚴重……”要怎樣纔算嚴重?她一生的幸福都已毀在這個畜生手上,這創傷一生中永遠再也不會平復。而且美麗面龐上那一刀,無論怎麼醫治,也無法抹去痕跡,這一次的恥辱已經註定讓她揹着一輩子,一分一秒也不能忘記,臉上的傷疤,時刻提醒着她,這次恥辱,這樣的情況這還不算嚴重?
趙無狄臉色恢復正常,又說道:“我只問你,以後還敢再做這種事不?”
劉大全目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他知道這件事已將結束。
他終於擡起頭,慢慢說道:“不敢了。”
趙無狄滿意的點點頭,說道:“念在你是初犯,又勇於認錯,這次我特別從輕發落,罰你自己掏腰包,拿出一百兩銀子,權當算做張姑娘受傷的費用,希望老伯請位醫生,讓張姑娘儘快恢復健康。”
他重重一拍桌子,忽然厲聲喝道:“但下次你若敢再犯,我就絕不容情了。”
張老漢全身的血液都似已被抽空,再也站不住了。
一百兩銀子,乍看是很多,那是對他張老漢這種平面來說,對劉大全說來只不過是九牛一毛,去酒樓吃一次酒席都不止這個價位,卻買到了他女兒一生的幸福。
劉大全垂着頭往外走,走過他面前的時候卻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目光都是帶着勝利的表情。
張老漢一生艱苦,也不知受過多少打擊,多少折磨,多少侮辱。
他已習慣了別人的侮辱,學會了默默忍受。
可是現在,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用盡全身力氣衝過去,抓住了劉大全的衣襟,捶着他的胸膛,大聲嘶喊道:“我也能弄到一百兩銀子,那我給你,帶你的姐姐,帶你妹妹來,我也要……”
劉大全冷冷地瞧着他,沒有動,沒有還手。
張老漢的拳頭打在他胸膛上,就好像蜻蜒在撼搖石柱,只是趙老漢攥着他衣襟的手,將他身上那一件緞子黑衫給攥皺了。
兩個家丁已過來拉住張老頭的手,將他整個人懸空架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架上的猴子,終生都在受着別人的侮辱和玩弄。
趙無狄沉着臉,說道:“若不是你女兒招蜂引蝶,大全也不敢做這種事,否則他爲什麼沒有對別的女孩子這麼做,這城中的女孩子又不止你女兒一個。”
他揮了揮手,厲聲道:“快回去教訓你自己的女兒,少在這裡發瘋!”
一陣苦水,涌上了張老頭的咽喉,他想吐,卻又吐不出。
他懷裡揣着一百兩銀子,就像揣着一座大山般沉重,就這點錢,買了他女孩一輩子的幸福,他不想收,可是又不能不收,女孩的傷勢還需要錢去醫治。
張老漢以爲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可是他錯了。
就在他要走出郭府後院的時候,劉大全忽然說道:“等一等!”
張老漢愕然回頭,便看到劉大全眼中嘲諷的眼神,然後便聽到趙無狄的聲音:“大全,你還有什麼事情?”
劉大全盯着張老漢冷冷一笑,說道:“我對你女兒做的已經作出賠償,可你女兒和你對我做的,還沒有算!”
張老漢面露憤怒,罵道:“畜生,你還有臉說……”
劉大全打斷了他的話,冷冷說道:“你女兒吐了一口血,沾污了的鞋子,而你卻將我新買的綢緞衣服給弄皺了,這兩樣東西,你的賠我!”
說罷,眼光一轉,望着趙無狄,說道:“伯父,你覺得我的提議是否公正?”
張老漢感到憤怒衝上頭,幾乎要背過氣去。
可是,一向公正的趙無狄府主卻點頭說道:“不錯,一碼歸一碼,大全的提議很公正,很合理,張老頭確實該做出賠償!”
劉大全笑了,一邊笑一邊說道:“我這衣服和鞋子也不是太貴,都是名家親手縫製的,也就值三百兩,黃金!”
黃金兩個字,重重加重了語氣。
張老漢感到自己頭腦一陣暈眩,三百兩黃金,就算他這一輩子都賺不來。一刀一刀將他身上的肉削下來,剔下身上的骨頭,掏出體內的五臟,都放到砧板上賣,也賣不到三百兩黃金。
張老漢絕望了。
他拿起繩子,套上了屋頂。
他恨自己沒有用,恨自己不能爲自己的女兒尋求公正的報復,只有眼睜睜瞧她受畜生的摧殘。他情願不惜犧牲一切來保護他的女兒,但他卻完全無能爲力。
“這麼樣活着,是不如死了的好。”
他在繩上打了個結,將脖子伸了進去,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堆在屋角掛着的一個破布包,那裡面有一把古琴,是他幾年前,上山砍柴的時候,無意中撿到了,至於曾經是何人擁有,他便不得而知。
曾經有個書生看到這把琴,說要出兩百兩銀子買去,當時那女兒就在身邊,對這琴也極爲喜好,以至於他忍下了兩百兩銀子的誘惑,沒有賣去。
相對於金錢,他更願看到美麗女孩歡喜的模樣。
看到這把造型古樸,黑中泛綠的古琴,他忽然燃起了希望,心裡的苦水突然消失。
張老漢的故事很簡單,但很悲劇,秋嵐聽完他的描述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唯有孤桐站在叢林中,擡着頭,視線望向叢林深處,抿着嘴,神情複雜,不知再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