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使手中拿的是彎刀,這人便從此醒不過來,阿曼跟着銀鎖在建業城中數次行動,已不知像這樣在暗巷中留下多少屍體。只是這次卻是跟在外人身後。曾經有人開過玩笑,說若是不死金身被影月右使成功拉入聖教,定能做個旗主壇主什麼的,阿曼還私下不以爲然:聖教之中令行禁止都有一整套嚴密的規則,不死金身若沒有特地練過,怎麼可能立刻就做了旗主。如今看來她已將我教教衆進退攻擊的節奏掌握得很好,做個香主肯定沒有問題。
兩人片刻就將附近窺探的斥候清理乾淨,金鈴又不知怎地來到她旁邊,低聲吩咐道:“等會兒我們進鮮卑人的營帳,我不開口,你告訴他們你是輞川君的使者,讓他們小心附近的斥候,莫要被人看穿了去。”
“我們……潛進去?”
金鈴搖搖頭,道:“自然是從大門口進去。”
阿曼嘆了口氣,心道不死金身比影月右使還要難以應付。聽從金鈴的吩咐,她走到營地一處入口,對守衛表明身份,得以從正門大搖大擺走進去。
阿曼心下惴惴,問道:“少主,他們爲何不查我們的信物?”
金鈴道:“大約是有恃無恐吧。”
兩人被帶到點將臺前,見到了破多蘭,阿曼並不廢話,只道:“我乃輞川君使者,輞川君讓我轉告破多蘭將軍,營外探子頗多,我等爲表誠意,已替將軍清理了一些,請將軍多加小心,不要暴露了計劃。”
金鈴則趁機打量着點將臺上的甲士,這人相貌普通,臉上輪廓依稀是鮮卑人的樣子,大約是個混血。他旁邊便是當日去向碎玉營地中求見的那個漢人使者,也正打量着她們兩個。
那人疑惑地看着阿曼,道:“破多蘭多謝輞川君好意,我等已有應對措施,請輞川君放心,一切照舊……只是輞川君一向憎惡胡人,何以會派個胡人做使者?”
阿曼一愣,沒料到有此一問,金鈴低聲道:“莫扭頭。”
阿曼咬咬牙,擡頭以鮮卑話答道:“輞川君憎惡胡人,爲何還會與將軍聯手?烏山基業和胡漢之分,我家行主一向分得清。”
破多蘭哈哈大笑,道:“好,說得好!替我向輞川君問好,我們按計劃行事!”
阿曼拱手道:“告辭。”
二人從營中退出,隱入坡下密林,阿曼問道:“不死金身,爲何我們不直接進去警告破多蘭?”
金鈴哂道:“最好讓破多蘭覺得他的營地防得滴水不漏,日後想進去才容易。你方纔爲何又要叫我少主?”
阿曼嘆氣道道:“我心想不能叫不死金身,少主便脫口而出。好在差別不大,你是少主的大師姐,倘使烏山與我教不是這種關係,說不定我得管你叫大少主,管影月右使叫小少主。”
金鈴漠然點頭,看不出半點表情,心中卻道:大少主什麼的倒不必,或可叫少夫人。說罷自己也想笑了,心中琢磨着等放走阿曼時,該當叫她帶些什麼小玩意兒給銀鎖,纔好逗她開心。
阿曼忽道:“我們在柔然人營地探查情況的時候,時常以帳篷和營火的數量來判斷人數。柔然人十人一個什長,用一口鍋,燒一堆火,睡一個營帳。鮮卑人雖住得差一些,此地少說也有一千多號人……”
金鈴皺眉道:“奇了……”
破多蘭被貶至此,周圍郡縣的兵力又都已調集到壽春附近,準備趁侯景不在之時,將淮北一舉拿下,將國境線推到長江以西,與建業隔江相望。破多蘭手中恐怕剩不到五千人,這五千人又是守軍,不可輕易出擊,可爲何他佯攻也有這麼多人?
金鈴遲疑道:“破多蘭方纔說他們自有應對,或許是多設營帳篝火,好讓你這樣的高手看不出虛實,不敢輕易攻擊。”
“或許如此……我們下一步做什麼?”
金鈴沉思半晌,道:“我需要你替我觀察我師父那邊的動向,若太陽落山之時,他還沒有準備進攻烏堡,你務必要來告訴我,我會親自回去勸他。”
“是,屬下領命。”
金鈴一怔,眉眼微彎:“爲何向我自稱屬下?”
阿曼道:“我只當是向少主效力便是……自然是自稱屬下,不死金身若不喜,我可以換別的。”
金鈴眼珠轉了轉,看着頗似銀鎖的平日情貌,倒讓阿曼暗暗心驚。若她知曉金鈴方纔暗中說了一句“叫聲少夫人來聽聽”,只怕如今下巴已經掉在了地上。
“不必,你肯如此尊敬我,我怎會有意見?你去吧,我還有事要做。”
“是……”阿曼收斂了表情,“屬下告辭。”
阿曼遠走之後,金鈴看了看天色,微微嘆氣,往烏堡轉了一圈。
這一轉不要緊,她發現烏堡之中守軍變少了,而巡邏守備卻更加森嚴,向歆亦不在此。她微微心急,此時卻不宜打草驚蛇,無法捉人來審問。而此處離烏山營地近百里山路,她亦無法立刻回去報信。
不過看來烏堡之中走了不過一兩百人,若是往營地去,一路上的暗哨自可發現,而區區兩百人,師父也應付得過來。
她略略放心,反身回了向五郎駐紮之處。
這一路上田園丘陵,阡陌交通,梯田上綴滿了金黃色,溪水如玉帶一般,在探不出高度的蘆葦蕩中時隱時現,清澈的水流沖刷着水車,讓水車把一斗一斗的水提到水渠中。
此處近四十年都未再有戰事,不論是被抓到京城去的前任行主向碎玉,還是他那個不安分的大哥向歆,亦或是現任的烏山少主向五郎向堯臣,都從未讓胡人打過烏山最北邊的隘口。是以縱然兩邊在隘口處對峙,沿途的三個村莊卻並未撤入烏堡之中。
此處既然稱爲塢壁,每個村莊的防禦力量都不弱,塢壁之中人人尚武,平時耕作,戰時則成了生力軍。這等習俗自神州陸沉以來,已持續了兩百多年。
家家都升起了炊煙,夕陽將烏雲都鍍上了金色,西天一片金紅,大片捲雲似是被火點燃,一點一點地,從上到下,焚成紫色的餘燼,凝固在天空之中,漫天都是。
而在約百里之外的邊界上,向碎玉正坐在輪椅上撫琴,柺杖掛在輪椅後面毫不起眼,那黑色的老貓一動不動地俯在他腳邊,像個黑色的毛團。
他身旁一人也沒有,只有一隻老貓,而身後百步處,黑色甲士手持弓箭,皆拉弦滿弓,斜斜指向天空。
他身前亦有一排排陣列的黑色甲士,爲首一排人執刀盾,餘下人人執戟,卻全都指向他。
陣頭一人高大俊朗,與向碎玉面容有七八分相似,頭上卻早已有了皺紋,他挺直了脊背,直直盯着輪椅上的人,一手搭着劍柄,不自覺地和着節拍。
向碎玉只顧撫琴,琴聲流瀉,陶醉非常,似是隨着琴音徜徉在山間田野,入眼盡是人間至美之景,彈到高興處,對面那人還忍不住輕輕鼓掌。
向碎玉琴聲不停,似是在自言自語,又似是在和他說話。
“從小大哥就是我的知音,你我雖然兄弟鬩牆,這一點倒不曾變。”
“我今日並不是來和你爭辯的。你無法說服我,我也無法說服你,只好各自憑本事說話……”
向碎玉哂道:“大哥是來宣戰的嗎?只怕帶的人少了些。”
向歆嘆道:“你雖然又倔又臭,卻是最明白事理的一個人……大哥不瞞你說,北方邊境正在打仗,敗了,烏山百年基業不保,勝了,咱們兄弟倆纔有地方繼續鬥,我來,只不過是想要你老實一些,不要給我添亂。覆巢之下無完卵,這道理……”
向碎玉不置可否地笑一笑,道:“大哥想必這幾日終日操勞,就讓小弟撫琴慰勞大哥。我就彈一曲《清心普善咒》吧。”
“……好,大哥許久沒有陪過你了,今日就陪陪你。”
向碎玉不再言語,專心彈琴。
陸亢龍躲在樹影中,摸着鬍子看着向碎玉,心中嘀咕道:若是前面這些人攻過來,大師兄當真逃得掉嗎?他掌中血線怕是已快要長過命線了吧。
夕陽西照,映在向碎玉的側臉上,像是給羊脂玉鍍了一層金色。陸亢龍忍不住便想起了兩人還在神仙谷中學藝的時候,他常常嘲笑向碎玉的話來。
“大師兄生得真細緻,活像個小姑娘,還是早早把鬍子留出來吧!”
向碎玉的鬍子偏生長得又細又慢,軟軟的一片尚且不如汗毛粗。因此遭到了陸亢龍更猛烈的嘲笑,向碎玉哪受得了他這等閒氣,常常掄起拳頭就揍,兩人爲這事沒少打架,他更是沒少被破星老人責罰。
“我說的難道不是實話嗎?大師兄小時候是個小美人,長大了肯定是個大美人,就是不知道哪家的姑娘肯嫁給他。鎮日對着個比自己漂亮的郎君,肯定痛不欲生,日日都想把他臉劃花。”
他輕輕嘆了口氣:大師兄到底是怕自己臉被劃花,沒討個老婆給自己添亂。
我好忙……有沒有……有沒有留言安慰我……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