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 2 章 櫻桃琥珀

林其樂蹲在後院,借著房廊下微弱的光,她用碗裡曬乾了的草葉,喂籠子裡兩隻軟趴趴的小白兔。

「娟子!」林電工風塵僕僕,加班回來了,「弄一點吃的,蔣經理和餘班長來了,蔣經理還沒吃飯!」

客廳電視機正放一部電視劇的片尾曲,放了好幾天,林其樂都會唱了。

難得一身好本領,情關始終闖不破。

「櫻桃,」林媽媽匆匆進了廚房,推開通往後院的那扇紗窗門,「家裡來人了,快進來幫我洗個花生。」

林其樂放下手裡的草碗。她走進廚房,正巧聽到爸爸在客廳說:「來,嶠西也快坐下。看這小臉白的,餓壞了吧!」

一個男人的聲音,非常低沉,不像餘叔叔的聲音,也不是爸爸,林其樂想,那大概就是那個蔣經理。

「昨天下了高速,」只聽蔣經理說,「正好到飯點了,也沒什麼能吃的,我和司機看路邊有家麪館,就帶這小子進去吃了碗牛R面。」

「沒有吃飽嗎?」林爸爸問。

「他就吃了半碗,」蔣經理說,「一上車全吐了。」

「吐了?」林爸爸驚道。

餘叔叔在旁邊按動打火機,點完煙,放下:「下高速那邊的面鋪子,指不定用的什麼R呢,小夥子胃不舒服吧。」

林爸爸惋惜道:「怪不得入學考試也沒考好。」

餘叔叔問:「吐車座位上了?」

「沒有,弄座位上那不就難辦了,」蔣經理無奈地說,「吐到,他堂哥從美國給他買的那個小外套上了。我只好先給他脫下來,用一個塑膠袋包上。本想著扔了算了,這小子還不願意。」

林其樂洗好了碗裡的花生,把水倒出來。她擦了擦手,從廚房門邊探出頭,朝外面悄悄望去。

爸爸和餘叔叔坐在了小馬紮上,圍在茶几邊,唯一的大沙發讓給一個陌生叔叔坐了,那就是蔣經理。蔣嶠西則背著方形書包,穿著一身讓林其樂不敢講話的行頭,坐在大人們中間。

林其樂再見到他,他的臉色似乎比下午在校長室時更差了,也更蒼白。

林電工伸手摸了摸蔣嶠西的後腦勺,大概是猜出孩子特別喜歡那件外套,但大人不當回事。「那個塑膠袋放哪裡了?」林電工問蔣經理,「拿過來讓娟子幫忙洗洗,正好我們也要洗衣服——」

蔣經理說:「不了,那就太麻煩林工了。」

林電工說:「甭客氣,以後都是鄰居了。到了工地上來,條件就是艱苦點。」

蔣嶠西坐了半天,書包還背在他肩上。他似乎時刻準備要走,可他父親並沒有走的意思。林其樂把一碟炒花生米和一筐事先蒸好的紅棗饅頭拿出去了,還拿了六雙筷子。

蔣經理坐在沙發上仰起頭來了。他雖然年紀比林電工大不少,相貌卻英俊,像是老派的電影明星。蔣經理眯了眯眼,對林其樂友善道:「這位是林工家的千金,下午見過,叫……林英?」

餘叔叔從林其樂手裡接過筷子,在茶几上分開擺。他提起林其樂,像在講他自己的閨女:「叫林櫻桃!」

林電工從旁邊笑:「以前叫林櫻桃,讀二年級的時候改名字了,現在叫林其樂。」

林其樂在大人面前總是乖乖巧巧,笑得甜甜的,討人家的喜歡。

可蔣嶠西對她的名字並沒有什麼興趣,他半垂著眼,坐在沙發上巋然不動。反倒是蔣經理意外地笑了:「櫻桃?怎麼取了這麼個名字啊?」

臨吃飯前,又有人登門了。蔡方元的爸爸蔡經理,專程來赴老弟兄們的夜宵局,還給蔣經理帶來了半瓶茅臺。

小小的雙職工宿舍,總共不到十平方的客廳,一下子更擁擠不堪。林其樂早早吃過了晚飯,便乾脆讓出地方來,她回到後院,在兔籠前頭的臺階上怔怔坐著。

林媽媽在廚房忙完了出來,聽林電工貼在耳邊說了幾句話,她在蔣經理的連聲道謝中拿過了鑰匙,去拿那件據說用塑膠袋包裹好了的小髒外套。林媽媽道:「嗨,客氣什麼啊!」

蔡經理在外面叫:「櫻桃啊!」

林其樂回去了客廳。

蔡叔叔喝了點酒,臉已經紅了。

「你帶著嶠西,去屋裡看看書,學學習,寫寫作業,」蔡叔叔說,「新同學,認識認識嘛。」

林其樂一愣,大眼睛溜圓。

四個大人坐在一塊兒,喝著酒,抽著煙,談論著工地上的工作,又或是周遭的大小人事,蔣嶠西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坐在當中,確實突兀。

「嶠西吃飽了嗎?」林爸爸從旁邊小聲關切。

蔣嶠西不說話,但他站了起來。

「跟著櫻桃去吧,」蔣經理從旁邊說,「你不就想學習嗎,先在你林叔叔家學會兒吧。」

工地宿舍,條件簡陋,地方很有限。哪怕是夫妻倆帶個孩子,也只能住一廳一臥。林其樂推開了客廳通往臥室的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雙人大牀,她爸爸媽媽睡的。牀頭有張桌子,爸爸拿來當書桌,媽媽拿來擺毛線和化妝品。

三組大衣櫃立在牀邊,把一條長形臥室隔成兩半。裡頭隔出的那個小裡間,放著林其樂的小牀、書桌,那就是她的小天地。

林其樂把爸爸媽媽桌上的書報和毛線推到一邊,擰開了桌上的檯燈。

「你……坐在這裡吧!」林其樂回過頭,兩隻手背到身後,有些緊張道。

蔣嶠西走到她身邊,比她高,仍然不作聲,他把背上書包解下來了,放在桌上。

臥室的門關上了,不會再聽到外面大人的吵吵鬧鬧。裡面非常靜,靜得人大氣不敢出一聲。林其樂走回到自己的書桌前,背對蔣嶠西悄悄坐下了。

擡起頭,牆上貼的是h.o.t和小燕子紫薇的畫報,低下頭,書桌表面玻璃下壓的是夜禮服假面和毛利蘭的畫片。

林其樂早把今天的作業做完了,她從漫畫書堆裡抽出上星期的《中國少年報》,展開了,豎起來,做出一個認真讀報的樣子。

她悄悄轉過肩膀,回頭去看。

蔣嶠西坐在林電工的書桌前,背筆直,他把書包放在桌面上打開了。林其樂本來就覺得奇怪——蔣嶠西的頭髮是黑色的,衣服、褲子是黑色的,球鞋是黑色,背的書包是黑色。

這會兒就連從書包裡拿出來的鉛筆盒,林其樂定睛去看,竟然也是黑色的。

蔣嶠西從書包拿出書本,不像是林其樂他們用的統一課本,是從省城帶來的奧數教材。

「你……」林其樂突然出聲了,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的聲音有點發顫,「你想吃糖嗎?」

林爸爸帶回來的喜糖一小袋,就在林其樂桌頭上放著,林其樂還沒吃幾塊。

蔣嶠西后腦勺衝著林其樂,一聲不吭把書翻開。

「你聽磁帶嗎?」

林其樂問。

一排幾十盤的流行歌曲磁帶就在林爸爸牀頭整齊排列著,林爸爸酷愛唱歌,林其樂也喜愛。她最喜歡跟著爸爸唱的歌第一名是,啊哈,給我一杯忘情水。

第二名是,冬布瑞麥哈。

見蔣嶠西仍無動於衷,林其樂乾脆放下了沒看幾個字的少年報,她站起來:「你看《米老鼠》嗎?」

一摞近半米高的《米老鼠》雜誌就在林其樂書桌邊放著,這也許是林其樂所有寶貝里最貴重的了。

每個小夥伴來到林其樂家,就沒有不想看《米老鼠》的。

可蔣嶠西仍頭也不回,他打開筆盒,拿了支筆,開始做他的奧數題目。

林其樂在沒人注意的角落裡撅了撅嘴。

她不知道蔣嶠西喜歡什麼。也從沒見過有什麼同齡人是這麼不好溝通的。蔣嶠西看上去謝絕這個小城鎮裡的一切。

是啊,林其樂以前聽陳明昊哥哥說過:羣山工地又破舊,又落後,只要是去過省城總部的人,就不會喜歡這裡的。

可林其樂沒有去過省城,她不知道省城來的小孩喜歡什麼。

「你想看小白兔嗎?」林其樂問。

蔣嶠西手裡握著一支自動筆,他寫著寫著題目,手突然一頓。

蔣嶠西膚色太潔淨了,從脖子到臉頰的顏色就像雪,像春天的時候,山上盛開的一簇簇梨花。他那雙眼睛被映襯得極黑。蔣嶠西回頭,看了林其樂一眼,嚇了林其樂一跳。

「你們倆跑這兒來幹什麼?」林媽媽正洗著衣服,眼見林其樂興奮地跑過來了,帶著蔣經理那個兒子推開紗窗門,跑進了後院。

蔣嶠西似乎沒料到這小家後面還有座院子。他的目光緩慢地遊移,從院子裡廢舊的輪胎,漏氣的足球,小小的菜畦,最後停在了林其樂抱到他眼前的小兔子上。

「給你!」林其樂把她心愛的小白兔放到了蔣嶠西懷裡,然後一臉期待地看小兔子,又看他。

小白兔嘴裡叼的草葉就蹭在蔣嶠西穿的黑色外套上。

小兔子是熱呼呼,軟綿綿,是毛茸茸的,好似一團棉絮,又像神仙從天上扯下來的一塊雲朵。蔣嶠西僵硬的手抱著它,看著它三瓣嘴一動一動,兩隻長耳朵溫順地搭下去了,就搭在蔣嶠西的手背上,溫暖地蹭他。

蔣政蔣經理接到妻子從省城打來的電話,因爲他剛搬過來,這電話是輾轉打到林電工家座機上的。蔣經理手裡抱著電話機,電話線在後頭拖,他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後院裡,蔣嶠西就坐在臺階上,正和林電工家的閨女玩一隻家兔。

蔣經理眉頭皺了皺。

「我不是說了沒事兒了。」他手握話筒,對電話裡說,語氣頗不客氣。

也許是在人家家裡,他也不好發作。可他妻子樑虹飛卻不放過他。

「明知道你兒子腸胃不好,剛到羣山那破地方,你帶他去吃街邊的牛R面??」

「行了行了,」蔣經理小聲道,聽筒貼在耳邊,「和我囉嗦什麼。」

他直接把那話筒扣回去了。

夜裡九點多,蔣經理要告辭了,把他的兒子蔣嶠西也帶走了。

林媽媽把洗好的小外套掛到衣架上,滴答著水,交到蔣嶠西手裡拿著:「回去晾上,明天就幹了。」

蔣經理帶著酒氣:「快謝謝阿姨。」

蔣嶠西背著他的黑色方形書包,擡起眼望林媽媽:「謝謝阿姨。」

「哎,真乖,」林媽媽笑道,「這孩子長得真好。」

林其樂站在爸爸身後,也去看蔣嶠西。不知是不是林其樂的錯覺,她總覺得蔣嶠西臨走時那眼神從她臉上掃過去了。

只是沒有停留。所以林其樂也不知道,蔣嶠西有沒有和她說再見的意思。

他們算是朋友了嗎?

洗漱完畢,林其樂就該去睡覺了。餘叔叔、蔡叔叔還和爸爸在客廳就著花生米說話。

臥室裡關了燈,林其樂趴在小牀上,四面漆黑,在畫報人物的注視下,她睜著的眼睛格外亮。

蔣嶠西坐在後院臺階上,手捏了一撮草葉,小兔子湊到他手邊,一點點把草葉吃了。林其樂聚精會神,盯著小兔子吃草的模樣,林其樂想,省城來的小孩子也是喜歡小兔子的。

「你叫林其樂。」蔣嶠西突然說。

林其樂一愣,擡起頭。

蔣嶠西也正看她。

房檐下,燈光黯淡,只隱隱約約照亮了蔣嶠西的半邊面孔,照亮了林其樂胸前吊著的一小粒紅色琥珀。林其樂聽見他問:「你是你們家唯一的孩子嗎。」

林其樂這會兒趴在小牀上,手捏著自己的琥珀,眼睛望向了窗外。

他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啊?

夜裡快十二點了,林其樂披著頭髮,揉著眼睛從臥室出來。她想找水喝,卻意外發現大人們還沒走,還在客廳裡談話呢。

「蔣經理原先那個兒子,我還見過,」蔡叔叔醉意未退,手指點著茶几桌面,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叫蔣夢初,13歲進的中科大少年班,在省城總部人見人誇,神童啊!」

「那個時候都說蔣政要跳槽去安徽國電了,去陪讀。夫妻倆用了那麼多的心血去培養這個孩子,誰曾想去個夏令營,孩子就沒了,死在山溝裡了。」

「你說這誰能受得了,一個家,天就塌了啊。」蔡叔叔說。

林爸爸扼腕:「確實太可惜了啊。」

餘叔叔拿過茶杯喝了一口,在菸灰缸裡敲散了菸灰:「怪不得我前些年聽老隊長說,蔣政在總部每天Y沉個臉,見了誰也不說話,工作也不彙報,鬍子都不刮。」

「現在還是那樣,」蔡叔叔說,「不然也不會調到咱們羣山項目部來。」

「既然又有一個孩子了,也應該想開一點,」林爸爸說,「剛纔他小孩過來,看著多好啊,長得也好,據說在省城學習成績也很優秀。」

「甭提了,」蔡叔叔說,「當初頭個孩子沒有了,他們夫妻倆鬧離婚。一把手說,再生一個吧,計劃生育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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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想著,興許有個孩子了,這個家庭有點希望了,能緩和緩和夫妻之間的感情。」

「現在你看,這個孩子都九歲了,這麼爭氣,結果夫妻倆誰都不管……」蔡叔叔搖了搖頭,「早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