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鈴忍不住笑道:“中原向來只聽說有世人向男河神進獻童女,還未有聽說過向女河神進獻男人的。”
銀鎖道:“于闐國被吐谷渾和柔然進攻,之後便一蹶不振,如今依附於嚈噠國,嚈噠國是女兒國,一個女人可以有很多丈夫,家中大小事務都要聽女人決斷,孩子只知母親是誰,不知父親是誰,如此女人權力大,男人權力小,傳說故事裡自然也是女河神來收男貢品。”
安火忽地轉過頭來,問道:“你們在說嚈噠嗎?”
她說的是龜茲話,金鈴聽不懂,勉強聽到一個“嚈噠”,猜測她在問剛纔的話題。銀鎖瞪了安火一眼,道:“我同我大師姐講話,又要你插什麼嘴了?”
銀鎖並非有意生氣,只是耍小性子,是以也不如以前瞪別人的時候殺氣騰騰,安火看着很機靈,實則也很機靈,自然知道銀鎖不過是嚇唬她,又做了個鬼臉扭了回去。
阿林侃嚇得要死,生怕下一秒安火的頭就被銀鎖砍下來,砍下來不打緊,噴自己一身血就麻煩了。是以趕緊擋住安火,小聲對她說:“你別惹少主,她若真的發脾氣要殺你,我可攔不住她。”
安火笑嘻嘻道:“少主是個好人。”
阿林侃一愣,隨即惡狠狠道:“少主雖然是好人,但好人就不殺人了嗎!”
安火道:“好人不殺好人,好人只殺妖魔,護法揚善。”
阿林侃問道:“安火,你是哪裡人?你是于闐人嗎?你的名字不像啊。”
安火搖頭道:“不是,我的家鄉還要往西,一直往西,在咖喇崑崙一萬八千八百個山腳之中。”
“那你是嚈噠人嗎?”
安火又搖搖頭,“我是月氏人。”
阿林侃又看了她一眼,見她皮膚白皙,眼窩深陷,頭髮和眼睛卻都烏黑烏黑,想了一想,道:“覺得你不像月氏人,倒像是波斯人。”
安火樂了,道:“大家都這麼說。”
地勢北低南高,山腳傾斜向上,沿着視線而去不一會兒就成了常人無法攀爬的高度,白色的雪頂在陽光下閃着奇異的光暈,厚厚的雲層在山腰上投下厚重的陰影。河水像是從天上漏下來,直直落在山腰間,忽然散成一大灘,縱橫交錯地流下來。他們淌過灘塗,穿過一條又一條的支流,遠遠地看見了王城。
銀鎖衝着金鈴吹了個口哨,金鈴點點頭。兩人一左一右地走在阿林侃斜後方。
安火小動作很多,坐在阿林侃前面,也不見她好好看路,只是一直在玩自己的手。
她也帶着一雙手套,和衆人黑色的手套不同,她的手套不過是一雙厚厚的粗皮手套。她兩隻手互相擊打,就如普通頑童一樣,喜歡用自己的手擺成不同的形狀,趁着太陽還在背後的時候,偷偷弄出幾個手印投在地上,一會兒擺成老鷹,一會兒擺成黑狗,一會兒擺成兔子。
小黑跟着她擺出來的影子盤旋,不知是真的以爲是同類,還只是窮極無聊陪着她玩。安火倒更高興了,大聲對小黑喊:“小黑,這邊!”
她興奮地站起來,雙臂繞了個大圈,從左邊繞到了右邊,但實際上不過是挪了小小一段,小黑無奈地滑到遠處,又滑回來。
金鈴看了銀鎖一眼,像是在問她是不是多慮了。
銀鎖自己也懷疑了,玩得這麼瘋這麼蠢的小孩,真的能有什麼心機嗎?
兩人窮極無聊地監視着安火,四周的斥候都已先行收回來了,隊伍恢復成一字長蛇,從官道往西,接進了于闐王城。
城內外並未有明顯的界限,與樑國王都建業不同,連藩籬都沒有置一條。
城中建築與且末城中雷同,黃土色的低矮房屋,有的刷成白色,施以紅色的描線,描出的紋樣大多是花草牛羊,精緻而樸實。
遠遠的地方有一些高大的建築,除了王宮之外,城中仍有幾處規模大的不像樣子的房子。金鈴往那邊看去,道:“那些是什麼?”
城外有一些高塔,尖頂鎏金,像是一支一支長矛豎着。銀鎖道:“那是佛寺的佛塔。于闐是佛國,大多數人信奉佛祖。大家把錢都拿去修佛塔了。”
金鈴擡頭眺望佛塔,道:“與樑國類似。”
銀鎖笑道:“大師姐想家了?”
金鈴反問道:“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家?”
銀鎖嘆了口氣,“我都不知該想什麼地方。”
金鈴道:“你曾說過你是洛陽人。想過洛陽嗎?”
銀鎖歪頭想了一下,道:“關於洛陽,我只記得我娘。可是她死啦,我還想洛陽做什麼?”
金鈴又問:“許昌呢?”
銀鎖笑道:“許昌也沒什麼可想的,若說想,想上庸更多一些。”
金鈴扭過頭,定定看着銀鎖,幾乎就要問出一句“是因爲我嗎”。
銀鎖見她這幅表情,又衝她笑了一笑,道:“現在也不怎麼想了。”
金鈴心道又會錯了意,暗怪自己期待太多,不切實際,又重新盯着前方。
他們走的路不算熱鬧,因爲要拉着牲口,所以走在外城裡一條寬敞的大路上,正當午時,外面沒什麼人,許是不在此處,又許是天氣太曬,都躲在屋裡乘涼。
駝隊拐進一條小路,銀鎖解釋道:“我們快到貨倉了,盤點完後,明天開始,這批貨就陸續拿到市場上去賣,刀劍武器則會送去拍賣。赫連和阿林侃會去操心生意,不用我管。不過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帶你去看拍賣會。前面就是于闐分壇了,抵達之後,便能好好歇個一兩天。”
金鈴還想找些話頭來逗她說話,不料心中卻浮現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她擡頭看了看四周的房頂,閉上眼睛,暗運內功,內息流過耳周穴道,一切細微之處都在閉眼前最後一張畫面之中顯露出來。
這處窄窄的路微微翹起,通向一處小高地,高地之上有雜亂的房子,天然形成了一片防禦工事,做她明教的分壇真是再合適不過。房頂上晾曬着花花綠綠的衣服,縫隙裡還有雜草冒出,一切如常。
牆根處爬過的甲殼蟲,掠過房頂的蜥蜴,從土裡面鑽出來的小蠍子,這堵牆之後,有個佝僂着背的老者在往矮牆上磕手裡的水煙,這家裡的老太太扇着扇子正在哄孩子睡覺,空曠的巷子裡一個人也沒有,微風捲起地上的塵土,揚起老高。小黑在空中盤旋,時時撲棱一下翅膀。駱駝的腳步雜亂,駱駝背上的白衣教徒們一片肅靜。銀鎖趁她閉着眼睛,盯着她猛瞧。
周圍卻沒什麼可疑的情況。她睜開眼睛,笑道:“小胡兒盯着我做什麼……”
她話音未落,卻勃然色變,抽出長劍低聲長嘯。
敵襲!
衆人聽見警告,全都拔出雙刀,護在身周,剛剛準備妥當,第一波箭雨已經降在頭上。
其時離分壇不過千餘步,放在平時瞬息便至,但此時不停降落的箭雨使得衆人寸步難行。正是因爲不過百步,人人都覺得已然是平安抵達,孰料天降橫禍,一時間手忙腳亂。來人又隱秘萬分,若不是金鈴提前示警,只怕頃刻間就要陣亡一半。
幸而營地就在前方,銀鎖呼喚支援,衆人略一騷亂,在赫連的指揮下往營地突圍。
于闐分壇之中必是有人收到支援信號,房頂折線略有變動,俄而浮起許多白色的兜帽,亦有人已經跳出牆壁,藏身於高地之下狹窄的小巷子裡往這邊靠近。
衆弟子輪轉彎刀,將亂箭擋開,幸無一人傷亡。我方一陣還射,對方竟神奇地也沒傷亡。
雖無人言語,但對士氣的打擊不言而喻,增援部衆尚未抵達,緊緊抿着嘴脣的教衆士氣已然跌落谷底。
這一路五千多裡中,還從未有一場戰役會被人打成這樣無法還手的境地。
在箭雨降下的瞬間,銀鎖就已跑了過來,防禦範圍籠罩了金鈴大半個身體,因而第二波箭雨未至之時,金鈴猶有餘力審視周圍,她發覺安火藏進了人羣裡,多了個心眼,眼角注視着她。
就在第二波箭雨降臨之時,安火忽然不怕死地跑了出去,金鈴足下發力,朝着安火必經之路上去,五指成爪,抓向安火後領。
這本該是兩輪箭雨之間的短暫喘息,破空之聲卻密集地響起,一簇簇箭矢朝着她射來。來路非常精準,她若不躲,便是朝着死路一去不回。
只是剛纔金鈴便覺得這破空之聲有些奇怪。她立刻抽出長劍,一步急停,揮劍擊落箭矢,向亂箭射來的方向看過去。
那些人亦是兜帽蒙面,與明教教衆打扮有點類似,只是衣裳更加樸實一些,腰間腰帶也不是同一種結法。
第三波箭亦已上弦,安火還在繼續往前跑。她往旁邊瞄了一眼,發覺這露頭的大部分人手中箭都指的是自己這邊,這些人莫不是來救安火的?
她方纔就覺得安火跑得不是一般的快,只是箭矢阻了一阻,就與她拉開了四五丈的距離,旁邊的小巷子裡驀地閃出一個人影,朝着安火招了一下手,又直直對着金鈴拉開了弓。
安火衝她擺手,道:“莫動手了趕緊走!”
那人放下弓箭,一手抱住安火,跳起來勾住了女兒牆,翻上了房頂。
只聽一聲呼哨,弓箭手忽然齊射,放出一波箭雨,在明教衆人忙於格擋之時,撤得乾乾淨淨。金鈴甚至沒感覺到他們是如何撤退的,只是感覺範圍內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就和他們來的時候一般地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