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工資後,簡光伢給自己留下一半,剩下的通過郵局匯回家,用於弟弟妹妹的學雜費和日用開銷。何文也一樣。何必身爲家中幼子,負擔輕,工資可以全部自己留下。但即使如此,何必也總是三個人裡最缺錢的一個,因爲他有三大愛好,吃零食、喝“健力寶”、穿衣打扮。
來到龍踞後,零食和“健力寶”是何必每天必不可少的。“北冰洋”汽水沒有打入南方市場,何必迷上了“健力寶”。何必對其他什麼都不會上癮,唯獨“健力寶”例外。如果有詳細統計,何必很可能是全中國喝“健力寶”最多的人。從八四年來到龍踞至零一年移民美國,差不多每天都要喝,發展到後來基本上就不怎麼喝水了。
穿衣打扮更是何必的最愛。爲了買一雙“鱷魚牌”皮鞋,何必省吃儉用攢了半年的錢,結果皮鞋穿上腳沒一個月,鞋尖就開了鱷魚口。從小到大,即使缺衣少食,何必也從來沒有耽誤愛美。出門前渾身上下沒有捯飭漂亮,他會變得拘謹自卑。也因爲愛美,何必在哪都是一道風景。被人關注的另一個原因是何必對衣裳顏色的偏好別具一格,獨愛紅色和白色。試想一下,在藍黑灰爲主色調的八十年代早中期,一個留着鬢角,戴着蛤蟆鏡,身着紅襯衫、喇叭褲、白皮鞋的靚仔走在人羣中,那得是多亮眼。爲此,來到龍踞第一年,何必便在江湖上擁有了一個如雷貫耳的綽號——“嫖客佬”。
愛打扮並不是何必一個人的愛好,何苦也一樣。何苦不像弟弟這麼講究衣裳的顏色,只講究時尚。何苦崇拜日本演員高倉健,爲了模仿自己的偶像,硬是纏着姐姐何齊從香港給他買了一件“皮爾卡丹”風衣,穿在身上風光一時(買的時候是夏季,打完折九百九十八港幣)。
何苦來到龍踞不久就跟一羣江西人打成了一片。那羣江西人來自江西虔州,在龍踞蹬三輪車。此時在龍踞蹬三輪的清一色是虔州人。發生這種奇怪現象唯一解釋得通的就是,當初某一個沒有進廠的虔州人偶然涉足這一行,意外發現這一行可以謀生,於是就在老鄉中間一傳二、二傳三,最後形成了壟斷。同鄉抱團在改革開放早期的龍踞屬於普遍現象,比如香港人都是企業主,街上賣菜的一律是江西北部人和湖北南部人,鳳凰城人做五金建材和包工頭,四川人開飯館和理髮店。如果一個行業裡出現了一個非同鄉,那麼這個非同鄉要麼就是絕對的厲害角色,要麼就是個二百五,但不管他是什麼,他的結局都會很慘。
正所謂物以類聚,在老家一直是孩子王的何苦來到龍踞不久就跟虔州人的首領“熊老師”打得火熱,並很快擁有了一個“騾子”的江湖綽號。“熊老師”比何苦大兩三歲,兩人以兄弟相稱,有空就聚在一起吹牛皮。“熊老師”有一個屌爆了的名字——熊威廉。不知情的人聽到這個名字會下意識對他肅然起敬,因爲歷史課本告訴大家,凡是叫“查理”、“威廉”、“亨利”、“路易”、“愛德華”的人,都他媽不是一般人。
“熊老師”就不是一般人。“熊老師”早先是虔州地區一家鄉鎮小學的數學老師,七九年偶然從報紙上看到龍踞開放的新聞,當即砸掉鐵飯碗就跑來了,而且一來就站到了食物鏈頂端。“熊老師”五官清秀,中等個頭,身材精瘦,打架愛用改錐,在龍踞這些年扎傷多人,令人談之色變,八一年還追上了伏龍灘鎮長林炳輝的侄女林曉豐,可以說是個絕對的厲害角色。
“熊老師”壟斷的三輪車行業是個一本萬利的生意。在私家車還是稀罕物、出租車還沒有普及、公交車也時有時無的八十年代早期,坐三輪車通常是香港老闆彰顯身份的奢侈消費。穿着時髦的香港老闆仰躺在絨布後座上,穿着背心或者光着膀子的三輪車伕在前面揮汗如雨,三輪車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飛馳,三輪車伕心裡歡快,資本家臉上有光,各得其所。
“熊老師”手下蹬三輪車最厲害的是一個叫文東生的虔州佬。這傢伙載着兩個標準體重的成年男子從伏龍灘到龍踞市人民醫院二十公里路程只花了二十八分鐘,跟飛一樣,而且沒有發生交通事故。這個傢伙當時之所以那麼拼,是因爲客人得了闌尾炎,趕着去醫院切闌尾。那一趟下來的收穫自然也不菲,掙了一張紅彤彤的百元港鈔,轟動一時。
不過蹬三輪車這個行業門檻也不低,並不是什麼人都能參一腳。首先你得是虔州人,其次你得有副好體力,最後你起碼還得有輛三輪車。人力三輪車價格一點也不便宜,一輛動輒好幾百。也因爲如此,這個時期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通常兩個甚至三個虔州人合夥經營一輛三輪車,每個人輪流蹬一天。即使如此,大家也不少掙。好的時候一天收入甚至上百,不好的時候也有二三十,比進廠務工強百倍。車伕每天掙的錢上交一半給“熊老師”,另一半歸自己。不過車伕也都情願,因爲“熊老師”負責保護他們的人身和財產安全,比如遇到糾紛他要出面協調、被人打了他要負責打回來、受傷生病沒有收入期間的衣食住行和醫藥費他要承擔,等等此類。沒有“熊老師”罩着,你幹不長。
“熊老師”手下此時有將近三十個車伕,一天的抽成五六百,即使刨除一切開支,也至少有四五百,一個月進賬輕鬆過萬。八四年,月入上萬無異於今天的月入百萬,可謂驚人。不過這錢也並非全部進了“熊老師”腰包,其中一部分孝敬給了伯父林炳輝。沒有林炳輝罩着,“熊老師”幹不長。
此時的龍踞已有四股初具規模的流氓勢力。一夥是以“熊老師”熊威廉爲首的虔州幫。一夥是以“眼鏡”吳瑞舫爲首的湖北幫,壟斷了龍踞的蔬菜水果批發。一夥是以“耗哥”李趕美爲首的四川幫,從事賭博和娛樂業。而實力最強的是以“曼姐”爲首的龍踞本地幫,壟斷了龍踞的河沙開採和沙石運輸以及民間放貸業務。此時的幾個流氓大哥跟後來的流氓大哥存在一個本質上的區別,那就是他們身上的第一個標籤並非流氓,而是商人。他們是因爲生意需要才做了流氓,而非本身好勇鬥狠。他們受教育程度普遍偏高,家世也普遍優越。“熊老師”的父母是國營水泥廠的中高層領導,“熊老師”本人中專畢業。“眼鏡”吳瑞舫上過職高,來龍踞前在老家的國企做過兩年會計,父親是那家國營農副產品公司黨委書記。“耗哥”李趕美來自四川成都一個公務員家庭,學歷也最高,成都高等師範專科學校畢業,大專文憑,曾短期做過報社編輯,是個文藝青年,據說還曾在雜誌上發表過詩歌,本來有大好前程,因爲爭風吃醋把人捅傷了在老家無處安身才跑來龍踞。“曼姐”背景最爲特殊,年近四十的“曼姐”本名黃燕妮,是印尼華僑,六十年代一家人才回到祖國。“曼姐”之所以叫曼姐,是因爲她老公林奕輝小名叫“小曼”。“小曼”林奕輝是著名愛國華僑之後。“小曼”在伏龍灘當地是有名的帥哥,可惜英年早逝,八三年“嚴打”期間因爲拒捕,被公安武警當場擊斃。林奕輝死後,“曼姐”繼承了丈夫的衣鉢。
何苦來到龍踞不久就開始追女朋友了,他已經二十四歲了。何苦追求的女孩子叫顏文舉,是隔壁紡織廠的辦公室文員。顏文舉上過職校,畢業後在老家的百貨公司站過兩年櫃檯,八一年隻身闖了龍踞,在龍踞不認識任何人,可謂膽識過人。何苦追求顏文舉是姐姐何齊的主意。何齊從龍踞警備區醫院辭職後也在那家紡織廠上過班,跟顏文舉是同事兼老鄉。顏文舉模樣靚麗、身型修長、話語不多,屬於那種長得好看又有頭腦的女孩子。令人敬佩的是顏文舉的商業頭腦,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還和廠裡一個江西籍女孩子合夥在伏龍灘大街上擺地攤,專賣蚊帳。龍踞地處南方,城市背山面海,蚊子多得嚇人,一年有十二個月能聽到蚊子叫。本地人好像習以爲常,外地人可受不了,被蚊子攆着咬,沒有蚊帳根本沒法活。
顏文舉賣的蚊帳產自日本,香港進口。這種尼龍蚊帳即輕薄透氣,又時尚美觀,性價比極高,分分鐘就把國內的夏布蚊帳比下去了,深受消費者喜歡。唯一的缺陷是不防火,彈點菸灰在上面就出來一個大洞。打工仔們買下一頂這樣的蚊帳往往當寶貝一樣精心呵護,使用前也不忘小心翼翼保存好包裝袋和薄膜內袋,因爲即使哪天不在龍踞打工了,也肯定要帶回鄉下老家。在鄉下老家,這將是一件很體面的家當,姑娘拿來當嫁妝,小夥子拿來裝飾婚牀。
這年月的打工仔全都是戀物癖,每到春節返鄉,都會盡最大可能帶走他們能帶走的一切。被子枕頭涼蓆、衣裳褲子鞋襪、錘子斧頭菜刀、牙膏牙刷漱口杯、肥皂香皂洗衣粉、塑料臉盆塑料桶、塑料板凳塑料椅,甚至鋁合金樓梯、下水道塑料管,等等此類,所有這一切加起來的體量往往超過打工仔自身。身材瘦弱的打工仔們肩挑背扛,就像一隻螞蟻拖着一個大饅頭,步履蹣跚、大汗淋漓,卻人人臉上洋溢着幸福燦爛,着實令人動容。
由於市場巨大,顏文舉的蚊帳生意相當興隆,平均每個晚上都能賣出十頂八頂,兩個人每人能賺到六七塊,一個月下來的收入比在廠裡的工資還要高出許多。何苦爲了追求顏文舉,起初也天天晚上跟着兩個姑娘出門練攤。過了一段時間顏文舉就不讓他去了,因爲他不許客人討價還價,總是跟客人吵起來。
“自從有了你,我的生意每況愈下。”顏文舉在何苦面前抱怨。
5
來到龍踞半年,簡光伢也有了喜歡的姑娘,對方姑娘是表姐何齊廠裡的“廠花”操小玉。操小玉比簡光伢早一年來到龍踞,是最早來到龍踞的極少數河南籍打工仔之一。操小玉二哥操小嶺七十年代中期當兵來到龍踞,此時是龍踞警備區後勤保障部機修班班長。八三年春節,操小嶺回家探親,把妹妹帶了出來。
操小玉屬於典型的中原農村姑娘,個高臉大腿長體胖,總之就是哪哪都比南方姑娘大一號。論模樣,操小玉不算好看,偏胖。但性格樂觀豁達,人緣極好。操小玉最大的特點是四肢跟身材嚴重不成比例,身高一米七三,臂展長達一米八,天生賣力氣的料。操小玉的雙腿又長又結實,而且筆直,看上去就像王公大院前立着的兩根門柱,非常威勢。由於這種特殊身材,操小玉的衣裳總是不合身,不是袖子短一截就是褲腿短一截,因此有好事者給她取了個形象的綽號叫“一捺”,意思是指操小玉的四肢總有一捺暴露在外。由於叫“一捺”的人多了,以訛傳訛,這個綽號慢慢演變成了“一娜”,以至後來很多不知情的人都以爲操小玉就叫“操一娜”。
起初何苦對操小玉也有好感,奈何被何齊潑了冷水,因爲操小玉不識字。由於家庭貧窮,操小玉五歲那年被父母送給了同族一個從事民間雜耍的堂伯當養女。操小玉跟着養父練了五年童子功,表演了五年傳統雜技滾杯和頂碗。一年春節參加廟會演出,表演過程中道具桌子因爲年久失修發生垮塌,整個人從兩米高的戲臺上摔下來,摔折了大胯。在家療養了半年,重新回到舞臺,養父發現操小玉技藝退步了,表演高難度動作時經常發生失誤。操小玉沒有了手藝,失去了經濟價值,被養父退回了生父家。退回家的操小玉已經十六七歲,藝沒學成,也耽誤了學文化,至今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何齊認爲,操小玉跟何苦門不當戶不對,如果把她娶回家,定會成爲一個負擔。顏文舉則不然,城裡姑娘,不但長得好看,而且聰明能幹。同時,據何齊推斷,此時的顏文舉已有若干存款,這樣的女孩子,誰娶誰賺。聽姐姐這麼一說,何苦覺得也對,所以選擇了顏文舉。
簡光伢對操小玉也只是心生愛慕而已,由於家庭貧困,遲遲不敢有行動。當然,最重要的是兩人完全不搭。首先年齡就不搭,操小玉六四年生人,已經二十歲了,而簡光伢六七年生人,才十七。然後是外型,操小玉身高一米七三,體重一百六,而簡光伢的身體還沒有充分長開,身高一米六,體重八十三斤(其實長開了也就這個樣子)。最後是地域上的距離,簡光伢是湖南瓜洲人,操小玉來自河南洛陽,相隔千里。
喜歡操小玉的還有附近工廠裡好些個打工仔,當然也包括何雨生跟何文。何雨生二十歲,何文十九,都到了對姑娘有想法的年紀。跟簡光伢一樣,何雨生跟何文也只是心裡喜歡操小玉而已,遲遲不敢開始。旁邊工廠的打工仔有的倒膽子很大,在外面遇到操小玉就叫“一捺”,或者半邀請半脅迫請操小玉喝飲料吃冰棍什麼的。有些沒教養的傢伙還會惡作劇地把操小玉的姓念成四聲,以此引起她的注意。但也僅此而已,所有人好像都不知道怎麼追求女孩子,總是抓不住要點往深一步發展。自由戀愛還不大適合打工仔這個羣體,思想偏保守,手腳放不開。
進入深秋,油漆廠的生產進入淡季,每天的訂單數不過三四十桶,一個上午就做完了。即使如此,老闆郭宏生依舊財源滾滾。並不是郭宏生能力多強,而是這個國家百廢待興,需求遠大於供給,隨便生產點什麼都不愁銷路。郭宏生的油漆生意純利潤在百分之三百,甚至更高。而且無需跑業務,無需打廣告,通常是口耳相傳,客戶自動找上門來。
要說起來,生產油漆其實非常簡單,幾種原料按比例勾兌,然後攪拌均勻,僅此而已,一點就通。但問題也正在這裡,要是沒有這“一點”,你就“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人家發財。簡光伢進廠半年就熟悉了油漆生產工藝,因此繼兔老闆計劃流產後心裡又生出一個新的宏圖大計,那就是將來做油漆老闆。激發簡光伢產生這個抱負的是多次看見郭宏生在辦公室數鈔票。郭宏生只有一隻手,數鈔票的時候通常都是把鈔票放在桌子上一張一張地數。桌子上厚厚幾沓,每沓足足有兩三公分厚,而且全是十塊的大票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做油漆很暴利。簡光伢把自己的抱負悄悄跟何必透露了一下,何必聽後態度消極。
“會炒個豆芽菜你就敢開飯店!”何必對簡光伢的遠大抱負嗤之以鼻。
由於賺錢太容易,又沒成家,郭宏生打發時間通常是跑去四川人“耗哥”設的賭檔徹夜賭博。想知道郭宏生賭博輸了還是贏了很容易,半夜回來,肯定是輸光了;早晨纔回來,可能贏了。有時候郭宏生也在廠裡設局,參與者是他的三個工人。郭宏生賭癮巨大,但對賭資大小不在乎,在外面一晚上輸贏幾百上千敢參與,跟手下一毛兩毛一局他也能玩通宵。不過水平確實很爛,因爲沒文化,腦子也不夠靈光,十賭九輸。跟三個員工玩也一樣,剛開始還能贏幾局,因爲其他人都不會。等到大家都學會了,他就再也沒有贏過,錢大都被何必和簡光伢贏走了。何必和簡光伢都屬於天賦異稟的青年,學什麼都能很快掌握訣竅,包括棋牌等賭博性質的娛樂,但他們通常不會上癮。郭宏生正好相反,學什麼都慢,可一旦接觸到了就上癮,抽菸上癮、賭博上癮、嚼檳榔上癮,甚至喝飲料也會上癮,反正就是隻要讓他接觸到了,都會上癮,而且絕對戒不掉,自控力極低。因爲賭癮巨大,加上大半年下來三個工人也熟練掌握了油漆生產工藝,郭宏生開始做起了甩手掌櫃,每天一早把訂單任務安排好,把前一天做好的貨送到客戶手裡,人就不見了蹤影,即使在廠裡,也通常是睡大覺。郭宏生不在的時候,工廠運轉正常。
由於是淡季,完成當天的訂單後,工人有大把的閒暇時間,這也讓簡光伢有了追求操小玉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