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了操小玉大半年,簡光伢決定出手,因爲他知道再不出手就沒自己什麼事了。對何文倒不擔心,何文腦子不靈光,根本沒機會。對何雨生也不擔心,何雨生雖然近水樓臺,但他完全不知道如何跟女孩子搭訕。簡光伢擔心的是其他敢跟操小玉搭訕的傢伙,爲避免夜長夢多,簡光伢決定先下手爲強。
簡光伢完全沒有表姐何齊那樣的顧慮,像他這種自身條勉勉強強、家庭條件一塌糊塗的人,能娶上老婆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追求操小玉,可以說是高攀。家裡長輩此前甚至有過等簡光伢成年後讓他娶表姐何春香的打算。何春香身高一米四,還得過腦膜炎,但好歹是個女人,娶回家至少能傳宗接代。而且,何春香也從小迷戀簡光伢,每次見到這個表弟都是又蹦又跳歡天喜地。跟何春香比起來,操小玉無疑強千萬倍——起碼沒得過腦膜炎。
一天傍晚,趁郭宏生不在廠裡,簡光伢獨自上街買了麪粉和鹼粉,提着去了表姐何齊的工廠。
當時大家下了班正在食堂吃飯,簡光伢徑直走到操小玉跟前,說操小玉,你會蒸饅頭麼。
操小玉說咋啦。
簡光伢說你會不會蒸嘛。
操小玉說我不只會蒸,我還會吃哩。
簡光伢說我買了麪粉,打算蒸饅頭,你能不能教我。
操小玉說很簡單,就幾個步驟,我說一下,你記一下,回去照做就行了。
簡光伢說哪有那麼簡單,你吃完飯還有事麼,沒事的話你指導我一下好不好。
操小玉說冇空,得加班。
坐在一旁的何齊看出了其中的門道,趕緊開口, 說今晚活不多,操小玉你不用加班了,去教我表弟蒸饅頭罷。
老闆娘發話了,操小玉也不好推辭,加上在南方這一年多天天吃米飯,也確實挺懷念饅頭,於是答應了簡光伢,飯也不吃了,放下碗筷跟着簡光伢去了油漆廠。
兩人剛離開,何齊舉着筷子戳着何雨生的臉,說你看你,近水樓臺,這麼好的機會你竟沒把握住,現在好了,便宜了老表。
何苦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笑。
何雨生起初一臉茫然,接着一臉驚訝,說咦,那屌毛,卵毛還沒長齊就會談戀愛。
何苦說這跟卵毛長沒長齊沒關係,有的人十七歲就懂了,有的人七十歲也未必懂。
再說另一邊。要說操小玉是想吃饅頭才答應教簡光伢的,還真說不過去,不然也太傻了。操小玉答應出來教簡光伢蒸饅頭,多半是礙於老闆娘何齊的面子,另外還不用加班,正好可以偷下懶。操小玉能不明白簡光伢的心思麼,說心裡話,操小玉對簡光伢根本沒興趣,甚至一直以來都沒怎麼注意此人。首先兩人並不熟,其次兩人年齡擺在這,在操小玉眼裡,簡光伢還是個小屁孩。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操小玉根本沒打算在龍踞找男朋友,即使找,也不會考慮跟自己身份一樣的鄉下打工仔。如果是本地男孩子,操小玉自然會考慮,因爲嫁過來就是龍踞人。如果不能,操小玉日後還是要回河南。操小玉來龍踞的目的很單純,就是掙嫁妝錢。所以,操小玉對簡光伢沒興趣,對其他所有和自己身份一樣的男孩子都沒興趣。操小玉只是看起來不聰明,其實一點不傻,對自己的人生,她規劃得門清。
在油漆廠食堂教簡光伢做饅頭的過程中,操小玉發現,簡光伢其實會蒸饅頭。
操小玉說簡光伢,你騙我,你會蒸饅頭。
簡光伢說我只會蒸南方饅頭,不會蒸北方饅頭。
操小玉說饅頭還分南北麼,有啥區別。
簡光伢說沒區別麼,我以爲有區別呢——既然沒區別,那你就在一旁等着,我蒸好了喊你。
操小玉說你一個南方人,跟誰學的蒸饅頭。
簡光伢說我上學的時候學校食堂有饅頭賣,我看他們做過。不過自己動手這是第一次。
操小玉說你怎麼突然想到蒸饅頭吃呢,你不是南方人麼,南方人不是不吃饅頭麼。
簡光伢說我就是蒸給你吃的,我每次去我表姐廠裡看見你吃米飯都覺得你沒吃飽。
操小玉說瞎說,我來龍踞都這麼久了,早習慣了——我可喜歡吃米飯了,伙食好的話,一頓能吃三大碗哩。
簡光伢說那就是我想錯了。
操小玉說你還挺會關心人嘛。哎,簡光伢,你跟老闆娘是啥親戚。
簡光伢說她爸是我三舅。
操小玉說你們家都有什麼人。
簡光伢說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操小玉說你爹媽呢。
簡光伢說都不在了。
操小玉說哦,死了還是咋地。
簡光伢說死了。
操小玉說咋死的。
簡光伢說病死的。
操小玉說噢。
簡光伢說你家呢。
操小玉說我家,還剩我爹我娘。
簡光伢說“還剩”是什麼意思。
操小玉說我哥和我姐都成家了。
簡光伢說你最小啊。
操小玉說對哩。
簡光伢說我要是像你一樣就好了。
兩人東拉西扯聊着,饅頭也熟了。接着簡光伢又炒了幾個菜,一盤大白菜、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洋蔥炒肉,和一盤蒸排骨。把飯菜擺上桌,簡光伢又去把何文何必從牀上叫了起來。
見到操小玉,何必何文很是驚喜。
何文說操一娜,你怎麼到我廠裡來啦。
操小玉說簡光伢叫我教他蒸饅頭。
何文說胡說八道,蒸饅頭還用教麼。
操小玉說真的麼,你也會。
何文說這麼簡單,誰不會。
何必說就你屁話多,人家飯菜都給你做好了,你怎麼就一點不念人家的好呢——操一娜,歡迎你,條件有點簡陋,你多包涵。
操小玉說你們每天都自己做飯麼。
何文說你要願意,以後常來——我們老闆經常不在廠裡,我們想吃什麼都自己做。我可以天天做給你吃。你喜歡吃什麼。
何必“哼哼”笑了兩聲。
操小玉說一般都是誰做。
何文說當然是我。
何必又“哼哼”笑了兩聲,拿起饅頭吃了起來。
何文說你“哼哼”什麼。
何必說你心裡清楚——操一娜,你做的饅頭真好吃。
操小玉說是簡光伢蒸的,我在一旁瞅着,都沒插手。
何必說是麼,那就是你秀色可餐了,看到你我胃口都好很多了。
操小玉說咦,去逑。
簡光伢說操小玉,吃排骨。說着,簡光伢夾了一塊排骨放進操小玉碗裡。
何必突然記起什麼,放下手裡剛吃了兩口的饅頭起身出了門。出去幾分鐘,何必又氣喘吁吁跑了回來。
簡光伢說你幹什麼去了。
何必湊到簡光伢耳朵下,說我把水塘邊上的路燈敲了,現在外面一片漆黑,給你創造機會。
吃過飯,操小玉又坐了一陣。簡光伢用乾淨的塑料袋把剩下的饅頭打包好,說操小玉,走罷,不早了,我送你回廠裡。
何文說這麼早就走哇,操一娜,再坐坐罷。
操小玉說不早了,明天一早起來就要上班。
何文說這樣啊,那我送你。
何必說操一娜,小心路上有蛇,前兩天我還看見一條趴在水塘邊草叢裡。
操小玉說媽呀,真的呀。
何必說宿舍有電筒,何文,你去拿。
何文獻殷勤心切,轉身就往宿舍跑。
何必給簡光伢使了個眼色,自己轉身跟着何文去了宿舍。
簡光伢會意,跟操小玉說走罷。
操小玉說等何文拿手電筒來罷。
簡光伢說都冬天了,路上哪來的蛇,何必嚇你的。
操小玉半信半疑,跟着簡光伢往外走。
爲了不讓何文壞了簡光伢的好事,何必趁何文進宿舍找手電筒,在身後把門反鎖了。
從廠裡出來,經過漆黑一片的水塘邊,簡光伢說操小玉你小心腳下,別掉進水塘裡。
操小玉說真討厭,來的時候燈還亮着,咋這會又沒了,烏七八黑什麼都看不見。
簡光伢說我都習慣了。
操小玉說我以後再也不來了——路上不會真有蛇罷。
簡光伢說你別動。
操小玉說媽呀,咋了。
簡光伢趁機抓住操小玉的手,說我牽着你,你跟着我走就安全了。
黑暗中,手突然被簡光伢抓住,操小玉非但沒覺得唐突,反而一下子踏實了。兩人牽着手走過水塘,經過一段田間小路,來到有路燈的街上,牽着的手卻沒有鬆開。簡光伢是有意不鬆手,因爲他清楚,現在鬆手,之前何必的助攻就沒意義了。操小玉也沒有把手掙開,儘管這不費吹灰之力。操小玉意外發現,長期幹體力活的簡光伢手掌皮膚竟然跟綢緞一樣順滑柔軟,牽着自己的手,總感覺會滑下來,反倒像是自己牽着他的手。
操小玉很是好奇,說簡光伢,你的手咋沒骨頭哩。
簡光伢說有骨頭啊。
操小玉說真新鮮,你的手跟棉花一樣軟。
簡光伢說我的手指往後扳能碰到手腕子。
操小玉說這咋可能哩。
簡光伢說你扳一下試試。
操小玉說我纔不試,扳折了你賴上我咋辦哩。
簡光伢說你扳嘛,扳折了不怪你。
操小玉試着扳了一下,驚訝地發現簡光伢的手指的確能反方向彎曲一百八十度。
操小玉說疼不。
簡光伢說不疼。
操小玉說你的手咋這麼軟哩,手這麼軟咋幹活哩。
簡光伢說一樣幹啊,而且我力氣還不小呢。
操小玉說可新鮮了。
簡光伢說喏,你看,我的大拇指跟小拇指一樣長,中間三個手指一樣長,很少見的。
操小玉舉起自己的手掌跟簡光伢的手掌比較了一下,說天爺,你的手咋這麼好看哩,又長又直溜,跟女人一樣。
簡光伢說我爺爺說我這種手掌的人長大了能坐辦公室。
操小玉說你多大。
簡光伢說十七了。
操小玉說那快咯。
簡光伢說你不信。
操小玉說我信——我眼巴巴瞅着,別讓我失望哦。
再來說說陳嶺南。
由於沒有正式職業,也沒有身份證明,在來到龍踞的初期,陳嶺南最怕撞到的人就是公安。可偏偏陳嶺南又感覺公安無處不在。
據說,在龍踞,每天都有像陳嶺南這樣的盲流被公安揪出來,集體拉到偏遠的郊區,要麼下河挖沙子,要麼上山碎石料。每天從早幹到晚,幹夠一個月,賺夠一張車票錢,然後被押上火車遣送回原籍。
陳嶺南一次也沒有被公安抓到過。不是運氣好,而在於總結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躲避檢查的經驗。首先不能在犄角旮旯流連,在那種地方被盤查的可能性幾乎百分百。其次環境不熟悉的地方儘量少去,不然遇到公安無處逃遁。第三儘量不在工廠門口徘徊,一旦公安以爲你是找工作的人,肯定會上來盤查。第四,不湊熱鬧,早出早歸。第五,與人爲善,少結怨。
恪守了這些經驗,兩年來陳嶺南成功避開了公安的盤查。但陳嶺南明白,僅憑這些經驗,也無法從根本上確保自己的安全。這就好比你怕曬太陽,可太陽永遠在,你是躲在家裡不出來,還是買把傘?當然是後者更合乎邏輯。
陳嶺南認識到,自己想在龍踞長期發展,一味琢磨如何避開公安不過是小聰明而已,關鍵時刻救不了自己。真正應該考慮的,是如何在被公安抓住後化險爲夷。就眼下的背景看,能讓陳嶺南化險爲夷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在龍踞交到靠得住的朋友。而誰纔是真正靠得住的朋友呢?就是公安。
陳嶺南的分析無懈可擊,問題在於操作性。陳嶺南想跟公安交朋友,不等於公安願意交陳嶺南這個朋友,因爲這是一段完全不對等的關係。陳嶺南跟公安交朋友,公安可以給陳嶺南提供庇護,問題是陳嶺南能給公安什麼?什麼都給不了。面對這一現實,陳嶺南有兩個選擇,要麼死心,要麼換個角度。經過反覆權衡,陳嶺南最後打定主意,既然自己什麼都沒有,又不想放棄跟公安交朋友的想法,那就鋌而走險賭一把,乾脆把自己暴露在公安面前,大不了篩一個月沙子然後被遣返回鳳凰城。
到時候再跑回來就是嘛!
陳嶺南可能是龍踞有史以來第一個頭腦清醒知道後果而主動暴露在公安面前的外來務工人員。之前派出所也遇到過找上門來的人,但無一例外都是糊塗蛋,說是來辦暫住證,要麼手續不齊全,要麼根本沒工作,要麼居無定所,結果正好撞在槍口上,直接送去郊外做苦力,然後遣送回老家。那天陳嶺南進到伏龍灘派出所的時候,值班的公安以爲又來了個糊塗蛋。
“我叫陳嶺南,我來自首。”陳嶺南自我介紹。
“講講你犯的事。”公安說。
“沒犯事。”陳嶺南說,“我這麼老實,能犯什麼事。”
“那你跑這來幹什麼?”
“我來自首。”陳嶺南說。
“你讓我糊塗了!”公安說。
“哦,是這樣,”陳嶺南趕緊解釋,“我沒有暫住證。”
“那就辦一個嘛。”
“辦不了,我是收廢品的個體戶,沒有單位。”
“通行證拿出來讓我看一下。”
“沒有,”陳嶺南說,“剛來龍踞的時候有,現在不知道搞哪裡去了。”
“那就回去補辦一個。”
“補辦一個倒不難,”陳嶺南說,“可我回來還是收廢品的個體戶啊。”
“什麼意思?”
“我沒有單位啊,誰給我開用工證明?”
這幾乎是一個死結,因爲辦暫住證必須三證齊全——戶籍所在地執法機關開具的身份證明和通行證、進廠務工後工廠開具的用工證明,三證缺一不可。
可以說,陳嶺南的運氣出奇地好。這天接待他的公安不是別人,正是此時的伏龍灘派出所所長、後來的國家總理阮如璋。
陳嶺南的情況雖然特殊,但也並非個案,也非首例,對此阮如璋其實早有過思考。一直以來,派出所一直是遵照上頭的指示,對凡是三證不齊沒辦法辦理暫住證的外來務工人員一律遣返。陳嶺南的出現讓阮如璋越發認識到,繼續一刀切的管理手段根本行不通了。龍踞的發展一年一個模樣,外來務工人員潮水一樣涌進來,而在這些人裡,有多少人是三證齊全的?沒有進廠的盲流有多少?怎麼把他們全部抓起來遣送回去?事實早就證明,根本辦不到。他們沒有暫住證,又怎麼去管理他們?還有,像陳嶺南這樣的,明明在龍踞有份職業,也沒犯事,就因爲沒有進廠,開不出用工證明,辦不了暫住證,這樣的人在龍踞有多少?一刀切把他們抓起來遣送回去,對誰有好處?有沒有必要?合不合情理?該不該改變?
“你住哪?”阮如璋問陳嶺南。
“我在崗豐村水塘邊自己搭了個窩棚。”陳嶺南說。
阮如璋心裡琢磨了起來。他有兩個備選方案,一是繼續照章辦事,把陳嶺南扣下,送去遠郊幹一個月苦力,然後遣送回原籍;二是睜一眼閉一眼放他走,反正多他一個不算多也少他一個不算少。前者不違反規定,卻不通情理;後者有人情味,但違反規定,總之都不能兩全其美。琢磨良久,阮如璋最後拿定主意,說你先回去,你的情況我再研究一下,
“你確定你住在崗豐村水塘邊哦,你要耍小聰明沒說實話,我下次去那要是沒找到你,我會讓你好看哦。”阮如璋警告陳嶺南。
“你都沒找到我,怎麼讓我好看?”陳嶺南反問。
“你別在這跟我擡槓,在伏龍灘我找個人不難。”阮如璋說。
“我沒騙你,我確實住那——我敢騙你麼。”陳嶺南說。
“那就好。”阮如璋說,“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阮如璋當天就給上級公安局打了報告,反映了陳嶺南遇到的問題,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和看法。不過阮如璋對問題能得到解決並不抱希望,原因很簡單,市公安局一把手鄒南粵跟自己宿怨極深。阮如璋之所以依舊把情況反應上去,僅僅是儘自己的職責。正如阮如璋的判斷,報告遞上去後,猶泥牛入海,沒有任何音訊。阮如璋不想毫無意義的等下去,上頭沒有反應,他決定按照自己的方式管理自己這一畝三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