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情景,我有些發懵。
九香宮擺擺手,示意兩個士兵以及不相關的人都出去。親王想了想也離開屋子出去,他對源子小姐點點頭,把話語權交給她來說。
此時屋子裡除了我,還有兩個人。一個源子小姐,一個是禿頂老人。
這老頭不知什麼來歷,拉過椅子坐在旁邊。源子小姐看着老人,示意由他來說。
老頭思忖了一下,從兜裡掏出一張名片,畢恭畢敬遞給我。我拿過來看,上面燙金印着中日兩國的文字,漢語寫着:歷史學家美津雄二郎。我頓時一愣,隨口說道:“你是不是寫《真珠灣的世界級決策》的那位作家?”
老頭點點頭,不好意思笑笑:“拙作,讓人貽笑大方。先生看過這部作品?”
到這個世界裡,我遇到的日本人,大面上來說都是非常客氣的。我趕緊說:“書見過,卻沒有機會拜讀。”
美津雄二郎道:“馬先生,既然你知道華玉這個名字,必然是瞭解內情的人,那我就不需要隱瞞了。”
“你說。”我莫名其妙。
“大概在三年前,”美津雄二郎說:“坊間開始流傳一本書,據查源頭是從暹羅的勞動營裡出流來的。經過調查科的追蹤,已經拿到原版,是寫在很多破舊的牛皮紙上,書寫的工具也各有不同,有鉛筆有木炭,還有其他的染料。一頁一頁的拼湊,弄出了這本書。這本書從勞動營流出後,像病毒一樣,開始在全世界範圍內擴散。雖然官方禁止,但在私下裡還是有很多人看過。”
我聽得好奇:“這是什麼書?”
美津雄二郎盯着我的眼睛:“你沒看過?”
我苦笑:“真沒看過。竟然有這樣的一本書,我也是第一次聽說。”
美津雄二郎拿過公文包,從裡面取出一本包裝精美的厚書。這書有多厚吧,快趕上牛津辭典了。我接過來,是日文版的,翻了翻,基本看不懂。
我疑惑地看着他。美津雄二郎道:“這本書中文名字叫《另一個70年》,副標題是‘1945-2015’。”
我陡然倒吸口冷氣,似乎感覺到了這本書是寫什麼的。
美津雄二郎道:“這本書我研讀過很多遍,非常有意思。描寫了在1945年的時候,我們日本國戰敗,被美國投下了兩顆*,落在廣島和長崎,日本被迫投降。蘇聯攻陷柏林,把旗幟插在帝國大廈上……從此世界格局發生了重大變化,其後七十年,文明的演變和進程,人類的所作所爲令人瞠目結舌,發生了很多連最富有想象力的人也不敢去想的事情,比如書中描寫貴國在六七十年代時爆發了一次紅色浪潮,舉國癲狂,意識形態的營造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我聽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這些不是發生在我的世界裡的真實歷史嗎。
美津雄二郎繼續說:“這本書一出來,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影響力非同凡響,裡面內容匪夷所思駭人聽聞,偏偏又細節豐滿,有很強的邏輯和因果關係在,極是蠱惑人心。許多看過這本書的人,甚至認爲,真的發生過這麼一段歷史,書裡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心怦怦直跳。
美津雄二郎說:“我是研究歷史的,研究歷史的目的不是研究那些事件,更重要的是找到歷史普遍經驗和內在的歷史觀。我看過這本書,也生出了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這肯定不是一本小說!一個人的能力再大,想象力再豐富,也不可能把文明和世界演化到如此精緻嚴謹的地步。”
我趕忙問:“書是誰寫的?作者呢?”
“調查科的人和暹羅地方官員聯手調查此事,但因爲勞動營管理漏洞太大,死亡率很高,根本查不出作者是誰。很可能這個人已經死在營裡,成了大山枯骨中的一員。”美津雄二郎說:“這本書出來之後,我們面臨很重的壓力,很多看過這本書的人,居然生出了宗教情懷,開始幻想起那個世界。他們自發組成了很多組織,以‘另一個世界’爲精神依託,開始搞各種各樣的破壞行動,想打破目前的世界格局。最可怕的是,已經有人在模仿書裡六七十年代的那股紅色浪潮,進行意識形態領域的嘗試和改造。”
我是從我的世界來的,歷史自然耳熟能詳,對於他們這樣只能看到書的人,我對於歷史進程有着更加切實的體會,因爲我就是生活在那裡的人。
“我的事講完了,下面讓源子小姐繼續說。”美津雄二郎做了個請的手勢。
源子小姐坐在椅子上,腰身挺得很直,目光柔和地看着我:“希望馬先生能給我解開疑惑。”
“你說。”我腦子已經完全亂了,理不出頭緒,要解開這一切,恐怕只能指望老爸了。
源子小姐說:“很久以前我開始做一個夢,最早的記憶甚至可以追溯到童年。”
我仔細聽着,一時不明白源子小姐想表達什麼意思,怎麼突然談開夢境了。
源子小姐說:“我的夢很奇怪,它是連續的夢。也就是今天做完了,明天會繼續夢的結尾來做。而且我醒了之後,夢裡的每一個細節都記得特別清楚……”
“你夢到了什麼?”我打斷她。
源子小姐說:“我夢見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陡然一震,沒有說話。
源子小姐繼續說:“因爲夢境太過真實,而且細節豐滿清楚,所以我好像分裂成了兩個人。白天,我是源子,晚上,我卻變成了另一個人,有着另外的遭遇。我夢中經歷的人,伴隨着我一起成長,我漸漸帶入了她的生活。”
“我曾經找過最好的心理醫生,他們都說是我的精神出了問題,可能是壓力太大導致的。”源子小姐說:“可是我知道是不對的,因爲我的情形太怪異,就算壓力大就算夢境再怪,也不可能在夢裡變成另外一個人,每一天的經歷都是連續不斷的。”
我嘗試着問:“你在夢裡的名字……叫華玉?”
源子看着我,眼波流轉,點點頭:“我是華玉。馬連科,我在夢裡見過你!”
一時間我無法表達內心的震撼,全身像是過了電流,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想說什麼,可什麼也說不出來,現在唯一想到的是,亂了,全亂了,整個妄境世界全亂了。
源子小姐看着我,我被她看得擡不起頭,她的目光太灼熱了,她輕輕說:“馬連科,你知道嗎,我太想尤素了。能告訴我,他在哪嗎?”
我心頭狂熱,眼睛居然發潮。
源子小姐說:“本來家裡已經把我和另外一個能劇家族的男演員配婚,但因爲夢裡我是華玉,我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尤素,所以我把現實中的婚禮給推了,惹了很大的麻煩,但我義無反顧,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尤素的存在,我要找到他!”
她長長吸了口氣:“我找到國內最好的畫家,把夢中華玉的形象描繪出來,做出了能劇面譜。我戴着夢中人的面具,在各大城市進行表演,我相信夢裡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我相信尤素有朝一日會看到的。你看,現在我終於找到你了,馬連科。”
我突然萌發出一個很荒唐的想法,會不會是兩個世界進行了某種對接,就像是兩臺電腦通過網線連接在一起。有人能窺探到另一個世界的情況,好比源子小姐,和寫那本《另一個70年》小說的神秘作者。那麼反過來推一下,我原來的世界裡,會不會也有人能窺探到眼下這個世界呢?有很大的可能。
就好像現在的我,通過一種很弔詭的形式,進入了這個世界。從某種形式上來說,我和源子做夢其實也差不多。
唉,不想了,腦子都快炸了。
我問:“源子小姐,你如果真的是華玉,那你應該知道華玉的下場了吧?”
“她什麼下場?”源子小姐問我。
我愣了,小心翼翼地問:“在你的夢境裡,華玉的人生到了什麼地方?”
源子小姐幽幽地說:“我夢見自己要去找尤素談判,我要最後通牒他,如果他不能接受我,我就永遠不理他了。”
“千萬不要!”我驚叫。我是過來人,知道華玉的命運就是從這個拐點開始,一路向下,最後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