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陳嶺南輝煌騰達,簡光伢心裡完全沒有觸動那是假的,畢竟兩人的起點差不多。可兩年過去,自己傾家蕩產還欠下一大筆債,陳嶺南卻賺了個盆滿鉢滿,簡光伢心裡有觸動,只是沒有當初陳嶺南那麼強烈而已。在簡光伢看來,這不過是個運氣問題,自己的運氣沒陳嶺南好而已。簡光伢也沒有想過在後面緊追慢趕,他的成功慾望不像陳嶺南那麼刻意,性格也不是陳嶺南那種主動進攻型,何況陳嶺南也從來不是他的參照物。簡光伢的參照物是過去的自己。簡光伢對現狀已經非常滿意,有一爿屬於自己的小店,一份穩定而不失體面的工作,旱澇保收一年掙個三四萬,除去一切開支,小有盈餘,還有老婆孩子熱炕頭,即使如今回到老家,在鄉里也是數一數二的富人,這跟當年在老家的時候比起來已經是不敢想象的成功。直至此時,簡光伢的理想也非常簡單,等弟弟妹妹能自立了,身上的負擔減輕了,再攢點錢,然後帶着一家人回到瓜洲老家,建房子,生兒子,在鎮上或者縣裡做點小買賣,將來有機會再給孩子弄個鐵飯碗,這纔是一個農民成功的標誌。什麼揚名立萬,什麼飛黃騰達,這不是一個農民該奢望的,既不切實際,而且還很危險,何況也沒這個命。
此時的簡光伢沒有野心,但已經有了充分的自信,證據之一是不怕欠債了。因爲此時的簡光伢發現,賺錢其實並沒有想象的那麼難,只要肯吃苦,並且找準方法,發財其實輕而易舉。因此,八八年底,欠下一屁股債的簡光伢一不做二不休又找老闆郭宏生借了兩萬塊錢幹了兩件事,一是給自己買了一輛嘉陵摩托,二是回老家建了村裡第一幢兩層小樓。
老家的房子還是三十年前祖父簡萬春帶着三個兒子建起來的三間土磚屋。儘管祖父母都不在了,伯父一家也在多年前搬出去另過了,可依舊嚴重擁擠。三間土磚屋,跟叔叔兩家人住,一家一間半。每家只有兩個房間,人卻好幾口,怎麼也住不開。時至今日,結婚都好幾年了,回到家還要跟弟弟擠在一間房裡,實在不方便。這還不是關鍵,簡光伢不惜舉債也要建新房,在於操小玉放話了,如果不建新房,她就不回家過年——上一年春節,一隻在房樑上穿梭的老鼠腳下踩踏了,掉下來直接拍在躺在牀上的操小玉臉上,把操小玉嚇得魂飛魄散,半裸着直接從被窩裡蹦了起來。要不是小叔子簡光仔那年寒假沒回家,操小玉都沒臉做人了。操小玉放了狠話,簡光伢心想也是,房子早晚要建,什麼時候建都要花錢,晚建不如早建,沒錢,那就借罷;借了,那就想辦法賺罷,人生在世不就是這樣拆東牆補西牆過來的麼。
而那輛嘉陵本田則爲簡光伢開闢了一條新的財路。這完全是無心插柳。簡光伢買這輛摩托純粹是架不住隔壁摩托車店老闆黃泥的軟磨硬泡。
跟簡光伢同歲的黃泥出身於廣東潮汕一個人才輩出的大家族,祖上世代非商即仕,宗親遍佈海內外,兄弟姊妹後來也都學有所成。然而黃泥本人卻是個神奇的例外,中學沒畢業便輟學了。八二年,黃泥陪二哥黃浪來龍踞見筆友,結果不久後家裡收到黃浪被中國科技大學天才班錄取的通知書。黃浪爲了上大學,把書信往來了兩年之久同時已經同居的筆友推給了弟弟黃泥。黃泥替哥哥承擔了責任,留在龍踞跟哥哥的筆友以一年半一個的速度生了一堆藍精靈。妻子針香家住伏龍灘鎮上,母親早逝,和妹妹與父親相依爲命,叛逆無比,但也無比聰明。由於家裡開自行車修理鋪,臉上一年四季沒有乾淨的時候,十個手指一年四季裹着機油。黃泥亦是如此,天才般智商,精力無比充沛,卻一年四季不修邊幅。小夫妻打打鬧鬧恩恩愛愛,同時對一切機械電器有着狂熱的癡迷,任何器件只要到了他們夫妻手裡,他們第一件事不是使用,而是把它拆個支離破碎,不研究明白決不罷休,廢寢忘食,經常把嗷嗷待哺的孩子餓得哇哇大叫。黃泥剛來到伏龍灘的時候在岳父的修理鋪當學徒,後來自學了各種絕技,修理鋪慢慢擴展到了修一切,手錶、手電筒、收音機、縫紉機、錄音機、電視機、冰箱、摩托車、馬達、汽車發動機、工廠機械設備,等等此類。只要人家有求於他們,夫妻倆來者不拒,而且好像確實都能修好。你甚至不用懷疑,即使叫他們去修衛星,給他們一把扳手和改錐,他們也敢把衛星拆了再重新組裝起來然後打到天上去。前提是你得給兩人充分的時間和信任,因爲很多東西對他們來說也是第一次接觸,需要時間研究。只要給他們充分時間,同時價格合理,他們保證能給你修好,不見的能復原,但絕對能用。
“這個畜生上輩子肯定是修地球的。”岳父跟他人聊起自己這個寶貝女婿,言語間透着驕傲。
然而黃泥又不是那種木訥的技術男,他不但精通技術,而且交際廣泛,跟街上的狗都能交上朋友,超級能說,超級有耐心,脾氣超級好。還巨能折騰,八六年就從海南倒騰回來一輛報廢“奔馳”,夫妻倆東補一下西修一下,竟然用了好幾年。從八二年在伏龍灘街上修自行車算起,到九四年改行跟簡光伢合夥開連鎖超市,十來年時間裡,黃泥把摩托車推銷進了龍踞的千家萬戶,也給自己賺取了百萬財富。黃泥的身上集合了潮商幾乎所有的優良品質,吃苦耐勞、堅毅隱忍、富於創新、敢於開拓、待人真誠、一諾千金。他家的廚房裡一年四季堆着一垛來不及清洗的碗筷,他家的牀上永遠有半生不熟的朋友躺在上面醒酒睡覺,因爲他家三百六十五天有客人造訪。他的店裡永遠有一羣年紀在十來歲到四五十歲之間的潮州同鄉在那喝茶,這羣同鄉不是一個固定的羣體,而是一直在變換,今天有老面孔離開,明天又有新面孔加入。理論上說,你只要結交了黃泥,就能結交所有經商的潮州人。同理,你只要認識某個潮州人,就能認識黃泥,並且從黃泥那裡賒到物美價廉的摩托車。黃泥是最早在中國提供分期付款模式的摩托車經銷商,而且不要抵押,只要立個字據,可以說是對朋友就像對自己一樣毫無保留地信任。因此被騙也是常有的事,其中最慘的一次是八七年被朋友介紹的兩個北方朋友騙走十輛摩托車,也不知道對方是怎麼跟他談的,他竟然就信了,簡直是個奇蹟。不過最後他還是賺了幾百萬,畢竟騙子不可能總讓他一個人遇上。
由於同在一條街上討生活,平日跟黃泥和林子燁以及銀川人論紅豔這些商業天才接觸頻繁,簡光伢也有了商人思維,開始知道利潤還可以分爲“毛利”和“純利”,知道做生意還要注意“損耗率”和“無形成本”,知道做生意還可以“捆綁銷售”和“特價銷售”,知道“股票”和“匯率”是個什麼玩意,等等此類。黃泥林子燁論紅豔這些天才總是能比周圍其他人更早地接收到來自海外的新鮮財經資訊和新潮理念,並毫不吝嗇地分享給身邊志同道合的朋友。
簡光伢買第一輛摩托車就是受了黃泥的影響,稀裡糊塗就買了。簡光伢當時其實並不需要摩托車,可架不住黃泥那套“時間成本”的理念灌輸,最後簡光伢也深信不疑,有輛摩托車自己的生意絕對又能上一個臺階。買了摩托車的簡光伢心血來潮,這年年底載着操小玉和兩個孩子回了老家。從龍踞到瓜洲走國道七百三十公里,一家人在路上走走停停花了三十六個小時,中間還遇到過路霸,到家的時候母女三人同時發起了高燒。操小玉本來就一萬個反對丈夫欠着一屁股債還買輛摩托車,現在又出了這一檔子事,盛怒之下揚言要一把火點了這輛摩托。不過操小玉終究還是沒有得逞,因爲簡光伢騎了輛摩托車回來的消息當天就在當地傳播開了。這是全鄉第一輛摩托車,因此在過年前的幾天時間裡,登門看新鮮的街坊四鄰絡繹不絕,其中不乏購買者。簡光伢明白,把這輛摩托車騎回龍踞,操小玉是絕對不會答應的,於是靈機一動順坡下驢把摩托車賣給了二舅家的老表何雨珍。簡光伢從黃泥手裡買這輛摩托車花了兩千三,騎了兩個多月,最後以兩千六的價格賣給何雨珍,還賺了三百。
過完年回到龍踞,簡光伢意外接到已經多年沒來往的五舅家的老表何瑋的電話。何瑋聽說何雨珍從簡光伢手裡買了輛摩托車,問簡光伢能不能幫他也買五輛。聽到這話簡光伢頓時糊塗了,心想他爲什麼不自己來龍踞買呢。事後找黃泥一打聽才明白,在內地省份,嘉陵本田真正的市場價都在四千以上。而黃泥以兩千三的價格把摩托車賣給簡光伢,也確實是友情價,基本上沒賺錢。同樣的摩托車,即使在龍踞,對外銷售價也在三千以上。簡光伢一想,我是把這個信息直接告訴何瑋呢,還是不告訴他。簡光伢又一想,那屌毛一家嫌貧愛富,我得趁機宰他一筆。於是簡光伢給何瑋回電話,說兩千六根本買不到,之前我兩千六賣給雨珍老表純粹是事出有因。
何瑋說那要多少呢。
簡光伢說三千,不包運費。
何瑋說包運費是多少。
簡光伢說起碼三千二。
何瑋說我不欠你人情,我給你三千二百五,多出的五十塊算跑腿費,幹不幹。
簡光伢說親戚之間談錢就沒意思了,你給我三千二就行了,我替你想想辦法。
五輛摩托車,簡光伢純賺五千。這五千簡光伢沒有獨吞,自己拿了兩千,何苦何文何必每人分了一千。簡光伢此舉無疑是未雨綢繆,因爲沒過多久何瑋就給在龍踞的三個堂弟分別去了電話,打聽嘉陵本田在龍踞的市場價。何苦何文儘管腦子不夠用,但講義氣,加上他們也不喜歡堂哥何瑋,所以報價三千六。何瑋依舊不放心,不久後背着簡光伢親自來了一趟龍踞,結果去到幾家摩托車專賣行考察了一番,價格確實都在三千以上。如此一來,何瑋覺得老表簡光伢確實夠意思,從此兩人便開始了長期合作。通過這件事,簡光伢悟出了一個商業訣竅,那就是信息不對稱可以讓自己發財。之後的幾十年,簡光伢成了玩這一招的超級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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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踞公安系統上上下下的共識是,以阮如璋的能力和貢獻,很快他就會接替鄒南粵的局長之位在系統內部逐級晉升,而鄒南粵也會因爲政績突出晉身市委領導班子。然而讓所有人匪夷所思的是,八八年五月,在副局長任上僅兩年多,阮如璋突然被上頭調去省計劃委員會,任副主任。
關於這次破常規調動,別說龍踞公安系統的同僚一頭霧水,就連市委書記周澎也驚駭不已,因爲這樣的調動實屬不尋常——阮如璋作爲一個從未有過國企和政府財政部門任職背景的公安系統幹部,組織上即使有意重點培養,把他安排進財政系統,這實在破常規。然而這樣的事偏偏就發生了。身爲老政治家的周澎敏銳地意識到,阮如璋肯定跟北京的大人物搭上線了。周澎的分析儘管不能說準確,但也並非毫無根據——安立海七十年代早期做過中辦副主任,阮如璋身爲安立海的女婿兼秘書,多年追隨左右,認識幾個中央大人物,這有什麼新鮮呢,一點也不新鮮。
周澎不但猜到阮如璋攀上了大人物,而且清楚預知到阮如璋不會在省計劃委員會呆太久。道理很簡單,那個大人物既然煞費苦心親自提拔一個小小的公安局副局長,甚至事先都沒有找過市委瞭解阮如璋的情況,這就說明對方不但瞭解龍踞官場的人事情況,同時也認準了阮如璋。何況,周澎自己當年也在那個部門任職過,清楚知道那是個什麼部門,說白了就是個鍛鍊地方大員的跳板。很快阮如璋就會平步青雲,至於下一步會去哪裡,周澎也基本上能猜到,要麼是省裡負責經濟工作的實權人物,要麼是地市級一二把手。但直接在省裡負責經濟工作的可能性不大,因爲阮如璋至今沒有過地方一把手的行政經驗,另外年紀也才四十出頭,組織上肯定會把他放下來繼續鍛鍊。至於放到哪裡去,最好是別回龍踞。
然而周澎又猜到,阮如璋回龍踞的可能性百分之百。首先,龍踞作爲改革特區,一切以發展經濟爲重,中央高度重視;其次,上頭考慮到龍踞的特殊情況,讓自己主政龍踞六年了,這已經夠特殊了。組織上總不至於把自己改成終身制,再超期也頂多幹滿兩屆就要離開。第三,自己是本省籍出身的領導,主政龍踞時間夠長了,爲平衡各方勢力,繼任者人選必然會優先考慮外省籍幹部,而外省籍的第一副市長李向輝又並不被上頭看好,所以下一任龍踞市委書記必定是空降。第四,龍踞一把手最首要的工作是什麼?推進改革,發展經濟。阮如璋爲什麼調去省計劃委員會?太他娘明顯了。說實話,在這之前,周澎想到了一百個可能繼任自己的人選,但這裡面也絕對沒有阮如璋。如果最後恰恰是阮如璋成了他的繼任者,他周澎會死不瞑目。
應該說,阮如璋的這次破常規調動是周澎大半輩子政治生涯中遭遇的最大危機。周澎從政一輩子,跟人鬥了一輩子,也被人鬥了一輩子,但之前所有的鬥爭都發生在同級別的同僚之間,每次較量都是棋逢對手,有輸也有贏。然而這一次的情況完全不一樣,周澎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卻知道這個對手比自己強大得多,而且這個對手擺明了是衝自己來的(不然對方千挑萬選爲什麼偏偏挑中一個名不見真傳的阮如璋呢)。讓周澎後悔莫及的是,自己實在太自負了,這些年連着犯了兩次不可饒恕的錯誤——八二年沒有把安立海的勢力掃落乾淨就已經鑄成了大錯,八六年阮如璋再次冒頭的時候自己竟然又默許了,等於是錯上加錯。可話又說回來,誰他媽能想到,誰他媽能想到呢!神仙也想不到阮如璋會彎道超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