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越來越紅,不遠處的營地裡升起了炊煙。向歆看了看煙柱的數量,知他手下人馬都在營地之中戒備着,他若輕舉妄動,只怕輕易就被吞沒了。
戰況膠着着,向歆亦不急着動作,反正他來此地,只是要保證後線安穩,不驚擾前線的作戰,向碎玉愛彈琴還是愛舞劍,與他半點關係也沒有。只要他在此,他的隊伍就一定也在此,他手下沒有能領兵的大將,只有一羣只會講江湖義氣的武夫,這就是爲何向碎玉能被武功不及他一根手指頭的向歆拿下的原因。
亂世之中,本就不是一人逞英雄的地方。
西天越來越暗,在山裡,天黑得總是特別的快。黑夜就是大地留下的陰影,是以只要太陽被哪個山頭遮住,下面便是一片漆黑,山頭的陰影越來越大,大到似乎充塞了整個宇宙,金鈴才聽見夜梟悲鳴之聲。
她出聲迴應,阿曼很快就站在她身前,單手撫肩行禮,“營中人馬,皆已出動,這會只怕已到達烏堡周圍。”
金鈴點點頭,道:“煩請你在烏堡前線,暗中保護我師父的安危。他腿腳不便,也需防着不要讓他親自殺人。”
阿曼猶疑道:“……恕屬下直言。”
“何事?”
“令師尊……並不在烏堡前線。”
金鈴皺眉,奇道:“他不親自領兵,那他在何處?”
“輞川君在南邊前線與向歆對峙。”
金鈴睜大了眼睛,問道:“你方纔說營地之中兵士盡皆出動,而他一個人在烏堡南邊和向大伯對峙?”
“正是如此,想來是空城計。向歆亦是在營中多擺了許多鍋竈,多生了許多火,甚或還插了些稻草人。”
金鈴哂道:“空城對空城,虧他們想得出來。”
“現在入夜了,想要看出虛實則更加困難了……恕我直言,保護烏山本就不是我分內之事,你沒有下令讓我告訴他,我就沒有跟他說。”
金鈴點點頭,“我明白。這不重要,你暗中跟着我,我去會會向堯臣。”
“是,我必在閣下左右暗中護衛。”
不死金身雖然和影月右使相差甚遠,但兩人給人的威壓卻是無比相似。不死金身語氣沉穩,好像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而影月右使能在談笑間克敵制勝,兩人都有能使人不知不覺聽令的異能。
金鈴帶着阿曼,如入無人之境,轉眼間就摸到了向堯臣營帳附近。她看着門口的守衛微微有些犯難,她自知下手很重,若是一刀殺了當然就無後顧之憂,可這些人都是烏山子弟,向碎玉不欲要他們性命。
阿曼長期隨侍喜怒無常的影月右使左右,摸人脾氣是一等一的準,當然看出她犯難,便道:“儘管交給我,我讓他們睡下,又能不傷他們性命。”
金鈴瞧了她一眼,不很信的模樣。阿曼拔出彎刀,在上面不知抹了什麼,又將雙刀歸入鞘中,向前走了兩步,忽地消失,踩着飄忽的步伐接近這兩人身側,刀出鞘了一半,不知砸了這人什麼穴位,這人竟爾暈在原地。但見刀光微微一閃,另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倒下來。她如法炮製,將那暈在原地的人也折騰得慢慢倒地了。
她輕聲呼嘯,金鈴立刻鑽入營帳之中。
向堯臣帳中亮着光,中央是行軍地圖,地圖前堆做沙盤,向堯臣站在沙盤前沉思,忽然扭頭見到有人衝來,立刻反手拔劍。金鈴一步上前,手中悲風架在他脖子上,右手一推,將他剛出鞘一段的劍推了回去。
“你的武功還是這麼差。”
向堯臣本欲大喊,聽了這聲音,難以置信地問道:“金鈴?!你回來了?你回來怎麼不告訴我?”
“……閒話休說。”
“怎麼,你想通了,決定嫁給我了嗎?”
“……向堯臣,大敵當前,你的腦子裡都塞了什麼?”
“金鈴,我對你的情誼,並不是一時衝昏了頭。”
金鈴嘆了口氣,壓下心頭一股邪火,忍住推劍柄的衝動,道:“我是來告訴你,魏軍主力並不在前方,他們今晚就從西線小路繞到你背後,打你側翼。”
向堯臣皺眉道:“你怎麼知道?”
金鈴道:“我能站在你面前而不驚動守衛,也就能偷聽破多蘭的的話而不驚動守衛。”
“破多蘭不是鮮卑人嗎?”
金鈴胡謅道:“我聽說我那小師妹當着你的面把悲風搶走了?”
“你怎麼知道?她告訴你的?”
金鈴微微一笑,道:“想必你也發現她是鮮卑人吧?我的鮮卑話,是和她學的。”
其實銀鎖到底是什麼族什麼種,她也不知道,只是南朝漢人,不免覺得高鼻深目黃髮者,都是鮮卑種,金鈴這麼說,向堯臣竟然似有所悟地點點頭。
“……那悲風怎會又回到你手上了?她還給你了?這怎麼可能?你私通胡人?叔父竟能准許?”
金鈴道:“非也,她的性命已歸於我手,劍自然能拿回來。”
她亦是怕一語成讖,是以說得相當含糊,既不說“我殺了她”,也不說“我取了她性命”,“歸於我手”則隱晦地暗示了生死相許這件事。
“你去偷聽了他們講話,可爲何要告訴我?”
金鈴道:“若你潰敗,則烏山再無人能打敗魏軍,此消彼長,烏堡不存。師父令我告訴你此事。”
美色當前,向堯臣倒還算冷靜,問道:“我怎能相信你?我焉知這不是調虎離山?”
金鈴道:“他們在西線潰敗,你就覺得他們短時間內不會再從西線出現?你的斥候派出去兩天了,可曾有什麼消息傳來?”
向堯臣微微心驚,西線斥候確乎說過西線越往前走,守備越是森嚴。軍師們根據上一次的情報,推斷對方大部分兵馬都在東線,是以西線防備着他們偷襲,故而在西線加強巡邏防守。
而他們所有的判斷,都是基於對東線營地內兵士數量的推測。若是當真如金鈴所說,東虛西實,這可和手頭所有情報都對得上了。
他擡頭看着金鈴。這女子一身黑衣,只露出大半張的臉,玄色的面巾襯得她肌膚勝雪,一點朱脣紅得晃眼,那雙澄澈的眼睛只要稍稍彎上一彎,便能化作一池春水,然而她連一絲絲風情也吝於展現,只是嚴肅地望着他。
“你也知你的勝負事關烏山存亡。他們的總攻就要開始了,你若現下不信,便派斥候前去探查一番。算上來回,說不定來得及。”
向堯臣點點頭,道:“你迴避一下,我叫人來。”
金鈴閃身消失。
向堯臣將人叫來,派出了一隊斥候,一切佈置妥當,才又將此處清空,果不其然,金鈴又不知何時出現在營帳之中。
“金鈴……”
金鈴並不答話,只是看了他一眼。
“金鈴,去房陵的路上我拖了你的後腿,叔父已然處罰了我,但我一直沒找到機會跟你道歉……”
“免了。”
向堯臣喜道:“你原諒我了?”
金鈴微微搖頭,“我接受道歉。”
“這、”向堯臣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咳了一聲,道,“這、我是想說,我已非吳下阿蒙,已是烏山當之無愧的統領,你是不是考慮……”
金鈴打斷他,“不,不考慮。”
“我還沒說完。”
金鈴神情淡漠,道:“不需說完,我無意和你有任何聯繫。”
向堯臣恨道:“金鈴,你可要想清楚,叔父就算再長命,他一旦亡故,你一個外姓人,在烏山可是半點東西也不剩下,到時天大地大,你能去哪?”
金鈴認真想了想,差點答道:我自然是加入明教……嫁入明教。想來銀鎖憐我無父無母無師長,會加倍對我好的。
向堯臣見她不回答,以爲她略有動搖,便續道:“可你若嫁我,即使不是烏山少主,也是少主夫人,到時你願意號令烏山也好,願意行俠仗義也好,我怎會不許呢?”
金鈴不禁想起了遠在義陽的小少主,莞爾一笑。
她一笑便如玉山將崩,震得向堯臣半晌無法動彈,喃喃道:“你笑起來這般漂亮,爲何你平時便不肯多笑一笑?”
金鈴收斂笑容,皺眉道:“我在這裡,不過是爲了監視你放出斥候,勿要輸了這場戰鬥。”
向堯臣喜道:“你擔心我?”
金鈴微微嘆氣,“隨你了。”
她心中亦是十分後悔,留在此處,遠不如去找阿曼,旁敲側擊打聽一點關於銀鎖的消息,好過在這和向堯臣共處一室,忍受他打量的目光。
向堯臣見她不走,不禁漸漸有恃無恐,大着膽子問道:“金鈴,你……你,你對我這般冷淡,是不是,你與那時在路上念着的人,已然成了?”
金鈴詫異無比,奇道:“路上?我念着誰?”
向堯臣囁嚅道:“在去房陵的路上,我……我對你言語略有不敬,你卻若有所思,之後便被那胡人少女給引走了,你……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在念着誰?”
金鈴奇道:“我當然是在念着我追殺的那個胡人少女了,這有何疑問?”
向堯臣嘆氣道:“我並不是胡攪蠻纏之人,你若心有所屬,你只要告訴我,我自然就死心……了……”
他脖子上一涼,低頭看着那截亮晃晃的劍尖,聲音都跟着顫抖了起來。
金鈴淡淡道:“你若還是這麼多話,我就教教你如何閉嘴。”
最近忙