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洛墨達行星盤古市西郊,從新羅馬帝國境內遠征歸來的英仙星際聯邦國防軍中校羅博,身穿着白色的軍服,手裡捧着一大束金色鬱金香,走在難民營的水泥小徑上。
專門收容來自帝國方面一般投誠人員的難民營素有“黑區”之稱,這裡管理混亂,設施老舊,治安混亂。但是在安德洛墨達終年如春的懷抱裡,營區內雜亂無章的野花卻也呈現出萬紫千紅的美麗景象。
羅博是應母親羅趙冰的要求,也是順應自己的心意,前來看望陳維茵的。他希望這個美麗聰明而又勇敢堅強的姑娘能在這個龍蛇混雜的旮旯角落裡生活順利。
聽母親羅趙冰介紹,陳維茵在被聯邦政府趕出政府招待公寓後,便應聯邦紅十字會的邀請,來到難民營兒童服務中心工作,幫助紅十字會教育那些沒有取得聯邦公民權的難民子女。而實際上,她要在這裡充任保姆加教師的雙重身份,因爲孩子們缺管人手照顧,他們當中有的是失去了爹媽的孤兒,有的是因爲父母爲了獲得聯邦公民身份而被迫離開他們到遙遠的邊境行星工作。
遠遠的,羅博便可以聽到兒童服務中心裡傳出了輕快的鋼琴聲。儘管音質並不完美,但是伴音短促快速,明快的主音十分活潑,使聽者可以形象地感受到演奏者靈活的手指在琴鍵上歡快地跳動。
羅博很快就聽出來,這是巴赫的《E調前奏曲》。於是他沒有急着走進去,而是站在大門外專心地聆聽着。
演奏者似乎是在進行練習,不斷地重複彈奏。不過樂曲節奏卻變得越來越快,快到產生混亂,也令聽者感到嘈雜。直到主音和伴音逐漸混雜在一起,琴聲才停了下來。羅博這才敲門走了進去。
大廳裡除了坐在一架破舊的鋼琴前的陳維茵,已經空無一人。
羅博恭敬地獻上懷裡的大束鬱金香,臉上泛出熱情的微笑,說:“獻給陳博士精彩的演奏。”
“謝謝。”陳維茵冷冷地說,但還是站起來接過鮮花。現在對於羅博,她倒不再像以前那樣充滿戒心和敵意了。
“沒想到你的鋼琴技藝這麼高超,真是令人欽佩啊。”羅博讚歎道。
“這首前奏曲並不難演奏,我不過是隨便搗弄一下。”陳維茵謙虛地說,“今晚要給孩子們演奏,我就在這裡練習一下。”
“巴赫的曲子貌似都不難,不過像你這樣彈出自己心情的倒很少見。”羅博這話一半是讚揚一半是批評。因爲陳維茵重複曲子時放縱了自己的情緒,把原本歡快的曲調變成凌亂的情感宣泄。
“音樂就是抒發心情的。”陳維茵嘆着氣說,“沒有好的心情,也就彈不出好的曲子。”
“那你就不要彈巴赫的,彈彈蕭邦的吧。”羅博建議道,“蕭邦的曲子總是充滿了悲劇意味。”
“其實我最喜歡的是李斯特。”陳維茵說着把鬱金香花束放到鋼琴蓋上,重新坐下,伸出纖長的十指,放在琴鍵上。接着她抑起臉,對站在鋼琴旁邊的羅博說:“我沒什麼東西可以招待你,就給你彈一首曲子當茶水,你隨便點一首。”
看她那種口氣,彷彿什麼曲子都已經凝聚在手指上。羅博不禁發出笑聲:“呵,你說最喜歡李斯特,我卻最喜歡舒伯特,你彈一首《樂與之時》,怎麼樣?”
陳維茵也不回話,不加準備便按動琴鍵。中速且頗有幽默色調的《樂與之時》在陳的手下,卻變得更加舒緩,更加淡雅。空曠的大廳在樂聲中也顯得安詳,空氣似乎也變得富有靈性。
短短三分多鐘,讓作爲聽衆的羅博如癡如醉。樂曲終結,他意猶未盡地說:“再來一首,怎麼樣?”
陳維茵照樣沒有說話,又重新彈奏起來。羅博聽得出,這一次終於是李斯特的了,《愛戀的夢》。溫柔的低音,跳動的高音,華麗的和絃,匯合成優美的旋律。陳將自身的技巧美與樂曲的旋律美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鋼琴保養不好,音質受損害,使得樂曲高潮部分急促有力的低音變得十分沙啞,沒有了戀愛的熱烈和浪漫,倒像情人吵架一般聲嘶力竭。
樂曲終結,陳維茵立即用力地把琴鍵蓋上,使老舊的鋼琴發出“啪”一聲響,將輕柔婉轉的樂曲結尾烘托出的靜謐和安寧的意境擊打得粉碎。
這個動作讓羅博強烈地感受到對方心中的苦悶和暴發出來的絕望情緒。他趕緊說道:“我媽讓我來看你,還說有什麼困難可以儘管找她幫忙。”
陳維茵面無表情地注視着羅博,說:“替我謝謝她。”
“我會的。”羅博點點頭,然後問道:“你在這裡過得還好嗎?”
陳維茵沒有馬上回答,站了起來,從鋼琴蓋上取下羅博送的鬱金香花束,走到大廳一角,把花束插到瓶子裡。這才狠狠地說道:“託你的福,我在這裡過上了新生活。”
羅博知道,這是在怨恨她在自己。如果自己當初沒有在星際行星“易”上面對陳維茵他們的新羅馬帝國科考隊採取行動,也不會導致陳今日有如此困窘的處境。所以,對她的話,羅博沒有立即迴應,而是坐到鋼琴前,掀開琴鍵蓋。
陳維茵轉過身來,靜默地注視着鋼琴前的羅博。她今天的處境可以說都是眼前這個男人造成的。
羅博看着陳維茵。她穿着白色的連衣裙,展現着勻稱優美的身線。一襲秀髮自然地垂落在肩上,將圓潤的臉蛋裝裱得更加美好動人。午後的陽光穿過窗戶,照在她身上,反射出耀目的光芒,在略顯老舊的大廳裡大放光彩。
琴聲突然響起,暴發出憤怒有力的和絃。羅博彈起了《命運》的第一樂章。
他內心對陳維茵懷有非常矛盾的情感。
眼前如同天使一般的姑娘讓他心動,可是同時,他懷有很強的愧疚感。可另外他也明白,導致陳維茵目前的境況並非全是他的責任。他是個聯邦國防軍的軍人,他沒有選擇,也沒有理由不抓住機會製造勝利。而這種義務卻造成了陳維茵今天的困境。羅博很清楚,他的行爲並不是自己完全可以左右的,而這種行爲也嚴重影響了陳維茵。
在他眼中,這就是命運。陳維茵無法左右預料到也無法改變自己成爲聯邦軍的俘虜的事實,他羅博當時更沒有理由不去俘虜包括陳維茵在內的新羅馬帝國科學家。每個人總是無法逃脫別人對自己有意或無意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往往是自己無法預料和掌握的。這便是命運的本質。羅博將自己和陳維茵都看成被捲入命運漩渦的人。
如果自己不是粟瑜的兒子,沒有揹負着神聖歷史責任和深仇大恨,而是一個普通的聯邦軍人,他就不用想方設法去偷襲登陸“易”行星的新羅馬帝國科學家以求建立奇功,也就不會讓美麗的維茵淪落異國他鄉。可這一切如果卻不是他能改變和拋棄的。
身份、地位和使命,讓他在無意中影響了許多人,改變了許多人。自己成了別人命運之神,在戰爭這部絞肉機當中把別人的生活、理想甚至生命絞得粉碎。
隨着樂曲的推進,破舊不堪的鋼琴似乎越來越難以承受羅博從指尖迸發出來的力量,正不斷被迫發出沙啞的轟鳴。
陳維茵沒想到看似驕橫莽夫的羅博竟然能用鋼琴彈奏出《命運》這種頗有難度的曲子,而且還熟練地將自己的情感宣泄在樂聲當中。她站在陽光籠罩的大廳角落裡,靜靜地聆聽對方自我情緒的暴發。
激越澎湃的樂聲將她帶離地面,飛向廣闊寂寥的太空。無數恆星正發射出絢爛的光芒,航向新世界的飛船噴射出無數光芒,交匯成耀眼的火網,照射在一艘艘塗着雙頭鷹和橄欖枝環繞五角星徽章的戰艦上,迸發出五光十色的閃光。一個個母親的兒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在閃耀的火光中碎裂,化爲縹緲不定的星塵。
以神聖但卻虛無的名義,千萬年以來,人類一直踐行着屠戮同類的信條。人類是宇宙中獨特的生靈,有着強大的智慧力量,也有着一個被叫作“戰爭”的影子。無數的人爲這個影子瘋狂,爲這個影子崩潰。同影子的抗爭,正是對自我靈魂的救贖,但是這個救贖卻往往隨落爲更徹底的歇斯底里。
樂曲推向高潮,破損的鋼琴如同遍體鱗傷的猛獸,發出狂暴的怒吼。羅博將不滿、忿恨、無奈與絕望傾泄在黑白相間的鍵盤之上。父親粟瑜遇刺時垂死掙扎的情景,陳維茵在“致遠”號上的怒視和斥責,手下斯卡蒂•提亞西屠殺俘虜的兇殘表情,上司出爾反爾的陰險面目……都恍若眼前。
反覆推進昇華的《命運》旋律,如同漩渦一樣越來越激烈,直到將羅博整個人拖入黑暗的宇宙深處。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伴隨着華麗強勁的音樂,在交錯的死光當中,扭曲的黑白鍵盤之上,爆發出無數光芒,最後隨着樂聲終結化爲星塵,消於無形。
彈奏完畢完畢,羅博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鋼琴前,凝視着前方站在角落裡的陳維茵。
一曲《命運》,讓陳維茵看出羅博內心的掙扎。但她沒有說話,只是在站原地,用一種帶有着驚訝的期待目光注視着鋼琴後面的羅博。這個戴着象牙白的船形帽的男人,也正用同樣的目光看着自己。
良久,羅博才合上鍵盤蓋,站了起來,輕輕地說道:“對不起,我想我該走了。”
然後,他向陳維茵敬了一個軍禮,像在軍中一樣,以符合標兵水準的動作完成轉身,大步走向大門,邁出兒童服務中心的大廳。
目送着羅博離開,陳維茵什麼話也沒有說。對羅博的怨恨似乎也淡化了,在對方熱烈但又頗有悲壯意味的音樂聲中,自己心中的不快與憤恨似乎也開始碎裂。她走到鋼琴前,重新坐了下來,掀起鍵盤蓋子。
走出服務中心的羅博,情緒並沒有穩定下來。但他很快就聽到身後又響起了《E調前奏曲》的歡快旋律,心中被《命運》引發的激烈情緒也隨着平靜下來。善解人意的演奏者將女性的柔情和婉約揉合在樂曲當中,使跳動的樂音飽含溫柔的傾訴,撫慰了熾烈的心靈。
羅博感到很開心,無論和陳維茵有什麼過節,都似乎不再重要,因爲他已經架起了一座與對方能夠良好溝通的橋樑。真得感謝老爸當年強迫自己學鋼琴,不然也許跟陳維茵的心結永遠也解不開。
但羅博並沒有多少時間回味與陳維茵通過音樂交心的快樂,還沒能離開難民營,第四艦隊司令部便發來通信,要求他馬上趕到國防部參加會議。
英仙星際聯邦國防部的辦公大樓位於盤古市北郊的加拉爾山脈(Giallar Mountain,又名號角山脈)腳下,與新拜占庭行星新羅馬市的“方孔星城”一樣,它也是一座規模宏大的星城,而且是一座真正的“星城”。因爲它的外觀是芒星狀,芒星向下射出的五道“光芒”支撐在地面,使整個放射狀的建築主體被架在空中。建築部全部採用與方孔星城一樣智能璃,遠遠看上去如同一顆閃着亮光、巨大無比的星星。
它的正式名稱叫“英仙星際聯邦國防部與國防軍參謀長聯席會議辦公中心”。但因爲它在一百多年前落成時,當時的總統孫伯文以中國古代的象徵戰爭的“天狼星”給它起了個外號,叫“天狼星大樓”。從此,它就如同二十世紀中後期聞名於地球的“五角大樓”一樣,以“天狼星大樓”的名字聞名英仙旋臂星際。
憑藉着高速磁懸浮電梯,羅博迅速到達了位地大樓核心部位的綜合作戰會議室。這時,他才發現,與會者大多都是將軍,只有極少數人像他這樣戴着校官肩章。整個第四艦隊除了接任司令官的傑拉爾德•漢考克少將,就只有他一個人參加了。
會議由國防軍參謀長聯席會議**列普寧上將親自主持。
他開門見山地向聯邦國防軍的精英們說道:“十三艦隊和星際行星‘易’上面的科教隊神秘失蹤,總統撤消了‘阿爾戈號遠征’作戰,並要求我們全力準備對‘易’星域展開搜索。但是我軍同時將遭受到兩方面的重大壓力,一個是已知的新羅馬帝國軍,另一個是導致十三艦隊和科考隊失蹤的神秘力量。”
此話一出,立即引起了聽衆席上將軍們一片驚奇的迴應。神秘力量?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不可想象的。
然而,羅博卻沒有感到意外。六月份的戰鬥裡,他和“致遠”號的星際陸戰隊員以及陳維茵博士、烏爾夫•伯恩斯坦教授,就在“易”行星表現遭遇了奇特生物的進攻。雖然最終以零傷亡成功地打退了“易”星異形的小規模圍攻,並迅速撤出星際行星,但是事後,羅博還是就此向國防部提交了包括多具動力裝甲上拍攝到的影像的詳盡報告。
星際行星出現類似猛獸的生物,對於國防部和參聯會裡專注於謀劃對同類戰爭的將軍和參謀官們來說,並不具有什麼軍事價值。羅博的報告被轉給聯邦科學院外星生物研究所。科學院的智叟則只看到羅博報告的學術價值,並將這些奇特生物列爲已經隨第十三艦隊失蹤的科考隊的重點考察項目。
現在,一些看過羅博報告的將軍已經開始懷疑十三艦隊和科考隊失蹤與那些怪物有關聯,而羅博自己甚至肯定了這種關聯。
軍官們驚奇的唏噓很快就平靜下來。
列普寧上將繼續說道:“因此,我們一方面要派出儘可能多的艦隊到‘易’星域,對付可能具有強大實力的未知生物,搜救十三艦隊和科考隊,另一方面要防止新羅馬帝國軍趁機攻擊聯邦國境。在宣佈具體的兵力部署前,我們請聯邦科學院院士烏爾夫•伯恩斯坦教授講解一下星際行星‘易’可能存在的智能生物的情況。”
羅博大吃一驚,沒想到帝國科學院院士伯恩斯坦這麼快就把頭銜中的“帝國”換成了“聯邦”。其實他並不知道,伯恩斯坦早就是聯邦科學院的外籍院士,他之前從事的是基礎學科的研究,他本身也被元老院和聯邦政府視爲“沒有妨礙國家利益的學術交流學者”。不過,現在,伯恩斯坦已經完全爲聯邦的國家利益服務,雖然這種利益表面看來似乎並不危及新羅馬帝國。
伯因斯坦展示了他與陳維茵被帶離“易”行星前,夜視儀器拍攝到的怪物圖像和計算機綜合分析出來可見光圖像,然後又講述了他們遭遇這些怪物攻擊的過程。身爲一個敵國投誠人員,爲了證明自己的話是誠實可信的,他指着座在最後排的羅博中校大聲說道:“在座的羅博中校帶領了他的士兵朝那些怪物開火,並帶我們離開。他可以證實我的話是可信的。”
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焦在羅博身上。羅博只好禮貌地站起來,朝大家敬禮,才重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